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通灵神捕(上)(2)
老刘即将告老回乡,所以六扇门招了一个新人来当书记官,听说是个文文弱弱的书生。
卫无端坐在堂上,心里哀叹,他最不擅长跟读书人打交道,打从心眼儿里嫌这些酸秀才麻烦。他在六扇门当总捕头的这些年里,书记官换得跟走马灯似的,直到从众捕头里挑出个勉强合格的老刘,这才算是消停了。
再看看这些外面院子里来来往往的捕快,和坐在堂下等着开例行早会的捕头,卫无端恨恨地想,这些人一个二个的都不争气,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不然从他们里面拔出来一个当书记官也好啊。
桌上这一摞是老刘一早就整理好的卷宗,大到杀人越货,小到偷鸡摸狗,但凡是六扇门接下的,正在办的案子,老刘都做好了记录。每一个捕头负责了什么案子,带了几个捕快,进行到了哪一步,涉案的人都有谁,家住何处等等,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这让卫无端更舍不得老刘这个书记官了,虽说老刘写出来的公文没少被刑部的人嫌弃,但卫无端始终认为,老刘是最称职的书记官,千金不换。
特别挑出来放在一旁的,是目前最重要的案子,通常由卫无端亲自负责。作为六扇门的活招牌,京城里盛传,没有卫无端破不了的案。也有人揣测,也许正是因为卫无端这无人能及的本事,才导致他在六扇门一呆就是十年,始终得不到升迁。
这些传闻卫无端多少有些耳闻,但并不放在心上。真正的原因是什么,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毕竟当初做那个决定的人是他。
“前天送来的女尸,查清楚了吗?”卫无端翻开单独放出来的卷宗,老刘用他那鬼画符一般的字记下了前几日发生的一桩案子。
报案的是一个更夫,夜半三更的时候绊上了一具早已经死透了的尸体,吓得魂飞魄散叫嚷起来,惊动了四邻之后,反被当成了凶手扭送到官。
死的是个年轻姑娘,后背被人用火烧得焦黑一片,连五脏六腑都一并跟着烧焦了,脖子上被咬了一口,看牙印像是人咬的,其余的,连六扇门最有经验的仵作也再看不出什么了。
当初应这差事的捕头闻声站起来,才要说话,又被卫无端抬手止住,“老刘呢?还没走呢就开始偷懒啊?”
书记官不在,这记录就要断档,再想要补齐,费时费力,得不偿失。可若是不补,就会被刑部那些文官叨叨。卫无端总是在想,到底是哪个乌龟王八蛋脑子坏了,要求六扇门办案过程要全部记录?案子破了,抓到凶手不就可以了吗?非要弄得这么麻烦。
“总捕头,又背后说我什么坏话呢?”老刘背着手从门口走进来,脊背早已经不再挺拔,但他还是努力直起腰板,想把身上这身官衣穿得神气些。
卫无端一见着他,立刻眉开眼笑,起身道:“说你离开六扇门,咱们这帮弟兄都舍不得。”
说着话,卫无端已经注意到了跟在老刘身后进来的少年。只搭眼一看就知道这书生是新来的书记官,眉清目秀之间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稚气,斜跨了一个布包。
卫无端认得这布包是老刘惯常用的,每一次跟着他们去凶杀现场,老刘都会背着,里面塞着纸笔和装墨的竹筒,全靠着这些才能把记录写得详尽准确。
“这是咱六扇门的总捕头卫无端。”老刘像带着孙子见外人的爷爷似的,语气里全都是慈爱,“总捕头,这就是新来的书记官,蒲松龄。以后我不在了,就是他跟着你了。”
“呸,乌鸦嘴,你是回乡养老,什么不在了。”卫无端冲着老刘一皱眉头,他们这差事都是刀尖上过活,说不定哪一天遇上个不要命的,就把自己也搭进去了。所以,卫无端虽然不信神不礼佛,却对说这种话很是忌讳。
“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咱以后恐怕见不着面了,跟不在了也没啥区别。”老刘本来还强自撑着,可话说到这的时候,眼眶里不由得涌出眼泪来。又扯了袖子擦了两把,勉强笑道,“看我这人,大家都公事繁忙,我在这哭天抹泪的像什么话。”
卫无端心里难受,可面上半点也不露,仍旧笑道:“你来得正好,五儿正要说前天那尸体的事,你给记一下。”
“对对对,回头说二遍的时候我可就忘了。”刚才站起来的捕头连声应和。
“正好,让这新来的小伙子练练手。”老刘回头看着蒲松龄,这可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人,当然十分满意。
“别,以后有他忙的。”卫无端大手一挥,“今天这案子特殊,还是你来记录我更放心。那个新来的。”他把头转向蒲松龄。
“学生蒲松龄。”蒲松龄一见话头转向了自己,连忙上前拱手见礼。
“你来得正好,前两天咱们六扇门的卷宗室刚搬到那个厢房里。”卫无端朝着正堂旁边的一个屋子一指,“几十年的卷宗都堆在那儿没人管,你去收拾收拾,顺便把那屋子也打扫打扫。”
蒲松龄满心的欢喜被他这番话给浇了个透心凉,本以为能旁听案子,执笔记录,哪成想来六扇门第一天就被派去干粗活?
“干什么?不想去?”卫无端见他没动地方,脸立刻就黑了。
“总捕头,人家孩子是个书生,你让人干这么重的活不合适。”老刘有点埋怨地看着卫无端,他挑着这能写能画的书生可不容易,让卫无端这么一弄,万一人家撂挑子不干了呢?
“这还重?那些卷宗是弟兄们从后院倒腾过来的,都是不缺胳膊不少腿的汉子,弟兄们能干他就不能?”卫无端说完转身回去坐下,“行了,耽误的时间够长了,五儿你接着说。”
老刘无可奈何地看着蒲松龄。
他是想让蒲松龄留下,可也知道卫无端之所以这么做,决不仅仅只是给书生一个下马威。故而只好作罢,领着蒲松龄到门口,给他确切地指了是哪间屋子,看着他不情不愿地走了。
“太过分。把这孩子欺负走了,我看谁给写记录和公文。”老刘坐在卫无端旁边,一面拿笔一面念叨。
卫无端端起杯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这年头贼都精着呢,甭管是埋尸还是藏身,都爱选荒山野岭,没点体力你抓谁去?”
这话说完,老刘也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卫无端点头示意五儿继续说。
“那姑娘是城南一个银匠的女儿,死那天刚去药铺给她爹抓药,所以回去得晚。发现尸体的地方,正好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五儿想了想,又补充道,“平时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亲戚里道的也都没什么仇人。”
卫无端用手搓着额头,翻了翻眼前的卷宗:“五天之前发现的那个女尸是城东一个大户人家的婢女,除了死法一样之外,跟这姑娘没有任何相同点。难道是随便挑着下手的?”
“一不劫财二不劫色,图什么啊?”五儿挠着后脑勺,看向周围坐着的同僚。所有人都满脸迷茫地摇摇头,齐刷刷地看向卫无端。
“我再想想,先说别的。”卫无端把卷宗放在一旁,拿起另外一本卷宗,“抓暗娼?嘿,这是京兆尹的活儿,怎么也派到咱们头上了?”卫无端翻着白眼打开卷宗,“谁说说,怎么回事?”
正堂那边时不时地传来说话声,时而是高声争辩,时而是哄堂大笑,蒲松龄独自一个人对着一箱箱卷宗,既羡慕又生气。
当然,心里不满是一回事,他的手并没有闲着。一个时辰的工夫,就已经把装卷宗的箱子分门别类摆好,只剩下往架子上归置,顺便对着老刘写的编号册一一核对了。
老刘来到卷宗室的时候,蒲松龄正坐在卷宗旁,就着从井里打回来的冷水吃叶雪澜给他带的包子。
“怎么不出去跟弟兄们一起吃?”
“不习惯。”蒲松龄赶紧放下包子站起来,“您老吃了吗?我这儿有从家里带的包子,您尝尝?”说着,蒲松龄挑了个压在下面,还带着温热的包子双手递了过去。
老刘接了包子,跟蒲松龄一起席地而坐,笑道:“咱们六扇门里除了总捕头,都是些粗人,以后习惯就好了。”
蒲松龄连忙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心里委屈,跟总捕头置气?”
被一语道破心中所想,蒲松龄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闷头吃包子。
“你知道总捕头为什么让你干这个吗?”
“怕我自恃读书人的身份,想杀杀我的锐气。”话虽这么说,可蒲松龄心里觉得冤得很,“可我并非是那种自觉读了两本书,就高人一等的人。若我是这样,您怕是就不待见我了。”
老刘闻言,哈哈大笑:“日久见人心。其实总捕头阅人无数,你是什么样的人,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您的意思是,总捕头另有目的?”蒲松龄疑惑地看着老刘。
老刘点了点头道:“每年给六扇门挑捕快的时候,总捕头都愿意找年轻力壮家里穷的,你知道为什么?”
蒲松龄低头想了想,恍然大悟:“禁折腾?”
“对,干这差事的人都得禁折腾,所以连书记官都是由我这个老捕头兼任的。”老刘苦笑道,“本来我这把年纪早就应该回乡养老了,只是一直找不到人接手这差事,这才拖到今年。”
“没人愿意干?”
“书记官得跟着总捕头一起去发生命案的地方啊。读书人多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执,好体力的不多。弟兄们呢,认字的都少,更别提写公文了。”老刘忽然想起一件乐呵事,“几年前,我还是捕头的时候,咱这来过一个书生当书记官,走马上任第一天就是让人给抬回家的,第二天撂下话,就是死也不来了。”
“啊?”
“那天赶巧京西有人报人命案,总捕头就带着书记官和捕快去看,好家伙,来回三十里山路,又不能骑马,全靠两条腿。那书生一半的路还没走上呢,就倒在路上了。后半程和回程,都是弟兄们轮流背回来的。”
老刘说着,想起了当时那书生的狼狈样,不由得大笑起来。
“说什么事儿呢,这么高兴?”卫无端出现在门口,手里还端着一碗沏好的茶。
他走进来,把茶递给老刘,四下里打量了一番。
原本堆在门口的箱子,被分类放在不同的架子前。有的是码成了一溜,有的则是叠成两层放置。只有两个架子已经放上了卷宗,其余的架子都还是空的。再看站在一旁的蒲松龄,面上神采奕奕全无倦色,拿着包子的手也不抖。
卫无端暗自在心里点头,这书生还不错。
“去给我找份卷宗。”卫无端看着蒲松龄道,“十一二年前,京畿远郊的人命案,凶手对死者施炮烙之刑,而后就地弃尸。案子是上任总捕头办的,悬案。”
蒲松龄立刻放下手里的包子,略作思索之后,径直走到左手边第二排架子旁,将第三个箱子搬出来,打开箱子稍加翻动之后,拿出一本纸已经有些发黄的卷宗递给卫无端。
卫无端接过之后并不着急翻开,而是对着老刘微微颔首一笑。
老刘得意地捋着胡子,又问道:“总捕头觉得凶手重新出来犯案了?”
“还不好说。”卫无端弯腰将卷宗撂在箱子里,看着箱子边沿上贴着的“悬案”标签,轻轻叹了口气,又对蒲松龄道,“你跟我来。”
老刘心疼蒲松龄,忙拦住卫无端:“总捕头,这才吃过午饭。”
“就是要才吃过饭,不然肚子里没食,吐什么?”
蒲松龄茫然不解其意,老刘拍拍他肩膀道:“早晚都要过这关,走吧。”
三个人刚从卷宗室出来,只见一个捕快从门口飞奔进来,直到卫无端面前,抱拳道:“总捕头,又发现了尸体。跟前两个女尸一样,后背都烧焦了。”
“五天三个,这凶手真他妈疯了。”卫无端咬牙道,“带人跟我走,老刘你留下,新来的,你跟我去。”说完,卫无端径自先走了。
蒲松龄立刻转身拿了老刘给的布包挎在身上,才跑到院里,忽然见老刘站在正堂冲他招手。
“就是这个案子。”老刘把卷宗交在蒲松龄手里,又嘱咐道,“见着尸体的时候镇静点,别叫出声,实在忍不住,就离尸体远了再吐。”
原来刚才的话是这个意思?
“知道了,您放心吧。”说完,蒲松龄追着卫无端出了大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