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心的接触
“这条队伍看起来最短,前面那个办事人员好像挺利索的。”房东看起来心急如焚,因为身高有限,恨不得跳起来观察每条队伍最前排是什么情况。母亲扫视了一圈后表示同意,顺着他的意思排在了这条看似效率最高的队伍。接下来的十分钟内,我们都焦急地观望着前面的进展,但从队伍挪动的速度来看,至少还要等待一小时。
我百无聊赖地一边盯着门口的一只黑白色相间的流浪猫发呆,一边听着这位房东突如其来地向母亲开始倒苦水:“我真的是迫不得已才把这套房子低价出手,现在的房价怎么说也要六千块一个平方。”
“是啊,听说你借了高利贷,借了多少啊?”我很钦佩母亲大人的坦诚,她真是女中豪杰,毫不避讳人家的隐私,什么都敢问出口。
“我借了一千万,这每天的利息都吓死人,我在老家还有四个孩子要养,都是男孩子,就因为我欠的这笔债,我老婆也要跟我离婚了。”说完这句话,这个皮肤油光发亮的男人流下了两行清泪,母亲大人一副很淡定的模样,她平时身上带着很多餐巾纸,也没掏出来让他擦眼泪,反倒是站在旁边的我动了恻隐之心,觉得场面特别尴尬,想安慰他两句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房东用手掌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继续说道:“我本来作房地产开发项目,前几年是赚了一笔钱,但是谁知道后面碰上了非典病毒在全球爆发,接着芈海市房价暴跌,你是知道的。”说到这里,房东再次哽咽了一下。也许是为了避免再次在公开场合流泪,他赶紧走到门口点燃了香烟,猛吸了几口,扔到地上踩灭了之后走了回来,继续诉说:“然后我周转不灵,只能借高利贷来维持公司,但是这几年房地产不景气,没有好项目,为了招投标疏通关系,我前期托关系打点了不少,结果拼不过人家是关系户。今年房地产稍微好一点,但是我这里已经债台高筑,公司怎么也支撑不下去了。”
我听过之后,十分动容,强忍着泪水转过身去,不想让外人看到我眼眶泛红的样子。没想到母亲只是不疼不痒地安慰了他两句,这时我们的队伍突然往前挪动了一大截,已经可以看清楚办事人员的样貌了。母亲大人见状赶紧把话题拉回正事上,一脸严肃地问房东:“你赶紧检查一下,身份证和私章都带了吧?”
“都带了,您放心。”房东见我们对他的遭遇毫不上心,赶紧收起了刚才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也许是因为没有得到情绪上应有的抚慰吧,之后他再也没有主动与我们攀谈。
按照房产交易的流程,我签了字、盖了章、按了指纹、输入了交易密码,就这样,我在芈海市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产。我们接着又按照早上的组合各自打车去早上的银行,完成了尾款的转账,交易正式完成后,我们就地匆匆与房东说了再见,然后母亲带我在银行门口与房产中介老板汇合。房东走的时候看不出喜悦之情,看来高利贷的确把他压的喘不过气,而中介老板也是一路上都沉默寡言,除了扮演好司机的角色,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现在交易完成了,中介见到我们后露出了谄媚的笑容,看来通过交易这套房产,他赚到了不少钱。没想到他还主动厚脸皮地提出要请我们吃饭,我本想张口回绝,没想到母亲一口答应了下来,还说邀请他家小孩一起来吃饭,母亲用胳膊肘捣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掺和进来。
我一脸懵地坐在饭桌上,一面观察着中介老板给母亲不断敬酒时候的世俗姿态,一面又见证他转头忙着哄自己一双儿女的温情时刻,我说不清楚自己此时对他到底是厌烦还是同情,不管桌上有多少山珍海味,我愣是一口也吃不下去,只希望这场闹剧赶快结束。我时不时指了指母亲佩戴的手表,示意她时间不早了,但是心里不由得还是佩服她居然可以一边与江湖味这么重的人一起吃饭,但是另一边却对房东凄惨的哭诉毫不动容。
总算是硬着头皮吃完了这顿莫名其妙的晚饭,回家的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向母亲发问:“为什么那个房东要在房地产交易中心哭成那样啊?他看起来好可怜,不过你倒是没啥反应。”
“当然啦,他哭得那么惨,是为了让我们同情他,他不是特地提到他卖给我们的价格偏低么,估计是想看看是否有可能临时把交易价格提高,多卖点钱。”听到母亲大人的解释,我恍然大悟:“哦......怪不得你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
“那你今天晚上为什么还答应这个中介老板一起吃饭啊?他看起来油腔滑调的,昨天还威胁你来着,你都气死了。”
“哈哈,因为他从我身上赚了钱,而且昨天还闹得那么不愉快,所以他一定要把这个人情给足了才行。他要找个台阶下来,要不然以后见面会尴尬。”
“以后还会见面吗?我真佩服你,居然能跟这种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都不害怕的。”
“有什么好怕的啊,现在是法制社会,再说芈海市的治安一向很好。我以前在南方做生意的时候,比他张狂的人还要多呢。不单单是男人,女人也会骂人、欺负人的。”
“啊?真的吗?你被女人欺负过吗?”
“嗯......那时候你还很小。”说到这里,母亲陷入了沉思,直觉告诉我,可能她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某些回忆,看她的表情,这些回忆应该有些许苦涩。我们都陷入了沉默,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一起沿着上霖公路走着。
天幕区的绿化建设真的不算先进,上霖公路两侧只稀稀疏疏地种植了一些矮小的树木,遇到毒日头的天气根本没有地方可以遮阳,汽车和摩托车呼啸而过的时候总会扬起一些沙尘,让人只能侧过头捂着眼睛,感觉清洁工都来不及清扫;有时候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还有司机会把头探出来,朝我们母女吹口哨,我们无奈地互相对望了一眼后,母亲一言不发,我忍不住讲了句:“真无聊”。
从今天房地产交易中心的景象来看,可能领导们都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投资建设上了。正巧我们路过一个正在建设中的楼盘,母亲指着那些正在建造的房屋框架,告诉我这里未来会是一个商业小区,计划一年内就会完工,既然非典病毒被消灭,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缓冲,芈海市的房地产市场已经开始复苏了。而母亲的公司就是作建筑项目的,从招投标开始建设一个楼盘,她需要自己去工地上面视察,还碰到过上到四十层楼发现还没来得及搭建护栏的情况。母亲难得对我掏心掏肺地说这么多,我光是听起来就觉得她一路打拼下来的道路充满了崎岖。母亲还说以前她也在外企工作过,那时候芈海市刚刚发布招募外商投资的政策,她当时的老板叫Laurance(劳伦斯),是位美国人,长得十分阳光帅气,个子不高,但是行为举止都很绅士,也很珍惜人才,他把这些外商投资可以拿到的芈海市户口都给了母亲,这也是为什么我能从双乡市搬到芈海市的原因。
“那你的公司现在生意一定不错啰?”我们母女难得有这么坦诚交谈的时候,我才敢问出了这样的问题。也许是因为从小没有生活在一起,我缺乏安全感,也始终对母亲保持着距离感,凡是过于隐私的问题,例如她和继父收入方面的,我从来都不会过问细节。
“我最近把这个生意停掉了,因为我的合伙人他不想做了,要退休。”
“啊?为什么啊?你刚才说,现在不正是发房地产复苏的好时候吗?”
母亲莞尔一笑,并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人各有志吧。”看母亲的态度,并不是想敷衍我,我想也许里面有些事情不方便透露,就不再追问,转换了话题:“那你现在都在做什么呀?”
“我现在手头上除了一家美发店,就没有其他生意了。”我想起来,在我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母亲就率先在朝霞机场创建了第一家美发店,店面不大,只能容纳四个镜子和四把椅子,另外设置了一个待客用的沙发区域,以及一个收银用的吧台,和一个不大的仓库。但是因为地理位置的优势,很多飞行员和空姐都会过来干洗,顺便按摩放松一下肩颈。现在芈海市的美发店已经像雨后春笋,不乏店面很大的超级美发机构,里面提供的服务也不止干洗、按摩、焗油等,我一时竟然忘记母亲的理发店还在运营的这件事情。
“我好久没去你的美发店了。”虽然我现在的长头发已经及腰,没办法去理发店干洗,但依旧保持着自己三天洗一次的习惯,只是每次洗完吹干的过程都很繁琐,总共需要耗费至少一个小时。在澳洲四年下来,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步骤,曾经高三为了让钟子良死心、不影响学习而剪了平头,在读大学之后,我就决定要对自己好一点,要恢复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开始学习化妆打扮。
“哈哈哈,现在美发店开得太多了,这家美发店其实现在也不怎么赚钱了,我每天还要耗费很多精神在上面,我在想怎么处理呢。”当初母亲刚开美发店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多人来充卡,每次充一万元的都不在少数,我虽然对于金钱一直没有什么概念,但是从母亲每天喜笑颜开的精神状态来看,她肯定收入颇丰。
“那如果这家美发店不开了,你以后做什么呢?”
“就在家炒股票呗,现在股市势头挺好的,潜力很大。”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有底气,再加上今天最后在银行交易划账的时候,她眼睛都没眨一下,直觉告诉我,她这些年做生意应该是积累了相当的财富。虽然十分好奇,但我始终也没问出口,她在外面到底赚了多少钱。这一条横在我和母亲之间的桥梁虽然有亲情作为纽带,看似很牢固,但在我眼里却是极其脆弱的—它已经承载了太多,有我和母亲从小就离别的生分、有母亲和继父二婚的无奈、还有来自继父家庭的挑拨。我每次走在上面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用力过猛就会把这座桥踩断了,维持现状至少是安全的。
终于回到了我们小区,一幢幢公房整齐划一地站立着,让我想起了读书时候军训期间排的阵型,作为排头兵的是那两幢新造的十二层的职工宿舍楼,其他的六层楼房都像后面的跟班一样跟着站好队形,它们好像在集体对我打招呼,整齐的队形逗笑了我。母亲像是想到了什么,在进家门前突然对我发问:“这套房子你准备怎么处理?有想过什么时候住进去吗?”
“嗯......还没有想过诶。”我被这个突入其来的问题占据了脑海,一天的忙碌和戏剧性的转折,让我竟一时忘记了自己已经在芈海市拥有一套面积不小的不动产的喜悦,我突然开心地笑了起来,像个傻瓜一样。
“那你好好想想吧,我的意思是,你一个人住是不是有点浪费,要不要考虑接你外公外婆一起来住,你不是说他们跟你舅舅一家住在一起不开心么?”
“哦,对的,是这么个道理。”我此时才恍然大悟,母亲如此积极并且斩钉截铁地要买这套房子的态度从何而来,除了觉得我已经长大,而且在这个家过的不开心之外,可能也是对外公外婆处境的担忧吧。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外公外婆要是能长寿,是我们的财富。”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母亲的这些教导,虽然一时无法理解,但总觉得这些道理就像是酿酒一般,会随着时间在我心里慢慢发酵,直到变成醇香的陈年老窖。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接他们来住啊?”
“你不是过两天要去你舅舅的公司工作了嘛?等你的工作稳定一点再说吧。对了,你回家赶紧洗澡睡觉,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新房子长啥样。”说完母亲俏皮地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圈,一副期待的表情,这个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的女人竟然有这么可爱的一面。我不禁想:“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不知道的呢?母亲就像是一个宝藏一般,以前我一直把头埋在书本的海洋,又因为从小分别的距离感而从未关心过她的经历和内心世界,我现在突然很想听一听她身上发生的故事。
如果说海伦是一位亲切而又会照顾人的职场女性,那么母亲给我的感觉则是一头勇敢的孤狼,她不属于任何地方,她的内心无所畏惧,她的性格阳光开朗,不论是面临怎样的暴风雨,我都相信她能够安然渡过,甚至活得比以前更加精彩。也许是因为以前我年纪太小,她说的话我也未必能听懂吧,今天在与她进行了深入交流后,我发现她竟然能够带给我这么多的启发,可惜她并不想继续经营自己的公司和生意,一心只盼望我能够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要不然也许我们母女俩可以一起干一番事业也说不定。
回到家,母亲看到我塞在床头的外套,随口问了一句:“这件外套是你在澳大利亚穿的吧?你都回来这么久了,要不要洗掉啊?”
我迟疑了一下,“嗯”了一声,把它缓缓丢进了洗衣机,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