第8章 隔代遗传
舒斯特太过分了。他是卡尼街上一家百货公司的铺面巡视员,在我和我表妹仅有的几次去那家商店购物时,每一次我都有机会见识他的嘴脸。铺面巡视员的交流语言应该限于“第一货架通道的左边”或“上电梯,二楼的前方”或“右边的第三个柜台”,因为任何比这更多的言行都是居心叵测的。但是,舒斯特却常常走到我表妹面前,轻轻地牵着她的手,问她还好吗,问她那个时节会不会经常不在城里,他会告诉她——眼神里带着温和的责备,说她最近几乎成了陌生人了,而我站在后面低声咒骂着,声音不大,但很深沉。
然而,我的表妹并没从这件事上看到破绽,我也没有。保罗·舒斯特是英雄——保罗·舒斯特,那时是一家卖缎带、蕾丝、紧身胸衣和其他高级货品的百货商店里的铺面巡视员!他无可救药地平淡无奇,与一个年轻姨妈和一只鹦鹉一起住在两个房间里,远在孤岭山附近的一条荒凉街道上。值班时,他穿一件黑色长外套,一条白色领带和一条价值四美元的蓝灰色裤子。除此之外,他头发偏分,注重文化修养。他的父亲是皇宫酒店理发店的理发师。
保罗·舒斯特从来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祖父的任何事情。
舒斯特三十岁的时候开始在那家百货公司工作,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现在他已经四十岁了。他总是穿着黑色的长外套并系白色领带,头发总是偏分,而且总是那副该死的嘴脸。一个铺面巡视员,衣着体面得像是受人尊敬的英国律师,稳重得犹如一只落地钟,他是旧金山的女人们众所周知的人物。他生为铺面巡视员,死为铺面巡视员,这是四十岁时的舒斯特,而四十一岁时他垮掉了,两天后,一切都结束了。
有时候,一个人会在四十年、五十年甚至六十年里过着一种清醒、稳定、受人尊敬的平凡生活,然后,没有任何警告的迹象,突然地,他开始和他的所有习惯、所有性格特征以及他被公认拥有的所有行为准则背道而驰。这种事情只发生在那种极端受人尊敬的绅士身上,那些有着家庭观念和狭隘视野的正在变老的男人。也许这是一个一直被束缚着的青春的最后一次反抗——一个强健的、热血的、禁锢太久的灵魂的最后一次抗议。这种叛逆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它发生在年龄介于四十到五十五岁之间的男人身上,当它发生的时候,这个男人应该比一个大二的年轻人受到更多的关注。一个大二学生的反复无常不需要比对一匹小马驹的顽皮更加重视,但当一个五十岁的老家伙脱缰时,站得远一点!
五月二日那天——他四十一岁生日后的两个月零一天——保罗·舒斯特脱缰了。它就像天灾那样瞬间在他身上发生了,犹如一种潜在的疯狂突然意外地发作了。一个星期来,他一直觉得局促不安——躁动不已;一种隐约的不适像是一件不合身的衣服紧裹着他;他能感到血液在他的手腕和太阳穴上跳动。一种做点什么的潜在欲望——他并不知道是什么,这种欲望犹如一只陌生的小动物一样一点点地侵噬着他的大脑。
五月二日,六点二十分的时候,舒斯特从店里出来,在那支走在回家路上的职员纵队的尾部。按照习惯,他把门锁上,在柏油路上站了一会儿,双手插在口袋里,摸索着他一个月的工资。然后他点着头坚决地对自己说:
“今天晚上我要喝得酩酊大醉——烂醉如泥的醉。我要去我能找到的最臭名昭著的酒店——我要去了解酒、街头斗殴、女人、游戏、欢乐的伙伴、吵闹的午夜晚餐等等这一切的意义。我不玩儿这个城,这个城必玩儿我,上帝的法则。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我,我也不会止于任何事情。是时候了!”
那时,如果保罗·舒斯特只是他自己,这次叛逆只不过会让他在外面呆上二十四个小时,不会把他带到比治安法庭更糟糕的地方。但是舒斯特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不仅仅是他自己,他也是他的祖先。在他身上,就像在你我身上一样,是一代又一代祖先的沉淀。舒斯特的身上有他那个皇宫酒店理发师的父亲的性格,但同时,他也有他那从来没听说过的祖父的不为人知的性格,还有他的曾祖父,也是同样地鲜为人知。把自己置于从来不了解的冲动和激情的支配之下,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这就是舒斯特那晚的状态,酗酒是一种属于自己的冲动,但是谁知道那被酒精释放出来的潜在“遗传倾向”是什么?下面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在这种状态之下发生的。
舒斯特直接去了皇宫酒店的酒吧,在那里他喝了几杯鸡尾酒,然后去了贵宾犬餐厅,在餐厅里他喝了香槟吃了一顿法国晚餐,然后去了卡尼上街那边的巴巴里海岸,在那里他喝了威士忌,威士忌进入他的喉咙时粗糙得犹如地毯钉。然后,意识到旧金山是他自己的公国,它的居民是他的仆臣,于是他雇了一辆马车,坐车去了悬崖屋饭店。他把香槟倒在了大厅的钢琴上,一个服务员向他提出抗议,保罗·舒斯特,一个铺面巡视员,一个受人尊敬的市民,用一个番茄酱瓶子把服务员打倒,并在他的腹上踩了一脚。那天晚上一开始,他就属于那个被雇佣警察保护的阶层。当他走出悬崖屋时,他是一个身高七英尺胸围五十英寸的自由暴徒。他给了那个出租司机双倍的钱,然后大步走进夜里,走进从海滩一直延伸到公园另一边的沙丘废墟中。
从来没有人知道在接下来的十个小时里舒斯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他做了什么。第二天中午,当他在一家海岸边的酒吧里再次露面时,他口袋里揣着三十美元,天知道他疯狂的头脑里有些什么杂乱无章的想法。就他喝的那些酒而言他这个时候算是清醒的。也许现在应该是反省和悔改,回家和复归体面的时候。回家去!不可能!舒斯特开始惊讶于他是一个怎样的孬种,竟然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一直在一家百货公司的地板上转悠。什么东西在他的血管里沸腾着。呃——!现在让那一切都离他远远的。
那天,他离开了旧金山,搭上火车到了遥远的奥佛兰的科尔法克斯。他选择科尔法克斯,是因为他在奥克兰的防波堤上看到一辆货车上用粉笔写着这个名字。在科尔法克斯,在他到达后的三个小时内,他因一个破了的茶托和餐馆的男侍争吵,同一天晚上他被警长驱逐出这个小镇。
出了科尔法克斯,进入山中大约28英里的地方是一个金砂矿,它的总部设在一个叫爱荷华山的小镇,小镇只有一条街。舒斯特乘驿站马车当天晚上就到达了爱荷华山,马车到达后停在了邮局前面。舒斯特走进邮局询问旅店的情况,那里也是一间银行的办公室、一家糖果店、一家药店、一家雪茄店和一间休息室。
当时只有邮局管理人在场,但是当舒斯特靠在柜台对面和他说话时,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他左脚的靴跟上有一个巨大的踢马刺。他和邮政局长点了点头,然后从柜台一边滑过来一个长方形物体,大小相当于一块砖头。这个物体被报纸包裹着,看起来很重,似乎只能是金属——比如贵重金属之类。
“他?”那个年轻人走后,邮局管理人回答说,“他是美国河对岸小熊矿的主管,从这抄近路到那儿大约三英里。”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舒斯特开始着手解决一个问题——怎样在爱荷华山附近获得一杆猎枪而不被别人记住和辨认出来。过了一段时间,他觉得从那两个沿着小熊矿下方两英里处的美国河岸清洗砾石的中国人那里偷一把枪似乎是个好主意。两天来,在俯瞰小屋的峡谷边上,他躺在开满麻迪菊和金缕梅的草地上监视着两个中国人,在他们离开得足够远后,他偷走了枪,还有一把锯子和一把装满铅药的子弹。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把枪管锯得足够短,用铅弹做了一两次试验,然后他找个机会去逐步勘查从小熊矿到爱荷华山的捷径。此外,他在山上酒店的酒吧里得知,小熊矿的主管制造合金,传闻说他在星期天交货收钱。当他确定这一消息后,舒斯特再没在爱荷华山那个只有一条街的采矿小镇露过面。
“他说是星期天,”保罗·舒斯特对自己说,“但这就是为什么那可能是星期六或星期一。他不会让镇上的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把砖块送过来的,那甚至可能是星期五。我要制定一个四夜守望计划。”
从小熊矿到爱荷华山的小路上有一小段险路,它陡峭得像楼梯,窄得像兔子洞,而且遍地灌木丛生。这地方的形状像个喇叭口,可以听到远处的声音。所以,在他的第二个守望之夜,舒斯特终于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一直在等待的某些声音——捣碎机加长滚筒的尖锐撞击声,来自山谷那边四分之一英里处的晨星矿井;还有马匹在下面的河流浅滩上奔跑的声音。当他走下眼前的斜坡时,他听到马匹咕哝的声音,马的主人对马讲话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然后是一——二——三分钟的沉默,只有晨星矿井的捣碎机在不停地轰隆作响,舒斯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一个比黑夜还黑的影子在灰色天空的衬托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石子在马蹄下发出咔哒声。
“别动!”舒斯特站在小径的中间,他的脸颊贴在漆黑闪亮的枪托上。
“噢!稳住!出了该死的什么事——”
“不许动!你知道我们要什么,把那块砖扔过来。”
主管猛地对马喝了一声,并用他的左脚后跟策马前行。
“躲开,你这该死的!我会把你拖下山去的!”
枪托在舒斯特的腋下猛地跳了起来,几乎把他撞倒。在两道平行的闪光中,他看到了一幅瞬间的画面——崎岖山峰的轮廓,发红的长青灌木丛,马鬃和马头的突然跌落,上面是一张张着嘴,眼睛瞪大的脸,烟雾在那个没了帽子的头上缭绕着。当马从他身边勉强跑过时,空荡荡的马蹬抽打着舒斯特的身体。他前面的路很暗,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很快他听到了一丝冒泡的声音和一个嗝声。然后,一切又沉入了静寂。
“我逮住你了,是吧!”
就是这个舒斯特,一个前铺面巡视员,一个迄今为止的生活平凡无聊的只会说“第一货架通道的左边”“上电梯,二楼”“右边的第一个柜台”的人,现在他跪了下来,在他面前这个依然温暖的身体上摸索。但是他没有找到金砖。他还从来没有想过,那个主管可能会因为其他事情骑马去镇上,而不仅仅是为了送货收钱。他点亮了一盏灯,凑近他的脸,仔细地看着那个被他射杀的人。由于种种原因,他无法判断那是否是那个主管,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枪管已经被锯短,枪里装的是大号铅弹,而且两个枪管是在近距离内同时发射的。
第二天早上,从山上经过小路的人们发现了这个年轻的主管,并把他的遭遇传播了出去。
当浪子挨饿时,他找回了自己。舒斯特也是如此。舒斯特每天吃两片熏肉(因为害怕起火而生吃)可以被称为在困境中挨饿,不到一个星期,舒斯特就开始回忆并渴望在地板上行走的体面生活。在他奇怪失踪后的一个月内,他又回到了旧金山,再次敲响了他姨妈在格瑞街上的门。一个星期后,他又回到了他原来的店里,做他原来的工作,尽管他无故缺席的时间很长,而且受到广泛抗议,但因为他“长期的忠诚服务”而得到了宽恕。
舒斯特又重新拾回了他原来的生活——那个他在五月二日也就是六个星期前扔下的生活——他把它捡了回来并平静地、稳定地、毫无波折地终此一生。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把这个故事告诉了他的姨妈,他的姨妈告诉了我,她最后加上一句说,当然,这是一个荒谬的谎言。也许是的。
然而,有一件事情需要说一下。我把这个荒谬的谎言告诉了我的一个朋友,他现在是圣昆丁监狱的典狱长。我提起了舒斯特的名字。
“舒斯特!舒斯特!”他重复说:“奇怪,有一个舒斯特曾经关在我们这里,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是个老家伙,也是个老坏蛋。他被判死刑,后来减为无期。儿子是皇宫酒店的理发师。”
“老舒斯特犯了什么罪?”我问道。
“公路抢劫。”我的朋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