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绝境求生
庞承光是在应昱走后才进去见朱高的,他担心应昱年纪小,看到他会上前相认,让朱高看出端倪来。他刚才看到应昱的侧脸,不由得有些心疼,这个孩子的脸变尖了,婴儿肥全都没了,也不再粉嘟嘟的,不到两年时间她就不得不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挑起应家的重担,而且一管事就摊上朱高这个诡计多端,贪得无厌之徒。
“朱大人,”庞承光走进偏殿的时候看到朱高正对着一张纸露出贪婪的笑,估摸着跟应家有关。
朱高看到庞承光亲热地问:“老庞,这么多天你死哪去了?”
“我不是去抓王魁了吗?”
“你抓他干嘛?”
“不……不抓呀?他是白……”
朱高挥挥手示意他小声点,再指了指身边的太师椅。庞承光走过去坐下。朱高附在庞承光耳边说:“这种人抓得完吗?撵走就得了!”
“是撵走,撵河里去就没再弄他了。我只是一通嚷嚷,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抚巡府抓白莲教绝不手软!知道朱大人您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嚷嚷完我就收兵回营了。”
庞承光配合着朱高发出猥琐的奸笑,内心却是计划失败的失落。
“老庞,你办事,我放心!来,给你看个好东西。”朱高把应昱写的那张欠条举到庞承光面前,“怎么样?”
庞承光的眼睛几乎顶到欠条上,二十万两白银?分十个账期,还要付三分利?朱高是肯定要勒索应家的,但应家已家破人亡,朱高又把应安的腿夹断了,还讹这么狠却是他没想到的,他还以为五、六万两就差不多了。庞承光出离愤怒,冷声问道:“大人,你要那么多银子干嘛?花得完吗?”
朱高恨铁不成钢,他一边将欠条叠好塞进怀里一边破口骂道:“偎红院的嫖资还没给呢!不跟应家要,难道要去跟打更的要?跟卖豆腐的要?跟佃农要?跟织布的要吗?”
“大人,”庞承光劝道:“要不应家的债就算了吧!逼出人命来总是不好。”
朱高怒了,“你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我去年交通吏部侍郎,给他送了一把时大彬的凤首印包壶,那把壶很贵的,知道吗?”
“拉倒吧!”庞承光的脸拉得老长,“那把凤首印包壶是我从偎红院头牌那里顺来的,没花银钱。”
“那把壶惹麻烦了……户部侍郎送给了和亲王。果亲王去和亲王府拜访让他给看到了,看到不算,还看上了。果亲王不敢跟和亲王要,就写信给我……安徽去年事情多,闹蝗灾,闹水患,还有白莲教……我的考绩不合格……明白?”
考绩考的是操守、才具、政事、年力,朱高不合格的是操守,跟闹灾没关系,庞承光都懒得揭穿他,看来是朱高求果亲王帮他过考绩关,果亲王趁机问他要那把壶了。
庞承光知道劝是肯定劝不动的,只能苦笑一声点点头。俩人又叙了一会儿闲话,朱高请庞承光去喝两盅。二人还没走到大门口就看到一个衙役跟被狗追似地跑过来,“大、大、大、大人……”
庞承光脸一板,喝道:“瞎跑什么?成何体统。”
朱高表情威严地背手昂头。
那衙役刹住脚步,“大人,你的银子出事了!”
朱高急了,“什么银子?”
“应安……应安发烧迷糊了。”
庞承光拉起朱高就往牢里跑。他跑得快,朱高跟不上,两只小脚舞得跟轮子似的。一路狂奔,来到牢里,只见应安睡在地上,身下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两条腿随便涂了些药水,伤口处依然血肉模糊的。他正在发烧,脸通红,唇干裂苍白,嘴里说着呓语。
哎哟,我的仕途哟!我的银子哟!朱高气得破口大骂:“谁让你们这样对待应宗主的?是不是都活腻歪了?”
庞承光摸了一下应安的额头说:“大人,这样不行,他的伤口不治好,烧是退不下去的。得给他挪个好地方,还得请好郎中。”
“行!老庞,事关重大,交给别人我不放心,还得辛苦你。”
“行!我一定保护好……”庞承光凑到朱高耳边低声说:“银子。”
“除了银子,还有更重要的。”朱高抬手在庞承光坚实的胸膛上拍了拍,“明白?”
庞承光其实不明白,但知道左不过是朱高还坑了应家别的东西。
自从得知庞承光截堵王魁失败,余秋鹏就四处筹银子去了,前段时间他卖了不少家产凑出四万两银子添给应昱买回应家的茶田,这次他再拿不出许多,就干脆把庞承光的家产卖了,换回三万五千两银子。可是庞承光说这点银子喂不饱朱高。余秋鹏愁得不得了,在听说应安受刑断了腿后,又着急忙慌地赶回六安看应昱,他怕这个孩子撑不住。没想到他见到应昱时,应昱的状态还好。
“余伯,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家里的事我都知道了,”余秋鹏走过来在应昱的身边坐下,掏出三万五千两银票放在茶几上,“我筹钱去了,可是……筹得不多……”
应昱笑了一下,为余秋鹏续水泡茶,“余伯,谢谢你,我想先用别的办法,实在不行才给银子。”
余秋鹏知道这点银子远远不够是还得想办法,就问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余伯,我们现在得想法子找到陆寻。”
“找他干嘛?”
应昱凑到余秋鹏的耳边如此这般地嘀咕了一番。余秋鹏倒是领会了任务,但并不知道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他没有问,看着应昱沉静的,深不可测的眼眸,他慎重地点点头。几天后,在庞承光的努力下,应安被送回家中软禁,还留在六安没有走的几个兄弟过来看他。
应康握着应安的手老泪纵横,“老三……”
其他几个兄弟都神色黯然,面露不忍。
应昱将头枕在爹爹的膝盖上,眼泪打湿了他的裤腿,“爹,对不起!”应昱现在特别能理解当初爹爹跪在祠堂里对着爷爷、奶奶的牌位道歉的心情,也能理解为什么爹爹要到娘的坟头说和离,爹爹心疼娘,但对爷爷奶奶的死更愧疚,总觉得娘拖累爷爷奶奶丢了性命,他作为娘的丈夫也是有罪责的,是不孝的。而她因为误拜白莲教的人为师,爹爹为护住她竟致残腿,身陷牢狱,同样也是有罪责的,也是不孝的……世事无常,在命运面前人是那么的渺小而卑微。
应泉叹了一口气说:“小十二,你以后可不能再任性了,看看你爹为了你,都弄成什么样了。”
应昱埋着头抽泣出声,“对不起,爹!”
余秋鹏有些心疼,想上去安慰她,但应家这么多人在,到底轮不到他,便忍住了。
应安伸手摸上应昱的头发,“傻孩子,这怎么能怪你呢?”
应泉不满地说:“三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这样宠着她吗?”
应安不理会应泉:“朱高不是冲着王魁来的,他是冲着咱们家来的,就算没有王魁,他也会把别的罪名扣到我们头上,我们是逃不过去的。”
这话堵住了应家几兄弟的嘴。余秋鹏暗暗松了一口气,这家里就应安父女是明白人。
“小十二,朱高怎么会把我放回来,你许了他什么?”
应昱抬起头。
应安帮她抹掉眼泪,“不哭。”
应昱抬头朝父亲眨眨眼睛,又捏了捏他的膝盖说:“他想要你的高产茶树重剪法,爹,昱儿没出息,已经答应了。”
应安沉默了一会儿后说:“好,答应就答应吧!他只要这个吗?没要银子?”
“要了,要两万两,我也答应了。”
不是说二十万两吗?怎么变两万两了?应家几兄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望着余秋鹏。余秋鹏朝他们眨了眨眼睛。他们便知道应昱是哄他爹宽心的,便缄口不言了。
“爹,这段时间委屈你一个人在家里养伤,春天来的时候把重剪法试给朱高看。我得出去筹银子……”
“好。”
当天晚上应安父女做了一番长谈,应昱把心中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应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世上并没有世外桃源,应家的名头太大,再退让也躲不过明枪暗箭,孩子说这样就这样吧!现在他活的就是她,别的都不重要了。
第二天应昱和余秋鹏、应远一起赶往京城。
从富甲一方到富可敌国也不过就用了两年时间,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潘振承兴奋得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潘夫人被他折腾得心烦,干脆利落地一脚将他踢下去床。潘振承从来不跟老婆争强斗狠,趿着鞋就走出去了。月光如水,在华盖如织的绿阴下有暗香盈袖,有清溪潺潺,可惜潘振承满心满眼都是雄霸天下,建立商业帝国的壮志,空辜负了这专属才子佳人的月光。这样的格局哪里够看?还是得走在如同世界博览会的十三行,走在一望无垠的大海边,那才能衬得起他三年内拿下大清首富的伟大梦想。潘振承干脆唤来一个小厮相随,打马外出。
潘振承策马疾行,来到海边,看滚滚波涛,击浪中流,海天一色,风华无边,长烟凌空,皓月千里,方觉心胸开拓,通体舒泰。他把马缰扔给小厮后,独自信步前行。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嘿嘿……”自娱自乐正在兴头上,一柄坚硬寒冷的刀就顶在他脖子的大动脉上,而且手劲不轻不重地恰到好处。行家!潘振承暗赞一声。他这样被人用刀顶着脖子不是第一次了,上次顶他的人是那其图。现在这位比那其图专业得太多。如果这位要杀死他,现在已经得手了,但这位只是制住他的命门,那就是暂时还不想杀他。潘振承的脑子飞速运转,他的人缘一向不错,最恨他的人恐怕就是那其图和应家了。
“你还记得那其图吗?”
果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潘振承说:“当然,你是他的……儿子?”
“潘启官好眼力,既然知道是我,你自然也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吧?”
“不知道,不过你可以说说。”
背后的人冷哼一声,除了用刀顶他的脖子外,空出来的手还揪住了他的辫子,潘振承并未感到害怕,而是天马行空地想:这种发型不好,容易授人以柄。
“你联合十三行和广东的狗官,把我父亲逼得倾家荡产,这件事你不会忘了吧?”
“广东的官员最大的有两广总督,他是从一品,最小的有茶引批验所大使、道会、道正,他们小于从九品,算未入流的官吏,你真以为凭一个商人就能联合得了?”
“……那为什么最终获利者却独你一人?”
“圣上命令地方督府公选出最有实力的行商当行首,你觉得我不够资格?”
“凭什么你够格我爹就不够格?”
这个小子跟他爹一样,来广州前没做功课,潘振承说:“我的商誉很好,洋商经常交预付款购买我的商品,每一单都在10万两白银以上。早在‘一口通商’的4年前,我曾经性一次卖给英吉利东印度公司生丝1192担,丝织品1900匹,南京布1500匹,这里边光是生丝一项就有20万两白银。你爹……还有别的行商能比?”
身后一片静默。
“……难道你想说我父亲被逼到如此境地与你无关?”怒吼声炸起。
头发被揪得更用力了,潘振承整个身子几乎都靠在身后那具年轻的躯体上。
“不,有关!”
“啊?”
年轻人愣了一愣。潘振承立即发难,一手推开持刀的手,另一手用肘部猛地往后击去。年轻人中招,白着脸连退几步。此时潘振承才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少年制住他的小厮。那少年看到这边的情形,一脚踢在小厮头上将其踹晕,然后举着刀冲过来。两个人站在一起,皆用刀指着潘振承。
摆脱控制时潘振承的脖子被划破,不停地往外浸血。潘振承一边掏出手帕止血,一边安抚地朝两个年轻人笑了笑,比出一个“暂停”的手势。弄得俩年轻人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们是哥俩吧?你是大的?你是小的?”潘振承指了指他们问。俩兄弟长得并不像,大的身形粗壮、相貌英武,小的很像那其图,跟个小胖鸭子似的。
俩人点点头。
“你们要是想直接杀了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了。你们要是想问点什么再决定杀不杀我,我可以告诉你们。”
潘振承的气度镇住了小那兄弟。小那迟疑地看看大那,大那想了一下点点头。俩兄弟一起放下了刀。
潘振承将他们领到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问道:“那掌柜现在怎么样了?”
“被南狄派人追杀,四处逃亡,死在路上了。”大那面无表情的说。小那年龄还小,面露悲凄。
潘振承感慨地叹了一口气,“那掌柜不该趟广州这滩浑水呀!帝国商行,干涉到皇家的生活,还干涉到大清白银的最主要来源,这碗饭哪里是买通一个过继出去的阿哥就可以吃得下的?这营生除了得到朝廷的认可,地方督府还要不反对,还要能团结行商,洋人也要拢得住、管得好。那掌柜……哎!商场如战声呀!”
大那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潘振承把当年的事大致说了一下,基本上都是事实,最后他说:“边振海是这次事件的核心,地方都府的各级官员,包括我在内的商行,还有洋人全都参与其中。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掌柜买下十三行行首的位置不也是从十三行的碗里抢饭吃吗?别人为了护食推他下台并没有比他更过分,这就是商场呀!”
哥俩默默无语。
“你们被南狄撵出去的事我也听说了。你们的爹为转嫁风险收了南狄的银子,南狄损失不小,他又把祸害转嫁到应家身上。应家死了好几口人,被抄了家,还被从贡焙赶出去,家破人亡呀!说起来我们所有人都该着应家的,包括那家在内。”
大小那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此时他才发现他们周围站满了黑衣劲装武士,刚才被小那踢晕的小厮已不在原处。大小那吸了一口凉气,挥刀朝潘振承砍去。潘振承敏捷地避开,他摆了摆手,“没事,别紧张,他们是我的护院,是那个小厮去求救的。你们走吧!我不会为难你们。”
那家兄弟怀疑地看着潘振承。潘振承朝那批武士摆了摆手。武士们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潘振承比了一个请的手势:“以后如若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请吧!”
那家兄弟不太相信潘振承的话,紧张地背靠背,举着刀一步一步挪到安全地带,接着拔足狂奔。
虽然潘振承有惊无险地回到家,但他也是血肉之躯,被人用刀顶着脖子也是会心悸的。如果说那其图的死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那么应家呢?应家走到这一步由诸多原因造成,但他也是推手之一,虽然他是身不由已,虽然他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但不妨碍他问心有愧。老婆起床后看到他的模样并没有大呼小叫,而是细心地为他包扎好伤口,再为他换上高领子的马褂遮住伤口。
他笑道:“看来我还得继续修功德,下辈子才能不挨刀。”
潘夫人说:“在大事大非上不出错就行了,你也是普通人,别太为难自己。”
潘振承握着夫人的手,感受着她手上传递过来的温暖和温柔,“夫人,我想派人去找老三,把他们爷俩接到家里来照顾,小十二没了娘,如果他们肯来……”
“行!只要小十二到了我们家,我定会把她当自己孩子看待,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谢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