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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那个下午天气棒极了。空气中弥漫着宁静的气息,美洲大陆艳丽夺目的秋色在一层薄雾的调和下不再那么耀眼,但是也不晦暗。

花园里的林荫深处已有凉意;但地势越高,风就越小。当丽莉和她的男伴走上公路外侧长长的山坡时,他们又体验到了夏天的滋味。这条小路弯弯曲曲穿越牧场,两侧稀稀落落长着一些树;之后汇入一条大路,路的两边长满了紫苑和一簇簇紫色黑莓灌木丛,由此,透过微微颤动的岑树叶,乡村展现出一片远离城市的田园景色。

更高处,大路的两侧是一丛丛茂密的蕨类植物和长满绿色爬行植物、被阴影遮蔽的山坡;旁边耸立着一棵棵大树,大树的树荫使枝叶交叉的山毛榉树林更昏暗。树干与树干之间的距离相当,树下仅有少许羽状的矮小植物;这条小路沿着树林边缘蜿蜿蜒蜒伸展而去,偶尔从这里可以看到阳光普照的牧场或者枝头还挂着果实的果园。

丽莉对大自然景色本身并没有亲近感,但她凡事追求恰如其分,因此对符合自己情绪的景致极为敏感。此时她脚下展现的大自然风光似乎正是她此刻心情的放大,她在这宁静、宽广、遥不可及的美景中找到了些许自己的影子。在近处的山坡上,糖枫树像燃烧着的柴堆一般摇曳着;再靠下的地方有一大片灰暗的果树林,还有随处可见的依然透着绿色的橡树林。两三栋红色的农舍静卧在苹果树林下;半山腰处露出一座乡村教堂白色的木制尖顶;在远远的山脚下,一片尘雾中,那条公路在田野间穿行而过。

“咱们在这里坐会儿吧,”塞尔登提议。此时他们走到了一块岩石前的空地上,岩石上方有一株株从长满青苔的巨石之间冒出的山毛榉树。

丽莉一下子坐到岩石上,因为长时间爬山,她满面红光。她安静地坐着,嘴唇微微张开喘着粗气,两眼平静地眺望着眼前高低起伏的自然风光。在她脚旁的草地上,塞尔登平躺着,帽子斜戴在头上以遮挡水平照射过来的太阳光线,手掌合在一起枕在头下,手背下面是岩石的一侧。他不愿让她说话;她急促呼吸时的缄默状态似乎与四周静穆和谐的氛围相得益彰。此时在他心目中只有一种慵懒惬意的感觉,就像笼罩着脚下景致的九月雾霭一般掩饰着心底的激情。但是丽莉,尽管表现得和他一样平静,却因为无数个念头一起涌现而心潮澎湃。这时她的身体仿佛掰成了两半,一半在自由欢畅地深呼吸,另一半却囚禁在昏暗的小囚室里,因缺乏氧气而气喘吁吁。但是后者的喘息声逐渐减弱,也或许前者已不再关注这喘息声:于是地平线变开阔了,空气也变清新了,那自由的一半抖动着翅膀准备飞翔。

丽莉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能从脚下这片阳光普照的世界中被高高举起,在空中旋转摇荡的轻快感觉。她不清楚这究竟是爱情呢,或者只是快乐的想法与感觉的偶然巧合呢?在多大程度上应把这种感觉归功于午后这风和日丽的天气的魅力、凋谢的树木的馨香,或者是因为逃离了沉闷无聊的生活呢?对此丽莉没有明确的体验,因此她无法借助这些体验来判断自己的这些感情的性质。她曾经多次爱上财富或地位,只有一次爱上一个男人。那是在多年前,当她第一次进入社交界时,对一个名叫赫伯特·梅尔逊的年轻绅士产生了浪漫激情,他有一双蓝色眼睛,头发略微带点卷儿。除此之外梅尔逊先生没有任何资产,就是为了获得资产,他急匆匆地把奥斯布尔格家的长女范·奥斯布尔格小姐娶到手:从此变成了一个肥头大耳、说话气喘吁吁的人,肩负的任务就是对外人讲述有关他家孩子们的趣闻轶事。丽莉现在纵然想起早年的这段情感往事,也并非为了将其与眼下的感情做比较;唯一的比对点是在少女时期,谈恋爱时、跳华尔兹舞时,或者躲藏在温室里的隐蔽角落时的那种轻松感、无拘无束感。从那之后时至今日,她再也没有体验过这种轻松自由、毫无拘束的快感;然而现在她要捕捉的是比这种靠本能盲目摸索更宝贵的东西。她对塞尔登的感情所具有的独特魅力在于,她对这感情心领神会;她几乎用手摸得着把他俩拴在一起的那根链条上的每个环节。尽管他的名气并不大,而且朋友们也不常提起他,但她从未把他不爱抛头露面误以为孤陋寡闻。人们通常认为,他那公认的良好教养是与他自如交流的小障碍,不过丽莉也为自己有深厚的文学鉴赏能力而自豪,她总在旅行用的手提包里放一本奥玛·卡扬[14]的诗集。她也被他的这种才华深深吸引,不过她觉得他的这些才学只有老牌的社交圈才会赏识。除此之外,他拥有的另一个天赐之物是相貌堂堂——那高高的个头,让他在人群中高出一头,在一片各色人种混杂的国土上,他那堪称典范的深色五官使他貌似属于一个拥有着辉煌历史的较独特种族。喜欢高谈阔论的人认为他说话有点儿单调乏味,比较年轻的小姑娘们则认为他说话尖刻;不过正是他这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置一己之利于度外的风度激发了丽莉对他的兴趣。关于他的一切都符合她那高标准的趣味,甚至拿她认为最神圣的追求所开的玩笑也包括在内。但她最欣赏他的,恐怕还是因他能够传递一种独特的、跟她所遇到的最有钱的富豪一样的优越感。

她沉浸在这无意识的、久久萦绕不去的想法里,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道:“我今天为了你两次跟别人毁约。你为我毁过几次约呢?”

“一次也没有,”塞尔登平静地说。“我在百乐门山庄只跟你一个人约会。”

她低头望着他,淡淡地一笑。

“你来百乐门山庄真的是为了见我吗?”

“当然是来见你的。”

她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为什么呢?”她喃喃低语道,语调中已经毫无卖弄风情的味道了。

“因为你是一道绝妙的风景:我一直都想知道你的一举一动。”

“你不在这里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呢?”

塞尔登哈哈一笑。“我可不敢夸口说,我来这里会对你的行动方针产生丝毫影响。”

“这太奇怪了——不过,假如你不在这里,显然我现在就不可能跟你一起散步了。”

“当然不能;可是你跟我散步不过是你积累素材的另一种方式而已。你是一位画家,而我正巧是你今天选用的颜料。你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你能随时随地利用一切条件为你那固定的目标服务。”

丽莉也笑了:他的话太犀利,不可能不刺激她的幽默感。她确实是打算利用他的突然光临来达到自己那个非常明确的目的;至少这是她今天找到的一个秘密借口,就是为了毁掉和葛莱斯先生散步的约会。有时有人指责她过于急于求成——甚至茱迪·特雷诺也警告过她要慢慢来。好吧,这次她不会表现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她要让自己的追求者多多品尝品尝悬而未决的滋味。当责任和意愿碰在一起时,把二者截然分开,这可不符合丽莉的性格。她借口头疼而没有跟葛莱斯先生去散步:早晨也是借口头疼得厉害而没能去教堂。午餐时她的那副模样证实了她的托词。她看上去无精打采,露出一副娇美的病容;手里还拿着一只香水瓶。葛莱斯先生从来没有见识过这副病容;他颇为不安地暗自思忖,她可能太弱不经风,紧接着就开始担心,她这样的身体是不是会影响未来子孙后代的健康呢。不过还是同情心占了上风,他恳求她不要着凉了:他一向认为户外的空气是会让人着凉的。

丽莉有气无力地对他的同情表示感谢,然后力劝他说,既然她不能陪他去散步,那他可以跟其他的客人们一起在午餐后乘汽车去拜访住在皮克斯基尔[15]的范·奥斯布尔格一家。葛莱斯先生被她的这种大度体贴精神深深感动,而且也为了排遣午后的空虚无聊时光,就接受了她的劝告,伤心地启程了,离开时头戴防尘帽和护目镜:当汽车在林荫道上驶去时,她看见他活像一只躲在壳里的甲壳虫,那副模样让她觉得很好笑。塞尔登一直抱着一种慢条斯理而且以此为乐的心态注视着她耍的种种花招。当他提议要和她一起共度下午时光时,她未作回应,但是随着她的计划不言自明,他深信不疑: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棋子。整栋房子空荡荡的,这时他终于听到她下楼梯的脚步声,于是他慢悠悠走出台球室与她会合。

她戴着帽子,穿一件出门散步时穿的衣裙,几只狗在她脚边乱蹦乱跳。

“我考虑了一下,户外的空气可能还是对我的头痛会有好处的,”她解释道;他随声附和说,既然是一个这么简易的疗法,不妨试一试。

那些出远门的客人至少在四小时后才会回来;在他们回来之前丽莉和塞尔登可以独享整个下午时光,想到这段时间会悠闲自在而且没人打搅,她顿时感觉身心放松。有这么多时间可以聊天,而且没有明确的话题,她可以尽情享受难得一遇的随心所欲谈天说地的快乐时光了。

她觉得,现在就不必处心积虑时时提防了,于是针对他的指控用埋怨的口吻予以回应。

“我真不明白,”她说,“你为什么总指责我,说我有预谋。”

“我觉得这可是你自己招认的:那天你亲口告诉我,你不得不遵循一定的行动步骤——如果下决心要做一件事,那就要全力以赴。”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一个女孩如果没有人替她操心,那她就必须凡事靠自己,那我很乐意接受你的诋毁。但是如果你认定我从来没有冲动的行为,那你一定以为我是那种沉闷无趣的人了。”

“哎呀,我可没有这种想法: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你的天赋就是,你能把冲动的行为转变成各种打算,是吧?”

“我的天赋?”她突然用反感的语气反问道。“除了成功之外,难道还有别的衡量天赋的最终测试标准吗?我显然是还没有成功。”

塞尔登把帽子向后推了推,瞅了她一眼。“成功——什么是成功呢?我真想听听你的解释。”

“成功?”她迟疑了一下。“嗨,我认为,那就是一个人能尽可能多地从生活中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当然这也因人而异。你的看法不是这样吗?”

“我的看法?但愿不是这样!”他猛地坐起来,把双肘支在大腿上,两眼直视着富饶的田野。“我对成功的看法是,”他说,“成功就是个人自由。”

“自由?无忧无虑?”

“摆脱一切——摆脱金钱、贫穷、安逸与焦虑,摆脱一切物质生活财富。然后置身于某种精神王国里——我认为这才叫做成功。”

她反应很快地把身子向前一倾。“我明白——我明白——这看法听上去有点儿奇特;不过今天我也一直有这样的想法。”

他那双柔情脉脉的双眼直视着她的眼睛。“你很少有这种感受吗?”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她的脸有点儿发红。“你觉得我非常自私自利,是吧?可是也许这是因为我没有其他的选择。我的意思是,以前从来没有人跟我谈起过有关精神王国的话题。”

“确实从来没有人谈过——因为这是一个境界,人必须去找到通往自己的精神王国的途径。”

“但是如果你不跟我谈起这些,我就永远也找不到这个途径。”

“哎呀,那里是有路标的——但是你必须认识上面的字。”

“哎呀,我认识,我认识呀!”她急切地叫道。“每次跟你见面,我都觉得我又多认识了路标上的一个字——昨天——昨晚吃饭时——我突然看到一条通往你那个王国的小路。”

此时塞尔登依然注视着她,但目光变了。到目前为止,和她在一起聊天时,他体验到了一个善于观察的男人在和漂亮姑娘随意聊天时很容易捕捉到的审美愉悦感。他所持的是充满爱慕的旁观者的态度,因此,如果他发觉她由于感情脆弱未能实现她的目标,他甚至会感到遗憾。可是,现在她这种感情脆弱的迹象成了她身上最令他感兴趣的事。今天早晨他撞见她时,她还是一副衣冠不整的样子;她当时面色苍白,表情跟平时不同,虽然没有平常那么漂亮,但是,反而使她显得楚楚动人。这就是她独处时的模样!这是他的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是,她的这种变化是由他的到来造成的。他们的交往已到了危险的边缘,他现在已不再怀疑,她是不由自主地对他产生了好感。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他都认为他们之间刚刚开始的这种亲密关系不可能是她的人生计划。不过,要在她计划得如此周密的婚姻大事中成为一个不可预见的元素,即使对一个从不感情用事的男子汉来说,也颇具刺激性。

“那么,”他说,“这是不是让你想了解更多的东西呢?你打算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吗?”

他说话时掏出了香烟盒,她也把手伸了过去。

“呵,给我一根吧——我已经好几天没吸烟啦!”

“你居然这么节制,这很反常,为什么呢?在百乐门山庄可是人人都吸烟呢。”

“你说得没错——不过人们都认为JEUNE FILLE A MARIER[16]是不该吸烟的;眼下我正是一位EUNE FILLE A MARIER。”

“原来如此,那我恐怕,我们不能让你进入那个精神王国了。”

“为什么不让进?难道只有独身主义者才让进?”

“那倒不是,不过我不得不说,那里面已婚者不多。你的目标是嫁一个富豪,对富人来说,进入那个理想国跟进入天堂一样难。”

“我认为这不公平,因为,据我的理解,成为其中一员的条件之一是不过分贪恋金钱,而不贪恋金钱的唯一办法就是拥有大笔的金钱。”

“你还可以说不贪恋空气的唯一办法是拥有足够呼吸的空气。在某种意义上这话千真万确;但是,即使你不贪恋空气,你的肺叶也得考虑呢。你那些有钱的朋友也一样——他们可能不用为金钱发愁,可是他们一直靠钱呼吸生存;你把他们放到另一个生存环境里试试,看他们怎么蠕动挣扎,怎么苟延残喘吧!”

丽莉坐在那里,心不在焉地从自己吐出的蓝色烟圈望过去。

“我觉得,”她终于开口说道,“你在这个你并不认同的生存环境里消耗着大量的时间。”

塞尔登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攻击。“你说的没错;但是我一直努力保持两栖的功能:只要肺在另一种空气里也能正常工作,那就万事大吉。真正的点金术包括能让已经变成金子的东西再恢复原状;这是你的那些大多数朋友都已经丢掉的秘诀。”

丽莉陷入沉思。“你难道不觉得,”片刻之后她接着说道,“对上流社会吹毛求疵的人都过于倾向于把上流社会看作一种目标而非手段,就好像蔑视金钱的人认为,金钱的唯一用途就是装在袋子里,供自己沾沾自喜地欣赏呢?如果把这两者都看作机遇岂不更公正些呢?至于利用这些机遇的手段是愚蠢还是明智,那就得看使用者的能力了。”

“这个看法的确精辟;不过,说到上流社会,让人觉得奇怪的是,恰恰是那些身处上流社会的人视社交为目的,而不是抱观望态度的吹毛求疵者。这与大多数舞台表演的情况恰好相反——观众很可能产生错觉,而演员们心知肚明,真正的生活乃在舞台生活之外。把上流社会当成逃避使命的避风港反而是对上流社会的恰当利用;不过一旦上流社会变成了人苦苦追求的东西时,那么生活中的所有关系就都被扭曲了。”塞尔登用一只胳膊肘支撑起上半身。“天哪!”他继续说道,“我并不低估生活中那些起装饰作用的东西的价值。在我看来,壮观的气势是要靠其自身的创造物来自我证明。最糟糕的情况是,太多的人在这过程中把自己的生命耗尽了。如果我们大家都是宇宙万物的原材料,我宁愿做冶炼利剑的火而不做用来为紫色长袍染色的水生生物[17]。我们这样的上流社会社交圈为了生产一小块紫缎,却浪费了多少好材料呀!请看像奈德·西沃尔顿这样的年轻人——他非常棒,实在不该被人利用,借他来改变自己在上流社会的窘迫处境。这是一个刚刚起步去探索宇宙的年轻人:让他在费舍尔夫人的客厅里浪费生命岂不可惜?”

“奈德是个可爱的男孩,我真希望他的幻想力多保存几年,好让他写出几首好诗来;但是你认为,混迹于上流社会的社交圈很可能会让他失掉这些幻想力吗?”

塞尔登耸了耸肩膀回答道:“为什么我们把所有丰富的想法都称之为幻想,而把微不足道的想法称之为真理呢?意识到自己接受了这种措辞,不就是对上流社会社交圈充分的谴责吗?我像西沃尔顿这么大时也险些接受那些莫名其妙的说法,如今我可知道名望也能使信仰变色。”

她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如此激烈如此肯定的话。通常他的观点都是博采众长,说话语气委婉,喜欢使用比喻;此刻突然间瞥见那个造就他的信仰的实验室,她的内心被深深触动了。

“哎呀,原来你和其他的宗派主义者一样狭隘!”她大声说道;“为什么你把你那王国叫做王国呢?实际上它是个封闭的组织,为了把别人拒之门外,你还制定了苛刻的条件。”

“那可不是我的王国;假如真属于我的话,我一定搞一次COUP D'ETAT[18],让你荣登宝座。”

“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你不是认为我连那门槛儿都迈不过去吗?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看不起我的追求目标——你认为我不配有这些追求!”

塞尔登笑了,但毫无讥讽之意。“好吧,难道这不是对你的称赞吗?我认为大多数靠这些追求目标为生的人都受之无愧。”

她转过头神情严肃地看着他。“可是,如果我像这些人一样,有很多机遇,那我可能会更好地利用这些机遇,是不是?金钱可以购买的东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决不只限于钻石和汽车。”

“当然不止:你可以用它创建一座医院,用来补偿你因为享用钻石和汽车而产生的愧疚感。”

“但是如果你认为享有钻石和汽车就能使我满足,那就该认为我的那些追求目标对我而言真是恰如其分。”

塞尔登对此指控付之一笑。“哎呀,我亲爱的巴尔特小姐,我不是上帝,无法保证你所努力追求的东西一定能让你心满意足!”

“那么你的意思不过是说:我费力得到这些东西以后却很可能不会喜欢?”她长叹一声。“你为我预见了一个多么凄惨的未来呀!”

“那么说——你从来没有给你自己预见过这样的未来吗?”她的双颊慢慢泛出红晕,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发自内心深处的五味杂陈的情感;就好像这感情是发自灵魂深处的。

“非常非常频繁地预见过,”她说,“但是经过你这么一明说,就显得格外暗淡呀!”

他对这一感叹未作回应,两人默默地静坐了一会儿,这时,在四周寂静无声的氛围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二人之间怦然悸动。

她突然有点儿情绪激动地转头面向他。“你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呢?”她高声说道。“既然你什么也给不了我,那你为什么要把我所选择的东西说得让我讨厌呢?”

这句话把塞尔登从他习以为常的冥想中惊醒。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和她聊起这些话题;单独和巴尔特小姐这样度过一个下午实在出乎他意料。但是,这是一个不同于往常的时刻,两人的交谈都未经深思熟虑,仿佛在深不可测的感情激流的两岸,彼此只用心灵的声音相互呼唤。

“没有,我确实没有什么可给你的,”他坐直身子,然后转身面对着她说,“如果我有,我都会给你的,我敢保证。”

这句出其不意的告白让她这听者甚至比说者更激动:她把脸埋在双手里,他看到,猛然间她哭了起来。

然而,她只是哭了一小会儿;因为当他往她跟前靠近一些,与其说是热情地,不如说是严肃地把她的手从脸上拉开时,他看见她的面部表情变柔和了,并没有因情绪激动而变样,于是就有点冷酷地暗自说道:她连哭都在演戏。

这念头使他的声音镇定下来,他用既怜悯又带讥讽的语气问道:“尽力贬低所有我不能给你的东西,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么?”

听到这句话,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但是她把一只手拿开了,这并非扭捏作态,倒像是在推开不想要的东西似的。

“但是你在贬低我,不是吗?”她温和地回应道,“你那么确信那些都是我唯一关心的东西。”

塞尔登的内心又一次被震动了;但这只是他内心中那自我中心观念的最后一颤。他马上非常简明地回答说:

“可是你的确在意那些东西,是不是?我的任何许愿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考虑自己说话的后果了,因此当他看见她用面带嘲弄的表情看着他时,他明显有一种失望感。

“哎呀,”她高声说道,“你虽然说了那么多漂亮话,可实际上你跟我一样是个懦夫,因为假如你对我的回答很没把握,那你连一句都答不上来。”

这句反驳使他在震惊之余不再犹疑不定。

“我对你的回答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平静地说道,“说句公道话,你也不能肯定我会怎么回答你。”

现在轮到她用惊奇的目光望着他了;片刻之后——“你想娶我吗?”她问。

他突然大笑起来。“不,我不想——不过,如果你愿意,也许我会的!”

“这正是我刚才跟你说过的——你对我的答复这么肯定,你居然可以随心所欲地试探我。”她抽回那只他再次拉着的手,悲伤地坐在那里低头望着他。

“我不是在试探,”他答道。“或者说假如我是在试探的话,那也不是试探你,而是试探我自己。我不知道这些试探会对我产生什么效果——但是如果和你结婚也是其一的话,我倒不妨冒险一试。”

她淡淡一笑。“那肯定是很大的冒险——我从来没有向你隐瞒过这风险会有多大。”

“呵,那么,你才是懦夫呢!”他高声说道。

此时她已从岩石上站起身,他就面对面站在她面前,四目相对而视。笼罩在他们身上的淡淡的暮色将他们与外界轻轻隔开:他们仿佛被升腾到了更纯净的空气中。此时此刻一切美好的感召一齐涌上心头,就像落叶被吸引到大地上那样,他们彼此吸引着。

“你才是懦夫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她的双手。

她在他身上靠了一会儿,仿佛收拢起疲惫的翅膀:他感觉得到,似乎她的心脏怦怦直跳是因为长途飞行所承受的压力所致,而不是因为要开始新的征途而紧张使然。这时,她向后退一步,面带一丝笑意,以警告的口吻说——“我要是穿上单调过时的衣服可就成丑八怪了;不过我很会修饰自己的帽子。”

此后他俩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像是两个冒险爬上禁止攀登的高峰并且由此发现了一个新世界的孩子一般,相视而笑。他们脚下的现实世界隐匿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之中,一轮明月在山谷另一边的深蓝色的天幕上冉冉升起。

突然间,他们听见从远处传来一阵像是一只巨型昆虫的叫声,在四周朦胧的暮色映衬下那条公路显得更白,公路上一个黑色的物体闯进了他们的视野。

丽莉从聚精会神的发呆状态惊醒;脸上的笑意顿然消失,她迈步向小路走去。

“想不到这么晚了!天黑之前我们赶不回去了,”她不无焦急地说。

塞尔登惊奇地望着她:要他恢复以前对她的看法还得需要一点时间;过了一会儿他才用一种难以掩饰的、干巴巴的语气说:“这车不是来参加我们的晚宴的;是开往别处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停下了脚步,在暮色中他看出她脸红了。“可是我本来告诉他们,我不舒服——不能出门。咱们下山吧!”她小声说。

塞尔登依然看着她;然后从衣兜里取出烟盒,慢慢地燃起一支香烟。在他看来,此刻有必要用这种习惯性手势表明,自己已恢复到现实状态:他几乎是孩子气地希望让他的同伴能够看清,他们的飞行已终结,他已恢复了常态。

她等着,看火花在他弯曲着的手掌中把香烟燃着;然后他把烟盒递给她。

她用一只颤巍巍的手取出一支香烟,放在唇间,身体朝他前倾,去借光点烟。微弱的红色火光清楚地照亮了她的下颌,他看见她那带着微笑的嘴唇在颤抖。

“你刚才的话当真吗?”她问,语调中带着并不相称的愉快口气,好像匆忙之间在各种复杂的情绪中还来不及选择更恰当的语调。塞尔登的声音则听上去更为镇定。“为什么会不当真呢?”他回答说。“你看,我是当真说了,也并没有遇到危险嘛。”她依然呆站在他面前,听到他的反驳面色有点儿发白,他急忙说道:“咱们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