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母亲的伤痛
2018年的春节,我去看望在韩国打工的弟弟,那是我第一次去看他,也是他在异国他乡的三个年头里第一次有亲人去看他。曾经的经历,放在这背井离乡的孤独中,催生出了不少感悟,这感悟体现在我们姐弟俩身上,是见面的那一刻都清晰地看到了彼此的成长。
年纪只差十七个月的我们,记忆里很少聊天,更多的是对彼此的嫌弃和不满。在那十天里,两个终于长大了一些的姐弟,讨论了许多关于成长的往事。也就是在那些讨论中,记得自己问了弟弟,你觉不觉得小时候,我们都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弟弟问是什么,我说,就是家里的亲戚喜欢瞧不起人,还总是通过贬低或者欺负他们瞧不起的人来提高自己的存在感和虚荣心。弟弟点头,我说,小时候不懂那行为是伤人的,感觉或多或少都被传染了一些。弟弟又点一下头,他说,不过万幸吧,幸亏早早地脱离了那个环境,也及时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错误和心理的畸形。
我知道,母亲的伤痛,最早就是来源于这些。
母亲是个长相普通且思想简单的“傻”人,母亲的娘家家境一般,我跟弟弟十多岁的时候去外婆家,天黑之后,唯一的娱乐方式只有坐在窗台上看星星。这些都是二十岁的母亲嫁到我父亲家之后,被轻视、被欺负的原因。
儿时的记忆里,以欺负母亲为核心扩展开来的战争很多,形式多样到让我目不暇接。我想,当时,那些亲人,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嘲讽、辱骂、轻视的眼神是伤人至深的刀,也许他们只是闲着无聊,把搬弄是非和欺负人当成了抵抗岁月虚无的消遣。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我吃完晚饭,去河边玩水,突然同村的小伙伴朝我跑过来,冲着我喊,说我家打仗啦,叫我一起去看。我俩抱着好奇和看热闹的心态急匆匆地跑去了,跑得飞快,好像不快点跑好戏就要看不到了。我极其费劲地挤过里里外外的人群,我想这些站在院子里的村民,一定是跟我抱着一样的看热闹的心态跑过来,只是他们是大人,脚步比较快,先我一步到了院子,才使我需要费着大劲挤过他们。终于挤到了门口,看到比我高一个身位的亲人们,杂乱无章地站在厨房,不过脸都齐刷刷地冲着我家屋子的方向,扯着脖子破口大骂,直指坐在炕沿上回击的母亲。仿佛可以看到从他们嘴里飞出的字在空中撞击,并发出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一样的声响。我望着他们,感觉有趣极了,估计门外看戏的人群也跟我的感受一样。可能是我太小懂得少,除了有趣,更多的却是对眼前那番景象的疑惑不解,我看到奶奶骂得如此激动,激动到站在了门槛上,竟然完全忘记自己是个半身不遂走路需要拐杖的瘸子;看到站在厨房中间骂得最起劲,吐沫星子满天飞的大娘,一左一右分别站着护法似的我的两位姐姐,正在重复着大娘的话,好像歌咏比赛的三重唱;又看到四爷——我爷爷的四弟,卸了我家屋子的门,我疑惑四爷怎么跑过来凑热闹,还干起卸门这样费力气的活来;更让我疑惑的是,四爷把卸下的门扔在了屋里,父亲竟然跟没事儿人一样拿出钳子开始修门。这一切都让当时的我困惑极了,我怀着有趣又疑惑的心情,游离在并没有参与进去的正在以寡敌众激烈交火的人群中。最后,东西炸裂的声音使我惊醒,我看到爷爷挥起板凳砸碎了我家烧火做饭的锅盖和大锅,最后砸向了我家的玻璃窗户,咔嚓一声之后,玻璃碎片飞到了弟弟的脸上。
小时候的我,被大家说成是自尊心强的孩子。自尊心是什么呢,我想,对于我来说,其实就是来自对周遭环境不满,但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的自卑心理的抵抗。把我们家作为一个整体,我会经常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瞧不起,我恨这种感觉,知道这种感觉的来源是大家对于母亲的轻视,但却不懂这种轻视的根源是来自于父亲的不作为,对妻子受到欺负的视而不见、置之不理。我以为我会站在母亲这边,但我却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绕开正义,走了个“捷径”。作为我们家的一员,我觉得我是时刻受到歧视的,但我想摆脱这种歧视,并且在大家多年的耳濡目染下,竟也感觉母亲的娘家人是有点“傻”,心想,毕竟我是老张家的人嘛,先跟“傻”人划清界限,站到聪明人的队伍里去啊。我知道,这样的做法使母亲更加孤立无援了,作为一家人,作为母亲的女儿,我承认我会难过,但好像只有这么做了,我才能在那被歧视的环境中,找到一种还有资本抬头挺胸的平衡感。
我不是说过,母亲是个思想简单的傻人嘛。在父亲第一次出轨被揭发之前,好像都没有听母亲对周围人的欺负抱怨过。她把我们四个人当成一个家的整体,用自己的全部精力去抵抗外界的一切,这其中,也包括话少的父亲,她把父亲也当成了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对象了。所以不难理解,为什么父亲出轨后,母亲不是难过,而是挺身而出,帮着父亲去解围。
起初母亲不太相信父亲是那种人,以为父亲是受人引诱,一时犯错。但随着出轨跳窗的舆论风波渐渐散去,父亲身上好像又恢复了一点点往日的得意,散发着找不到北的光芒。在这光芒的怂恿之下,父亲和那个女的,他们两个人又开始勾搭上。感受到这一切的母亲,才明白一些,原来话少的父亲,并不是他认为的老实人,也不是被动的一方。举止行为异常的父亲,不得不让母亲逐渐承认,原来自己真的被戴了绿帽子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母亲,仿佛身上的麻药失效了一样,过往的屈辱以及新添的情伤,致使疼痛一并发作,父母的战争也随之开了场。
战争爆发得如此之快,伤害之恶劣,让屋檐下的四个人都躲闪不及。才明白过来自己是个受害者的母亲,加上受到经常偷偷出去幽会的父亲的刺激,使母亲的性情发生大变。她从一个陶醉于一家四口一双儿女的温馨的梦中惊醒,不得不承认,曾经的美好都是一场梦。她变成了一个说话极其尖酸刻薄的怨妇。那些年,她所有的情绪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突破口,母亲的骂人技术算是一流的,揭短能力强,连续性也不错,可以一骂几个小时,中间都不需要歇息。母亲成功地把自己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一个婚姻不幸的始作俑者。
我的傻妈妈那时候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受害者身份,就在这张牙舞爪的辱骂声中被掩盖得让其他人辨别不清。我想,这辨别不清的人,也包括我自己。作为一个孩子,看见父母的争吵,我是崩溃的,绝望的。那时我还分不清谁对谁错,不过可能也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吧,既然交了火,无一幸免,肯定是两败俱伤。印象中,他们的争吵大部分开始于晚饭后,结束于双方都已精疲力竭的凌晨。起初,我并没有站队,我把他们两个人的争吵当成了一个整体,一个让我失去美好家庭,失去曾经爱我的父母的可怕东西。我觉得自己也是每场战争的受害者,前期抵抗这种伤害的方式就是对他们的战争保持沉默。我躺在里屋,绝望地听着他们的撕扯、喊叫,不时也会听见母亲的呼救,但我依旧置之不理,一动不动。从听每一场战争的角度,我觉得母亲骂人的话语,占尽了优势。我心想,你们就打吧,还救什么救啊,这不就是你挑起战争想要得到的结果吗?
我的沉默,加重了这些年一直孤军奋战的母亲的崩溃。多年的无助状态,再加上之前的我有过偏向于曾经欺负她的那些人的站队行为,所有刺激她的点加到一起,促使她在父亲不在的时候,把她的宣泄口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前期我是挺同情母亲的,不过从她开始骂我,我变得越来越讨厌她了。特别是一次他们争吵完后,母亲铺好被子关灯让我和弟弟睡觉。灯关上后,我们三个人在炕上躺着,只有父亲一个人站在地上。我静静地听黑暗中所有人的呼吸声,想听到呼吸声后,所有人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有那么一刻,我好像听到了父亲的无奈,甚至感觉到他在哭。那个瞬间过后,我开始同情父亲,同情那被揭短式辱骂背后的绝望和无助。
他们的战争持续了两年多,两年多后,父亲去了韩国打工。父母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不过,后面的几年里,我与母亲的爱恨纠葛渐渐接上了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