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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百乐门山庄星期日的惯例是:一辆时髦的轿式马车准时出现在大门口外,等着载送这家人去小教堂。至于是否有人登上这辆车则是次要问题,因为马车停在那里就足以证明这家人拥有正统的宗教信仰。当特雷诺夫人终于听到马车驶去的声音时,她知道家里必定有人代她使用了这辆马车。

特雷诺夫人的说法是,她的女儿们每星期日确实要去教堂;至于她自己不去教堂,是因为她家的法语家庭女教师劝她改信天主教;也因为一周的时间里,每天午饭前女儿们都待在妈妈的房间里搞得她很累。目前还没有人去核实这一说法。偶尔,格斯·特雷诺的虔诚之心也会突然迸发——这通常是家里喧闹了一整夜之后——于是他把自己那粗壮的身体塞进一套又窄又紧的礼服里,把女儿们从睡梦中唤醒,然后带她们去教堂;正如丽莉有一次对葛莱斯先生所说的那样,一般来讲,每当这位父亲突然想起履行为父的职责时,往往是在教堂的钟声已飘过花园,那辆准时到达的马车已空车离开之后。

丽莉曾暗示过葛莱斯先生,这种忽视宗教仪式的做法跟她童年时期的家庭传统大相径庭,在百乐门山庄小住时,她也定期陪他们家的两个女孩穆丽尔和希尔达去教堂。她也私下里透露,以前她从未打过桥牌,在她到百乐门山庄的第一个晚上是被人“硬拽到牌桌上去”打桥牌的,由于她不知道怎么玩,也不会叫牌,因此她输了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毫无疑问,葛莱斯先生还是很喜欢待在百乐门山庄的。他喜欢这里悠闲、奢华的生活方式,能成为这个富有显赫群体中的一员,他感到无限荣幸。但是他觉得这群人太看重物质利益;有时男人们的谈话内容以及女人们的夸张表情令他胆战心惊,因此当他发觉一向毫不拘谨又泰然自若的巴尔特小姐对这里的古怪气氛也感到不太习惯时,不禁心中暗喜。因此当他听说巴尔特小姐像平日一样,星期日早晨要陪伴特雷诺家的两位小姐去教堂时,尤为高兴;这时,他胳膊上搭着一件薄大衣,手上戴着手套,手里拿着一本祈祷书,在门前的石子路上来回踱步,心里愉快地想,在与宗教信仰如此背道而驰的环境中,这个人依然忠实于自己童年时代的信仰,这说明她具有很强的人格力量。

过了很长时间,在这条石子路上还是只有葛莱斯先生和那辆马车;但是葛莱斯先生并未因其他宾客对宗教如此漠不关心而感到遗憾,他正满心希望巴尔特小姐能独自前来。然而宝贵的时光在飞逝。几匹栗色马用蹄子踩踏地面,显得很烦躁,马的身体两侧汗珠子直冒;车前座上的马车夫和坐在车门台阶上的男仆似乎也渐渐地变僵硬了;他期盼的女士还没有来。突然,大门口响起一阵说话声和衣裙的窸窣声,葛莱斯先生把怀表放进衣兜,紧张地转身回头看;然而,他发现自己要扶着上车的女士竟然是威瑟罗夫人。

威瑟罗夫妇每星期日都去教堂。他们就像机器人一样,终其一生都一丝不苟地效仿周围那些玩偶般的人的言行举止而生活。百乐门山庄的玩偶们的确不上教堂;不过其他和他们身份相同的人是上教堂的——而且威瑟罗夫妇的社交圈非常大,连上帝也被他们纳入交友名单之列了。因而他们规规矩矩地、准时地出现了,脸上的神情和许多人一样,像是要启程开始一趟沉闷的“天家”之旅。在他们身后,希尔达和穆丽尔一边打着哈欠懒懒散散地走着,一边相互帮忙扎紧头巾和缎带。她们本来答应丽莉跟她一起去教堂,还声称,丽莉是一个可爱的老太太,也不介意陪她去教堂,好让她高兴高兴,虽然她们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如果她事先没有告诉她们,她要来百乐门山庄,要是考虑到自身的意愿,她们宁愿跑去和杰克及戈温玩草地网球。特雷诺家两位小姐身后是饱经风霜的克雷西达·雷斯女士,她穿着“自由”牌的绸衣,戴着民族小饰品,她一眼瞥见停在门外的马车,不觉面露惊讶,她们居然不用步行穿过花园去教堂;但是威瑟罗夫人急忙辩解说,教堂离这里足有一英里,这位夫人看了一眼其他几位女士穿的都是高跟鞋,只好承认的确有必要乘车去。可怜的葛莱斯先生上车后发现,自己竟然是被挟持在四位女士中间,而他对这几位女士的精神生活丝毫不感兴趣。

如果他知道今早巴尔特小姐的确是打算去教堂的,也许他心里会得到些许安慰。为了去教堂,她甚至刻意比平时早起。她想到,如果葛莱斯先生看到她穿着一件虔诚信徒通常穿的灰色长服,那久负盛名的长睫毛低垂着,眼睛注视着手中的祈祷书时的模样,一定会被征服,然后就会如她所愿邀请她午饭后一起去散步。总之,她的目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明确过;但是可怜的丽莉,尽管外表坚强,内心却有着蜡一般的可塑性。她拥有能屈能伸、体谅别人感情的能力,有时候,这在一些小小的偶然事件上能让她有所获益,但是这种能力也往往在人生的关键时刻牵制她。她就像涨潮时海浪中的水草一样,今天她的全部思绪都集中到了劳伦斯·塞尔登身上。他昨天为什么来呢?他来是为了看她,还是见柏莎·多赛特呢?其实这是她目前最不该多想的问题。她原本该把他的光临仅仅看成是因为无法拒绝女主人的邀请而不得已才来的,她急切地想让他来缓解她本人与坏脾气的多赛特夫人之间的紧张空气。但是,一直到听特雷诺夫人说塞尔登是主动登门的,丽莉心里才踏实下来。“他甚至没打电报通知我——他正巧在车站看见了我家那辆双轮马车。也许他和柏莎的关系还没有彻底了断呢。”特雷诺夫人最后若有所思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忙着安排晚宴的座位卡去了。

丽莉心想,也许确实没断;不过除非是她已经无计可施,否则应当不会很快就能了断的。如果说塞尔登是受多赛特夫人之召而来,那么他肯定会因为丽莉而留下来。她从昨晚的情况就看出了端倪。特雷诺夫人恪守要让她已婚的朋友们享受快乐这一朴素原则,晚宴时安排塞尔登与多赛特夫人坐在一起;但是,按照媒人办事的老规矩,她把丽莉和葛莱斯先生的座位分开,让前者与乔治·多赛特坐在一起,而让后者与戈温·范·奥斯布尔格坐在一起。

乔治·多赛特的絮叨并未干扰邻座丽莉的沉思。他是个消化不良症患者,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一心想在每道菜中都找出一些有害成分,只有他妻子的说话声能转移他的视线。然而,今天这个场合,多赛特夫人并未参与大家的谈话。她坐在那儿一直跟塞尔登低声耳语,不屑一顾地把裸露着的后背对着男主人特雷诺先生,而特雷诺先生此时正因不必应酬身边的女客,轻松自在地埋头大吃,对她的冷漠毫不在意。不过,对多赛特先生来说,他妻子的态度是他最在意的,因此,要是他没有动手刮煎鱼上的酱汁,或者掏卷饼里的湿面包屑,就伸长细细的脖子,透过烛光瞄一眼她。

特雷诺夫人,似乎是很偶然地,把这对夫妇分别安排在餐桌的两侧,因此丽莉也能观察多赛特夫人,而且把视线往旁边移动几英尺,就能把劳伦斯·塞尔登与葛莱斯先生两人迅速地做个比较。正是这一比较给她埋下了祸根。还有什么理由让她突然对塞尔登发生了兴趣呢?她认识他已不止八年:自从她回到美国后,他一直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过去她一向乐于在就餐时坐在他旁边,她发觉他比一般男人都和蔼可亲,并且隐约地希望他能拥有其他要吸引住她的注意力所必需的品质;但是至今她一直忙于张罗自己的感情私事,而只把他视为生活中一件美好的附属品。巴尔特小姐是个深知自己内心需求的女子,她明白自己突然关注起了塞尔登,是因为他的出现把一缕新的光束照在了她周围的一切上。并非因为他聪敏过人或者地位优越。就他的职业而言,丽莉在许多乏味的晚宴上遇到过的男人中,比他强的男人不止一个,不过这些男人都不讨她喜欢。也许是由于他有点儿脱离这个社交圈子,他对大家的表现只是持袖手旁观的态度,乐于在这个众人在其中挤作一团、供乌合之众围观的镀金大笼子外面有一些接触点。丽莉仿佛听到笼门咣啷一声把她锁在了里面,外面的世界看上去多么令人神往呵!她纵然知道在现实生活中,那扇门是关不严的:它总是敞开着;但是大多数已置身笼内的人都像落进玻璃瓶内的苍蝇,一旦飞进去,就永远无法重获自由。塞尔登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永远不会忘记出口在哪里。

也许这就是让她对他本人有了新看法的秘密所在。丽莉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后,发觉自己在借用他的视角审视身边这小小的世界:仿佛粉红色的灯光已经熄灭,满是灰尘的日光射了进来。她顺着长长的餐桌,挨个仔细端详餐桌旁坐着的人们,首先是格斯·特雷诺,他那肉乎乎的大脑袋埋在双肩之间,此时正狼吞虎咽地大嚼野禽肉冻,他的妻子坐在摆着一长排兰花的餐桌另一头,她那亮闪闪的装束令人联想到电灯光照耀的珠宝店的橱窗。坐在这对夫妇中间的两长排人也都是空虚无聊之辈!这些人是多么乏味浅薄呀!丽莉满怀鄙视厌烦的心情一个个望过去:凯丽·费舍尔,她的肩膀、两只眼睛、离婚事件、她那一副满腹“下流段子”的神态;年轻的西沃尔顿,原打算以校对工作及编写史诗维持生计,而现在却靠朋友们接济度日,还研究起了块菌;爱丽丝·威瑟罗,本身就是一本活生生的访友录,她极其热衷于给邀请函的措辞和宴会座位卡的印刷格式挑错;她的丈夫威瑟罗,总是神经质地不停点头,那神态就像是,他还不知道别人在说什么,就已经点头表示同意对方的观点了;杰克·斯特普尼,面带自信的笑容,但眼睛里流露出焦躁不安的神情,他总是周旋于警察和女财产继承人之间;戈温·范·奥斯布尔格,一个充满自信的年轻女孩,她所受的灌输是,世上没有比她父亲更富有的人。

想到自己给朋友们所做的这些分门别类的划分,丽莉不禁笑了。仅仅几小时前,他们给她的印象还是那么地不同!那时他们的财富正是她所向往的东西,可现在他们所拥有的恰恰是她想摒弃的。就在那个下午他们身上还似乎充满优秀的品质;而现在她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十足的蠢货而已。他们的人生充满了机遇,但是在她眼里他们却一无所成。这并非是说她希望他们对一切都更加漠不关心;不过她的确一直希望他们更有活力一些。现在回想起几小时前,自己居然接受了这些人的生活准则,不禁感到万分羞愧。她闭上眼睛一想,自己挑选的那种无聊空虚的生活道路就象一条笔直、平坦但却漫无边际的大道:不错,在这条路上她无需步行劳顿,可以乘马车在这条大道上一路驰骋,但有时步行者抄捷径所收获的快乐却是乘车人永远无法体验的。

此时她被多赛特先生的笑声唤醒,那笑声似乎是从他那细嗓子眼里迸出来的。

“我说,你瞧瞧她吧,”他故意装出愉快的样子对巴尔特小姐说——“拜托啦,你一定要看看那边我太太在怎么耍弄那个傻瓜!一定会有人以为她这是爱上他了——可我向你保证,实际上情况正好相反。”

为回应这番请求,丽莉转过头去看让多赛特先生如此幸灾乐祸的场景。确实如他所说,在那个场面上多赛特夫人更为积极主动:她的邻座对她的挑逗似乎无动于衷,他只管专心埋头吃他的晚饭。这情景让丽莉的心情又愉快起来,再加上她看出多赛特先生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来掩饰心里的恐惧感,于是若无其事地随口问道:“你是不是特别嫉妒她呢?”

对于这句玩笑话,多赛特笑嘻嘻地回应道:“呵,我可嫉妒啦——你真猜对了——嫉妒得晚上都睡不着觉!医生们说我消化不良就是因为我太嫉妒她了。——这个菜我简直咽不下去,”他突然间插了一句题外话,然后脸色阴沉地推开菜盘;接下来他又没完没了地对别人家的厨师说长道短起来,一向善于随机应变的丽莉只好随声附和说,黄油溶解后确实对健康有害。

对他来说,能找到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并不容易;而且,作为一个男人,同时又是一个消化不良症患者,当他向丽莉滔滔不绝地诉苦时,不可能对她那红润娇美的面容视若无睹。无论如何他缠着丽莉说个没完,等到侍者端上了甜食时,她才听到坐在另一侧的人说的一句话。说话的人是科比小姐,这是一位总为大家提供笑料的滑稽人物,她正在跟杰克·斯特普尼开玩笑,说他快订婚了。科比小姐的角色就是插科打趣:她总是在别人交谈时插进来抖点笑料。

“你当然会请西姆·罗斯代尔当伴郎喽!”丽莉听到她抛出了这句最顶极的预测;斯特普尼像被人击中一般答道:“天啊,这主意太好了。那我就能从他手里拿到一份厚礼了!”

西姆·罗斯代尔!这名字的昵称更让人讨厌,就好像色迷迷地斜着眼看人一样闯入丽莉的脑海里。这几个字代表着许许多多在生活边缘盘旋不去,让她痛恨不已,但是又很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她不嫁珀西·葛莱斯,那么终有一天她不得不毕恭毕敬地去讨好像罗斯代尔这类男人。假如她不嫁他又会怎么样呢?可是她已经打算嫁给他了——她对他深信不疑,对自己也有十足的信心。想到这里她打了个寒战,赶快让在快乐小径上游荡的思绪就此打住,让双脚重新踏上那条纯洁无暇的漫漫长路……那天晚上她回到楼上卧室后,看到下午最后一班邮车送来了一叠新的账单。佩尼斯顿夫人是相当精明的女人,她把所有的账单都寄到了百乐门山庄。

于是,第二天早晨,巴尔特小姐起床时真心实意地认为,去教堂是她应尽的责任。她及时地、慢条斯理地享用完早餐,打铃叫女仆取出那件灰色长裙,又打发女仆到特雷诺夫人那里借了一本祈祷书。

但是她的这一策略过于理智,其中自然会萌发叛乱的种子。她的准备工作刚刚就绪,这些种子就唤起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反抗情绪。一星火花足以点燃丽莉全部的想象力,灰色长袍和借来的祈祷书一下子照亮了未来的无穷岁月。往后,她将不得不在每个星期日和珀西·葛莱斯一起去教堂。他们将坐在纽约最奢华的教堂的前排座位上,在教区的捐款名册上用漂亮的字体写上他的名字。几年后,等他的影响力更大一些,他就会被选为教区委员。每年冬天,教区长都会到他们家吃一次饭,她的丈夫会要求她仔细查看要邀请宾客的名单,确保不要将离婚人士列入其中,但那些有悔过表现、与大富豪再婚的人则另当别论。履行这一类宗教义务并不是特别费事;但是它意味着在这条漫长的道路上将有无穷无尽的讨厌事情等着她去做。在如此美好的清晨,谁会愿意自寻烦恼呢?昨晚丽莉睡了一个好觉,出浴后全身感觉轻松舒服,双颊也显得光滑滋润多了。这个早晨那两条皱纹也不见了,也许是镜子照的角度好。

这晴朗的天气与她的心情不谋而合:这种日子就适于做心血来潮的事和偷懒游荡。微风中似乎弥漫着金粉;闪烁着露珠的绿茵茵的草坪下方是一片火红色的树林,溪流对面的群山在蔚蓝色的雾霭中若隐若现。丽莉的血管里的每一滴血都在鼓动她去享受这份快乐。

她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大自然,这时车轮的隆隆响声把她唤醒,她倚在百叶窗旁,眼看着那辆马车满载乘客而去。为时已晚,她赶不上这辆车了——但她并不在意。当她一眼看到葛莱斯先生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时,她甚至庆幸自己没跟他一起去,既然他那失望的心情如此毫无遮掩地表露无遗,那么这必然会让他更渴望午后和她一起散步。她可不打算错过这次散步的机会;看一眼写字台上那叠账单就足以提醒她,这次的散步是非常必要的。不过今天上午的时光她要单独度过,她要好好想想如何打发时间。她非常熟悉百乐门山庄的生活习惯,知道午饭前很可能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她可以自由活动。她已亲眼看到威瑟罗夫妇、特雷诺家的两个女孩和克雷西达女士安全地登上马车离开了;茱迪·特雷诺夫人此时一定是在洗头发;凯丽·费舍尔无疑是驾车带着男主人一起兜风去了;那位颓废青年奈德·西沃尔顿多半关在卧室里吸烟;凯特·科比一定是在和杰克·斯特普尼及范·奥斯布尔格小姐打网球。至于女士们,没有提到的就剩了多赛特夫人,多赛特夫人在午饭前是从不下楼的:因为她说了,医生们严禁她呼吸到早晨的不良空气。

对于其他来客,丽莉并没有特别在意;不管他们身在何处,他们都不会来干扰她的计划的。此刻,她的第一个行动就是穿上一件式样比最初选的那件灰色长袍更有乡村味、更有夏装风格的裙装,然后伴着裙子摆动发出的沙沙作响声走下楼去,手里拿着一把阳伞,俨然一副贵妇人出门遛达的悠闲神情。大厅里除了蜷卧在壁炉前的一群家犬外空无一人。这几条狗看到巴尔特小姐穿一身外出的装束,就立刻拥上来,谄媚地乞求她带它们一起到户外去。她拨开它们直立的前腿,答应带它们同去。然后她穿过空荡荡的客厅漫步走到这栋房子顶头的图书室。这间图书室差不多是百乐门山庄里仅存的旧庄园遗留下来的建筑:这是一个宽敞的长方形房间,有着古典式的门框、用荷兰磁砖砌成的壁炉,精雕细刻的炉架上放着几只闪闪发亮的铜壶。在摆着陈旧名贵古书的书架之间悬挂着几张家族画像,画的是几位戴着假发,翘着下巴的男士和戴着沉重头饰、身材瘦小的女士:这些书籍大都是画像中的这些先辈们购置的,特雷诺家的后几代子孙显然没有添置什么。实际上现在已没人再把百乐门山庄的图书室当作读书之地了,它早已变成吸烟室或是避开众人跟女人调情的僻静之所。丽莉突然想到,此时此刻,来客里至少有一个人很可能会到这里来发挥一下这间图书室本来的作用。她蹑手蹑脚地走在摆放着安乐椅的厚地毯上,还没等她走到图书室的中央就明白了,自己的估计果然没错。劳伦斯·塞尔登果真端坐在图书室最里面的位置上;不过他的膝盖上虽然放着一本书,但注意力并不在书上,而是集中在一位女士身上,这位女士正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她身穿带有花边的裙装,在黑黝黝的皮革面衬托下身材显得格外苗条。

丽莉一看到这两人立刻停下脚步;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打算退出去,但转念一想,她决定还是继续往前走,于是她轻轻抖动一下裙子,这使得那两人抬起了头。多赛特夫人明显露出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塞尔登则像往常一样淡然一笑。他这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倒让丽莉心慌意乱起来;但她知道这种情况下越是心慌就越应该努力保持镇定。

“哎呀,我迟到了吗?”她把手伸向正起身迎她的塞尔登。

“迟到什么了?”多赛特夫人语气尖刻地说,“肯定不是午饭迟到吧——也许在我之前你有个约会吧?”

“没错,我有约会,”丽莉语气肯定地说。

“真的吗?这么说,我妨碍到你了,是吧?好吧,现在塞尔登先生就完全由你支配了。”多赛特夫人气得脸色煞白,她的对手丽莉则暗自窃喜,因为这样能让她多痛苦难受一阵。

“哎呀,亲爱的,不——你别走,”她和颜悦色地说。“我可完全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呀。”

“亲爱的,你真是个大好人,不过,我可从来不妨碍塞尔登先生约会。”

她说话的口气暗示,她并未失去对自己的这个目标物的控制权,塞尔登为了掩饰窘态,弯下腰去捡刚才他站起身迎丽莉时掉在地上的书。丽莉妩媚地瞪大眼睛轻声笑起来。

“但是我并没有跟塞尔登先生约会呀!我的约会是去教堂;恐怕是那辆马车没等到我就先走了。请问,马车是不是已经走了呢?”

她转身问塞尔登,塞尔登说不久前他曾听到马车离开的声音。

“唉,那我就只好走着去教堂啦;我答应希尔达和穆丽尔陪她们去教堂的。你说现在走着去是不是太晚了?可我无论如何得让她们相信,我并不是有意失约的——不过,这样的好处是能躲过一部分礼拜活动。不管怎么说,我倒并不觉得特别遗憾!”

然后,巴尔特小姐愉快地朝这两位被她打扰了的人点点头,就慢悠悠地从玻璃门出去了,在衣裙沙沙作响声中,仪态万方地顺着一望无际的花园小径走去。

她是朝教堂方向走去,但她并未急着赶路;这一事实已被塞尔登看到,此时他正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开,心里既感到困惑又觉得好笑。实际上,她意识到自己心里有种极度失望感。她制定今天的全部计划时,都是假定塞尔登是为看望她才来百乐门山庄的。她下楼时本来期望他会在图书室里等候自己;她是找到了他,但是情况却是,他等候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也许他光临此地果然是为了见柏莎·多赛特?这个设想已由后者在按常规从不露面的钟点现身得到证实,此时丽莉认为,在这件事上肯定没有错怪她。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塞尔登此次山庄之行也可能只是想离开城市,在郊外过一个星期天而已:因为女人在判断男人的行动时往往不能排除感情冲动的因素。但是丽莉不是轻易就会仓皇失措的人;竞争能激发她的勇气,她回想塞尔登的到来,如果并不代表他仍然陷在多赛特夫人的情网里,那么就是表明他已经完全从那个情网里脱身了,那他也就不怕她主动亲近了。

她一门心思地想这些事,于是脚步越走越慢,已不大可能在布道结束之前赶到教堂了,最后,当她穿过花园的小径走到林荫道上时,早已把要去教堂的打算忘得一干二净,之后在小路转弯处的一个用树干做成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这地方景色宜人,丽莉也懂得欣赏美景,而且知道自己坐在这里能使景色更添魅力;但是她不习惯于品味独处的乐趣,而是更乐于有人相伴,她深感一位漂亮姑娘与浪漫景致的组合,如果没人来观赏实在太可惜。然而眼下似乎不会有人来享用这个良机;她空等了半小时后只得站起身继续向前漫步。她一路走着,渐渐感觉身心疲惫,心中的火花已经熄灭,生活的滋味已经在她的唇上变味。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追求什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找不到那个追求目标居然会使她产生天昏地暗的感觉:她只隐约觉得自己失败了,感觉内心的孤立感比在外在环境里体验到的那种孤独感更深。

她越走越慢,最后干脆停住了脚步,一边懒洋洋地望着前方,一边用阳伞尖拨弄路边的草丛。这时在她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接着便看到塞尔登站到了她的身旁。

“你走得真快!”他说。“我以为永远追不上你了呢。”

她兴冲冲地回应说:“你一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吧!我在那棵树下坐了一个小时呢。”

“是等我吗?我希望如此,”他问道;她微微一笑说:

“是呀——等着看你会不会来。”

“我知道等我和等着看我会不会来是不大一样的,但是我并不在乎这个,因为等我和等着看我会不会来二者是相互关联的。不过你真的那么肯定我一定会来吗?”

“如果我一直等下去的话——不过你知道我考验你的时间非常有限。”

“为什么时间有限呢?是因为要吃午饭吗?”

“不是,是怕误了另一个约会。”

“是跟穆丽尔和希尔达去教堂的约会吗?”

“不是,是约了另一个人,要和他一起从教堂走回家。”

“哦,我明白了;我早该想到,你向来是有充分的选择余地的。另外那个人是从这条路回家吗?”

丽莉再次笑了起来。“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要想搞清楚这事儿,我就必须在礼拜活动结束之前赶到教堂。”

“你说得一点没错;可我必须阻止你去教堂;如果你不去,另外那个人就会因此生气,然后就万般无奈地乘马车回家了。”

丽莉又一次感激地接受了他的建议;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废话,她内心的情绪也同样地激动不安。“如果你遇到这种紧急情况的话,你也会那样做吗?”她问。

塞尔登一脸严肃地望着她,高声说道:“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向你证明,遇到紧急情况时,我能怎么做!”

“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走了一英里地——你得承认马车是比你走得快吧!”

“嗯——但是他最终能找到你吗?这才是唯一能检验成功与否的测试。”

他俩四目相对,再次感受到在他家茶几旁相互开玩笑时的愉快心情;但是突然间丽莉的脸色变了,她说道:“哎呀,那么说,他的目的达到啦。”

塞尔登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到小路远处转弯的地方有一群人正朝他俩走来。克雷西达女士明确坚持要走回去,其他那些去教堂的人无法推却只好陪着她。丽莉身旁的这位同伴立刻来回打量这伙人中的两位男土;威瑟罗毕恭毕敬地走在克雷西达女士的身边,神情略显紧张,而珀西·葛莱斯在后面陪着威瑟罗夫人和特雷诺家的两位小姐。

“嗨——现在我算明白那天你为什么一直钻研《美国史料全集》啦!”塞尔登的惊呼声中不无露骨的妒嫉,听到这话丽莉脸红了,塞尔登于是咽回已到唇边的更多奚落人的俏皮话。

丽莉·巴尔特小姐居然会因为别人拿她的追求者,甚至她勾引这些追求者的手段开玩笑而脸红,这让塞尔登始料未及,顿时愕然,也引发他诸多的猜测;不过她立即站起身为自己开脱道:“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一直在这儿等你——因为你曾经给过我那么多指教,我要向你致谢!”

“哦,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你很难对那套书有相当的了解,”塞尔登说。这时特雷诺家的两位小姐已经看到巴尔特小姐了;在她回应她们那叽叽喳喳的打招呼声时,他急忙说道:“你愿不愿意下午再继续讨论呢?我明天早晨就要离开这里了。咱俩一块儿散散步,你可以慢慢地向我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