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茶录1:山倾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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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官道(一)

事实证明郝连是有政治经验的,他提前做出的安排将他从被罢官的边缘拉回来,平安躲过和亲王发起的第一轮进攻。水至清则无鱼,人在官场如果像海瑞那般却还能活得下来,那不是因为海瑞有多能耐,而是万历皇帝刚好需要这样的人为他整顿吏治。现在可不是万历年,想要有一班人拥戴,想要令行禁止,就得适应官场习气,就算不贪,对无伤大雅的小贪也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这么做的不仅仅是他们这些官员,今上不也如此?和亲王抢户部运银车,抢钱庄,今上一一善后;弘曕从宫里偷康熙爷的遗宝出去卖,皇上经常装作不知道,所以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官员也要学会讨好上峰,拢络下级,这样才能左右逢源,平安康泰。不过这些事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因为国有国法,一旦事情捅了出去是要被绳之以法的。从查泉州赛官焙和白莲教开始,这段时间郝连马不停蹄,巡视了辖区内所有的重镇,将军民两政通查一遍,抹掉他那些有悖国法的痕迹,再将落下贪赂证据,引起民怨的几个下属官员收押上报。同时他暗地交通朝中老臣,约好不为徇私舞弊,只为社稷安稳和朝政清明而共同进退。

不久众多御史发起对他的弹劾,指责他用人不当,贪赃枉法。皇上派出刑部官员微服核查,结果证明他确有用人不宜的事实,但已自查自纠自醒,而且他还大胆起用了余秋鹏这样的好官,建宁府如今民风淳朴,百姓康泰,处处都是颂扬余秋鹏的声音。与此同时,首席军机大臣讷亲将郝连的一封请功奏折代为上呈天子。奏折声称:本年度闽浙两省及台湾在浙江受困于水患的情况下,仍完成税收任务,其中福建省的茶税托底三地,而建宁府的茶税更是大幅超额起到镇江石的作用,故特奏请皇上嘉奖代理建宁知府职的余秋鹏。

浙江发生水患,郝连不仅不需要朝廷赈灾支助,还如期完成税收,这个成绩可算是相当了不起;郝连主要是靠军功累至闽浙总督的,如今看来也可算是文武全才。乾隆爷将讷亲觐见前正在批阅的和亲王弹劾郝连的奏折推到一边,拿着郝连的奏折兴奋地在上书房内踱步。

“讷亲,传旨。”

讷亲竖起耳朵,“喳。”

“让吏部考功余秋鹏,将结果尽快上奏。”

“皇上圣明,奴才这就传旨吏部。另外郝大人任闽浙总督多年,军功累累,政绩菲然,朝堂之上攻击郝大人的言语,臣以为不过是结党营私之徒意欲混水摸鱼,抢占地盘而已,应为污告。”

嗯?乾隆爷瞟了一眼书桌上弘昼弹劾郝连的奏折,再斜睨一眼躬身站在一边的讷亲,前朝老臣这是想反戈一击,重新把持朝政吗?弘昼荒唐由来已久,原来也没什么人敢说,自从他重建军机处,将除讷亲外的其他四位顾命大臣排挤在外,又大量起用新人后,原来并不怎么团结的老臣惺惺相惜起来,他们不敢抵毁朝政,倒是大着胆子攻击起弘昼来?弘昼营私是一定的,但结党倒未必,因为弘昼在前朝跟他一党,在后宫跟太后一党。三哥弘时被贬为庶民,撵出皇家,弘曕又过继给果亲王,现皇考膝下只剩他和弘昼兄弟二人,不可谓不空虚,就算为了皇考,他也该厚待弘昼,更何况他兄弟二人一同长大,感情甚笃,这些不是臣子们能体会的。郝连他是要用的,闽浙富庶,人口众多,不能出乱子,弘昼推荐的人虽也得用,但郝连更清楚应该如何治理好闽浙和台湾,所以一动不如一静吧!

乾隆爷面无表情地说:“噢?郝连即是如此得力,那为何会有几个官员被他收押,难道那几个人不是他推荐选用的吗?”

讷亲惊得汗湿重衣,那几个人只是小官小吏,皇上居然连这么小的事都知道?他深深地作了个揖,想要辩解,乾隆就摇了摇食指示意他闭嘴。乾隆登基多年,威严日盛,饶是讷亲浸润朝局多年,依然觉得天威难测,讷讷地闭上嘴。

“郝连是个能臣,我大清也需要能臣,朕就不在奏折上明说了,你去告诉郝连让他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他的政绩朕看得到,但他若有什么违法之事,朕也是看得到的。”

“皇上圣明!”讷亲语速很快,生怕说得不坚决惹皇上不快,这个结局已经很令人满意了,郝连的功过一笔勾销,但以后会成为皇上重点稽查的对象,不能出任何差错,至于扳倒和亲王的想法他们是没有的,拿和亲王出来说事,是为了让皇上原谅郝连的过错,如今也算圆满了。在皇上转过身子的时候,讷亲悄悄地抹了一下额上的汗。

小桥流水,枕河人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苏州的江南烟雨,苏州的山温水软,苏州的萧管丝竹孕育了灵动温婉,肤若凝脂的苏州女儿。这半年来朱高带着庞承光不停在穿梭于古宫、水港、夜市、春船想要寻一个妙人儿献祭给和亲王,只可惜楚楚动人的略嫌幽怨,温婉大方的稍输才华,好不容易寻到个色艺双绝的却又是个青楼女子。看的时候朱高流了一下巴的哈喇子,但真正想要出手的却没有一个。

“大人,刚才那个不错呀!你想要的样子和你想要的才学她都有,为什么还不满意?”苏州虽美,但此刻庞承光只想猫上床歇个好午觉。

“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你没看到她爹刚才叫她出来见礼的时候,那别别扭扭的样?完全不懂什么叫不卑不亢,大方得体。”

庞承光“噢”了一声,然后打了个大哈欠,民间女子要求在王爷面前不卑不亢,大方得体那不仅仅要自信,还要有胆识,这要上哪儿去寻?

“大人,按照下官的意思,去找个青楼买回来已经调教好,但还没开始接客的雏儿就行了,费那事干嘛?”

“闭嘴!”朱高怒喝一声,有他这个英明神武有担当的好上司,庞承光天天都过得一脸舒服,现在说话是越来越不过脑子了,这样的事能瞒得了一时能瞒得了一世吗?如果有一天暴露出来,那不是拱头进灶是什么?

“我说,前边就是菜市场了,那里都是邋遢婆子,没有美人了,先回去歇午觉……”庞承光再度打了个大哈欠,“明儿赶早。”

朱高不耐烦了,庞承光生得牛高马大的,这才走了几条街,就喊累了?他恨声骂道:“早死三年大把睡!”

“朱大人!朱大人!”

听到背后有人叫唤,朱高回过头,看到来人是南狄,他站住了。

“朱大人安好!”南狄上前作了个揖,“庞大人安好。”

朱高并不还礼,而是很随意地问道:“南大掌柜这是急着去哪儿呀!”

“小人是来寻朱大人的,府衙的官爷说大人在街上巡视,小人就一路找过来了。”

“找我喝茶呀?”

“呃……是的!”

“本大人办着正经事呢!南狄你有事说事,没事就忙去吧!”

“大人……好吧!小人今天是特意来找朱大人帮忙的。”

朱高眼睛一亮,南狄这人洞明世事,人情练达,从来不凭白托人办事,看来发一笔小财的机会又来了,“什么忙?”

“大人,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谈可好?”

朱高靠近南狄压低声音说:“咱们俩都那么熟了,不用整那些虚的了,直接说事吧!”

“是这样的……上回承蒙朱大人看得起,为舍妹保媒,可惜舍妹福薄,错过与参议道大人的缘分。现在舍妹已经17了,我寻思着还是请朱大人帮忙牵线搭桥,为舍妹寻户好人家。”

南冰玲?朱高和庞承光同时吃了一惊,转头看向对方,而且俱在对方眼中看到闪闪光芒,啊哈哈!

南冰玲虽称不上绝色,但脸蛋亦是明眸皓齿,身段亦是弱柳惊风,而且她有着别的美人儿绝对没有的优势,那就是她精于茶道兼修诗书,在街上瞎转悠了大半年了,怎么从来没想到她呢?

庞承光清了一下嗓子退后两步,把舞台让给朱高。

朱高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问道:“那……你们想要什么样的人家?”

“妹妹喜欢高门大户。”

朱高点点头,“高门大户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名份的事不太好弄。”

“噢,妹妹说只要嫁入侯门即可,做大做小她都没问题的。”

啊哈哈!

朱高状似为难地想了一下后点点头,“这忙我帮了,你要没别的事就先退下吧!我和庞同知正在查案,还得继续忙。”

查案?查案不一直都是庞同知负责吗?什么大案子需要朱高亲自出马?南狄疑惑地答应一声转身走了。

朱高无声地大笑,嘴咧到耳根,绿豆眼眯得都看不见了,他仰面朝天,高抬起腿一步一步地往前跨。庞承光亦无声地大笑,在走过豆腐摊时将放在盘子里的豆腐掀翻在地,把盘子塞到朱高手里,再冲到猪肉摊前提起猪头“咚”地放入盘子,然后昂首挺胸地跟在朱高后面。

豆腐婆被豆腐撒了一身,指着庞承光的背影,坑坑哧哧好几次也没敢发出“赔”的音。屠夫比豆腐婆巴结,在庞承光拎起猪头的时候,他笑着作了个揖,比划出一个请的手势。庞大人从来不跟他要东西,现在肯赏光揩他一个猪头的油,这是他的荣幸。朱高和庞承光玩够后,把盘子往街口一放,打马回衙门。

光阴似水,一逝匆匆,转眼间便岁暮天寒,顺天府里十里冰封,万里雪飘,银装素裹,玉树银花,却也有红梅傲雪,俏不争春。虽是雪虐风饕,但朝廷重臣门前仍门庭若市。没办法,世俗社会的人们向往权力之心如死之坚强,他们争相给正围炉赏雪,品茶听琴的权贵们锦上添花,以求圆了自己的富贵梦。在权贵云集的京城,虽然很多宗亲、重臣都有前来走动的人,但称得上门庭若市的只有和亲王弘昼家和首席军机大臣讷亲家。讷亲不敢轻易开门迎客,毕竟身为众臣之首万众瞩目,洁身自好,清廉正直的形象很重要。和亲王则完全不同,他高兴见就见,不高兴见就不见,比如今天他就不高兴了。于是,一大清早就挤满王府门前的车马不得不各自散去。在散去的人群里挤着朱高和庞承光,而且他们不是第一次“各自散去”,是次次都“各自散去。”更令人绝望的是,他们发现到和亲王府门外排队的人都有“盘子”,“猪头”虽未看见,但这大街上除了男人就是女人,有“盘子”的人想找个“猪头”也算不上难事。

紫禁城里,寒风料峭,瑞雪纷飞,红梅疏影,暗香盈袖。御道上一双暗黄镶黑边的朝靴漫不经心地踏雪而行,由脚往上看,是一身黑色的龙袍,绣工之精美令人眩目。漫天飞雪的,此人好似不太怕冷,双手裸露着背在身后,这一姿势让他的脚步显得虽慵懒但成竹在胸。他的身材偏高,脸貌虽然只好算作中等,但眉眼却透着英气,让人下意识地产生仰视的感觉。

几个宫女看到他皆停下脚步,双手心向下,左手上右手下叠于胸腹前,双眼看三尺前地面,左脚向后挪半步,保持双肩平齐,上身正直,下蹲双手随之虚按,齐声称道:“请和亲王安。”

来人正是和硕和亲王爱新觉罗·弘昼,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皇兄居然拒绝了他推荐的人继续留用郝连,这让他大感不快,但他知道皇兄既已言明那就没有转寰的余地了。原来他弹劾郝连时,皇兄明明动心了的,是什么人坏了他的好事?现在朝堂之上虽然四个顾命大臣被排挤在核心圈子之外,但前朝老臣还是有些实力,而且让人恼火的是他们开始抱团,这样就更具力量了,他有预感他们抱团后会继续坏他的事。这就是他不开心的原因,所以他告假不上朝,省得看到这群人更不开心。本想在家喝茶赏雪,但宫里传来消息说太后小恙,他放心不下就进宫来探望。

太后钮祜禄氏是他的养母,对他恩重如山,视若已出,是他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亲人之一,加上太后年势已高,不亲眼看过他不放心。来到寿康宫,看到太后精神尚好,虽然饮食和睡眠稍差,但太医院院使已着手调理,他放下心来,哄了老太太几句后,告辞离开。从寿康宫出来,他在门前碰到新晋为娴贵妃的辉发那拉氏,他虽然依制行礼,但态度之敷衍,动作之潦草很是明显。

娴贵妃似完全不以为意,她亲热地说:“王爷,墨漓最近可好?”

“谢娘娘关心,她还好。”

“最近我得了一些衣料,我瞧着那颜色实在是适合墨漓,想请王爷替我转送给墨漓。也烦王爷告诉她,哪日她进宫就顺道来看看我,我挺想她的,想跟她说说话。”

墨漓是和亲王的嫡福晋吴扎库氏的闺名。吴扎库氏是正二品副都统伍什图的女儿,娴贵妃辉发那拉氏的父亲那尔布只是个世袭的正四品佐领,所以自从辉发那拉氏嫁给当时尚是皇子的皇兄为侧福晋起就一直巴结吴扎库氏。对于这些热衷交通的宫妃,和亲王向来没有好感,他曾专门告诫过吴扎库氏不可跟宫里的女人交往过甚,所以吴所库氏其实与辉发那拉氏一年也见不了几回,更谈不上什么交情。辉发那拉氏晋贵妃位,却比以前更讨好吴扎库氏,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和亲王淡淡地一笑,“娘娘虽亲厚,但娘娘的衣料皆为皇上所赐,转赠他人是对皇上的不敬,娘娘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娴贵妃不禁红了脸,尴尬地辩解道:“那不是皇上所赐,是内务府给我的正常供奉。”

“内务府的供奉墨漓也有,不劳娘娘费心。”和亲王说完转身就走,留下面红耳赤的辉发那拉氏站在风雪中咬牙切齿。

走了几步和亲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路尾随。他招了招手,那人小跑几步跟在他身后。

“有事?”

尾随之人叫边振海,二十多岁的样子,长相清秀,眼睛透着一股聪明劲,是个落魄宗亲。乾隆元年的时候和亲王负责管理内务府,在众多想要进入内务府谋生的人中挑中了他,现在经和亲王亲自调教,边振海在内务府已管着不少事了。

“王爷,内务府最近得了上好的黑狐皮毛,皇上命做成两件大氅,一件皇上自己留用,另一件让给您送来。”

和亲王停下脚步。边振海赶紧打开带来的包袱拿出大氅抖开,帮和亲王披上。这大氅毛皮黑光油亮,没有一根杂毛,做工精细平整,领口上硕大的蓝宝石扣子发出极尽奢华的宝光。

“嗯,不错,很暖和,大小也合适。”

“两件一模一样,皇上也很喜欢,今日已经穿上了。”

和亲王嘴角带着清浅的笑意“嗯”了一声。

边振海转头看向正悻悻瞪着他们的娴贵妃压低声音笑道:“王爷为何不搭理娴贵妃?”

和亲王转身就走,“不安份的女人,连个儿子都没有,就想结党。”

边振海紧跟其后,“王爷看不上她?”

“我不是看不上她,我是有党了。”

“啊?”边振海停下脚步,脸上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他迟疑地问:“有党了,那……咱们跟谁一党?”

和亲王两手环胸饶有兴趣地问:“我跟谁一党,你就跟谁一党吗?”

“那是自然,奴才的命都是王爷的!只是……奴才愚钝,奴才总觉得结党不太好。”

和亲王笑了,屈起手指在他的脑门上弹了一下,“放心吧!我跟皇上一党。”

边振海捂着脑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王爷要吓死奴才了。奴才也想跟皇上一党,可惜够不上。”

“好好办差,快了。”

“……谢王爷抬举。”虽然一直觉得会是这样,但和亲王亲口说出来意义还是不一样的,边振海兴奋得两眼发亮,他乐呵呵地问:“王爷您知道弹劾郝连的事为什么没办成吗?”

和亲王有些意外地问:“你知道?”

“知道!”

和亲王脸色一沉,“你敢在皇上身边安插人?”

“那不敢!我是在讷亲大人身边安插的。”

和亲王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边振海的肩膀,这奴才可真是越来越能干了。

边振海压低声音说:“讷亲大人把郝大人的政绩摆出来,皇上似乎很满意,而且皇上也不愿意看到闽浙台局势不稳就答应继续留用郝大人。为了保住郝大人,讷亲大人下了不少功夫,他甚至说弹劾郝大人者不过是想结党营私,皇上知道他那是暗指您,给他看了脸色。皇上大概还说郝大人虽留用,但朝廷会重点监察之类的话。”

“结党营私?”和亲王笑得意味深长,“哦,讷亲死保郝连就不是结党营私,我推荐个人上来就是结党营私?这是何道理呀?”

边振海同仇敌忾,“对呀!我们家王爷已经没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了,不就是想赚点银子吗?多大点事呀!好狗还不挡道呢!讷亲怎么就不明白呢?非要抻着一群人添乱。”

和亲王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道压低声音问:“那群老臣是讷亲纠集起来的?”

“一开始应该不是,但他是首席军机大臣,纠集起来后自然以他为中心。”

和亲王笑着朝乾清宫走去。

“王爷,您要去哪儿?”

“上朝。”

“上朝?您现在都迟到好久了。”

“迟到本来就不对,再不去就更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