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乌鸦
我转身望向身后。那里的一切都模糊不明,就像雾里看花,云中望山。只有一件事情是显而亦见的,那就是——我目之所及都是完全陌生的景象。我想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于是伸出手四下摸索,希望真实的触觉可以打破这种幻觉。我各个方向都试着走了一遍,想着虽然看不到,但也许会碰巧触到什么东西,可摸索了半天还是一无所获。出于本能的,我转向了那只乌鸦,我身边唯一一个活物。他离我有一段距离,带着尊重又疑惑的神色站在那儿望着我。我突然意识到向这样一只鸟寻求答案是多么可笑,于是又转过身去,心中充满了疑问,还掺杂着恐惧。我是不是进入了一个我们所认为的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联系已完全不存在的世界?难道人可以随意跨过秩序的界线,变成另一个无规则世界的玩物?可是我又确确实实地看到了这只乌鸦,感受到脚下坚实的地面,听到好似风吹过周围矮树丛的声音!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我问,我的声音应该很大,因为我的问题马上就有了回应。
“你是从那扇门里来的。”一个怪异的很尖利的声音回答。
我扭头去看,又环顾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影。想到自己可能真的快疯了,我整个人都被惊恐占据。难道从此我都不能再相信自己的感觉和意识了吗?就在那一刻,我意识到说话的正是那只乌鸦,他正抬头望着我,好像在等待我的回应。那时阳光并不强烈,这只鸟却投下了一片阴影,那阴影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我请求我的读者能帮助我表述得更清楚些——如果此时你们真的有可能理解我的话。我身处一个奇怪的世界,或者说是进入了某种状态,这里是一系列情状的集合体,一个臆想中的所在。它与我们所认为的那个唯一的世界在形态和模式上如此不同,我能做的最准确的描述也只能勾画出我欲言之物的一个轮廓。我开始担心自己的确是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硬要把本来无法言说的事表述出来,因为任何语言都无法准确地描述我头脑中的影像。即使是现在,我也非常乐意把我已经写下的这些话替换掉,如果我能找到更准确的表达方式的话。一方面我努力地反复尝试想找到最接近真实的词句,但同时我又发现我面临另一个威胁,那些我想表达的事物正从我的脑海里消失。就像一个正从睡梦中苏醒的人,那原本清晰的事物渐渐地但又极快地不断变幻,直到再也无法辨认它本来的样子。
我想,如果一只鸟有跟人说话的能力,那他一定也有资格得到来自人的一个礼貌回应。也许正因为对方是一只鸟,他就更有资格。
好像随时会发出乌鸦的嘎嘎声那样,他的说话声有种粗砺感,但总的来说并不令人生厌,而他所说的话,虽然没有传达任何有用的信息,倒也不粗鲁。
“我没穿过什么门啊。”我答道。
“我都看到了!我用自己这双古老的眼睛看到的!”他的语气非常笃定,不容质疑却也不会无礼。
“我根本没看到什么门!”我坚持道。
“你当然看不到!所有你曾见过的门——其实你见得也不多——都是开向里面的,而现在你无意中开启了一扇开向外面的门!你将会遇到的一件怪事是”,他继续故作深沉地说,“你走出的门越多,就越来越深入这个世界!”
“烦请您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那是不可能的。你现在对这里一无所知,找出答案的唯一方法就是从现在开始把这里当成你的家,让自己适应。”
“这里一切都这么怪,我要怎么把这里当成家?”
“那就做点什么。”
“做什么?”
“随便什么,你还是越早开始越好!除非你在这里感到像在家一样自在,否则你会发现要出去跟要进来一样难。”
“可惜我进来得太容易。我要是能出去,就绝不会想要再进来!”
“你既然无意中闯了进来,那就很有可能无意中又走出去。而你进来是不是厄运还要走着瞧。”
“难道您从来不出去吗,先生?”
“我想出去的时候当然会出去,但并不经常,出去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你们的世界就是一个半成品,又幼稚又自满——事实上还根本没有发展到让我这样一只老乌鸦听你们调遣的程度!”
“难道我认为人比鸟高级是错的?”
“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吧。我们可不会在概括这类事上浪费脑力,在我们眼里人就是人,鸟就是鸟。我想现在该换我向你提问题了!”
“您当然有发问的权力,”我说,“既然您有发问的能力!”
“答得真妙!”他接上我的话,“那么告诉我,你是谁——如果你刚好有答案的话。”
“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就是我,我自己当然知道了!”
“如果你知道你是你,你当然就知道你不是别人。但你真的知道你就是你吗?你确定你不是你的父亲?或者,抱歉,你不是你自己愚弄的那个人?所以,你到底是谁?”
我忽然意识到我没法向他解释我是谁。的确,我是谁呢?只说我是某某某根本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开始明白过来,我其实并不认识我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没有证据可以让我确定我是那个谁而不是其他人。至于我在原来的世界所用的名字,我已经忘了,也无意去回想,因为那不代表任何东西,名字在那个世界的意义在这个世界已经完全不存在了。我真的几乎已经忘记,在原来的世界每个人都是要有名字的!于是我明智地沉默了,我该对这只乌鸦说些什么呢?他可是一个能通过偶然性看到存在本质的奇异生灵。
“看着我,”他说,“告诉我我是谁。”
他说着转过身,我马上认出了他。这时他已不再是一只乌鸦,而变成了一个人的形象,中等个头,弯腰驮背,非常瘦削,穿着一件长长的黑色燕尾服。他转过来,又变回乌鸦的模样。
“先生,我见过您。”我觉得这么说很蠢,却并不感到惊讶。
“你就看到了我的背影,为何能如此确信?”他回道,“你从你的背后看到过你自己吗?事实上你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那么现在告诉我,我是谁。”
“我谦卑地请求您的原谅,”我答道,“我相信您曾经是我们家的图书管理员,但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
“为什么你要请我原谅?”
“因为我把您当作了一只乌鸦,”我说。那当然是因为他以乌鸦的形象出现在我面前,就像人和鸟的区别那样显而易见。
“你没有做错什么,”他回答,“你把我叫做乌鸦,或认为我是乌鸦,就等于赋予了我存在感,那也是一个人可以要求他的同类给予他的最至高无上的东西。所以,作为回礼,我要给你上一课:没有人可以说他是他自己,除非他先搞清楚他是否存在,然后弄明白所谓‘自己’到底是什么。其实,没有任何人是‘自己’,‘自己’谁也不是。这里面还有很多你现在还弄不明白的东西,但你明白这些就够了。我担心你是太早进入这个世界了,但你还是要学着把这里当成家,因为家,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一点,是唯一一个你能自由出入的地方。有些地方你只能进去,有些地方你只能出来,但那个你能自由进出的地方,如果你真能找到的话,只能是家。”
他背过身准备离开,我又看到了那个图书管理员。但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好像只是“吸附”了自己的影子。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荒谬,但我只能这样形容。
我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但究竟是距离太远看不清了,还是他已消失在石南花丛中,我不得而知。
我想,有没有可能其实我已经死了还不自知?我是不是身处人们所说的“死后的另一个世界”?我非得在这里四处游荡,找寻自己的位置吗?我怎么让自己感到像在家一样?乌鸦说我得要做些什么,可我在这儿能做什么?——做了什么就能让我成为某个人了吗?要知道现在,呜呼,我谁也不是!
我沿着瑞文先生刚刚走过的路,悄悄跟在他身后。很快,我看到一片松树林并走了进去。一路上松树的香气扑鼻而来,我很快沉浸其中。
当我最终走入暮色的昏黯中,突然瞄到前方有个发光的东西,就在两根枝干中间。它没有颜色,让我想起阳光耀眼的夏日正午,热气从烈日炙烤的地面升起,在透明的空气中颤动,就像被拨动的琴弦。尽管我离它越来越近,却并未看得更真切;而当我走到它跟前时,那发光之物却不见了,只见前方树木的形状和颜色都开始变得怪异而模糊。我本来想从枝干中穿过,但突然感到轻微地触电一般,一下绊倒了。等我爬起来,面前出现的却是阁楼小隔间的木墙。一转身,我又看到那面镜子,顶上还是那只黑鹰,只是那一刻黑鹰好像变成了栖息的姿势。
我突然感到十分惊恐,逃出了那个小隔间。站在房间外看那宽敞的阁楼有一种诡异的感觉。它好像一直在等着什么,那个东西已经来了又走了,于是它又继续等着!当我走到楼梯口时突然一阵颤栗,怎么我的家突然变得这么陌生!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要跳到我身上来!我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下楼,结果撞到墙又摔了一跤,我马上爬起来继续跑。在二楼时我迷了路,有好几条过道走了两次,最后终于找到了下楼的楼梯口。等我下到主梯的楼梯口时终于冷静了一点,片刻后我便坐在藏书室里,试着平复我的呼吸。
我绝对不要再走上最顶层那可怕的阶梯了!它通向的那层阁楼的诡异气息弥漫在整个屋子里!那层阁楼岿然地坐落在整座房子之上,威胁着要把我从这屋子里挤出去!它就是这栋宅子沉思的头脑,里面住满了各种神秘的事物,其中某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我常待的藏书室!我一点也不安全!我要把这座可怕的宅子租出去,或者卖出去,这个鬼地方的顶上有一扇门永远为那些根本不是人类的东西敞开!我要在瑞士买一块悬崖,在边上建一座只有一层、绝不会有阁楼的木屋,屋后有一座巍峨又古老的山峰守护着,至少山上不会掉下来比几吨巨石更可怕的东西!
我一直都知道这样想是愚蠢的,甚至意识到里面有种潜在的带着蔑视的幽默感。但我的思绪突然被打断了,我好像又听到了乌鸦的叫声。
“如果我对自家的阁楼都一无所知,”我想,“还有什么能使我把现实跟脑中的幻象分开?即使是现在,我能说出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吗?下一刻它又会产生什么思想,或者下个月甚至一年后?我头脑里装着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思考’的这个行为是怎么产生的?我的人真的是在这里吗?我是谁,我是什么?”
我现在还是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就跟乌鸦当时在“那里”问我一样。“我到底是在哪里?”我自言自语,发现其实自己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这世间万物。
我起身快步穿过房间来到那扇钉着小书架的壁橱门前。那本残破的书从展平的书壳中探出来,那些书壳代表着那些没有灵魂和躯体、已经不复存在的书本。那本书好像在向我示意。我跪下来,把书页尽量往上翻,可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站起来,点亮了一根蜡捻子,像是望向一张要开不开的嘴那样去看书上的内容。这手稿上写的是诗歌。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什么别的发现了。左手边的书页上可以看到诗开头的几个字,右手边的能看到最后的几个字,但可想而知看不到一行完整的诗句,能读到的部分也没法让人猜出整句话的意思。但眼前这些字却奇异地唤起了一种无法表明的奇怪感受。有些梦境、诗歌、歌词、图画会唤起一些你从未有过的感觉。这感觉有着全新的颜色和形状,是迄今为止从未呈现过的感官刺激。此时此地,某些语句,某些看似无意义的只言片语,甚至某些单词正以相似的方式影响着我。那想法就像一缕芳香,撩动我想要了解某首诗或某些诗歌的含义和隐喻的深沉欲望,即使书籍本身已经破损。
我把还能看到的一些有内容的片断摘抄下来,努力去把它补充完整,但毫无成果。我费劲心思,得到的唯一回报只是无尽的疲累,以至于我一躺上床就很快沉沉睡去了。
等到第二天早上,那个空旷的阁楼带给我的恐怖感已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