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好,我叫梅茜
我是一条南京狗子,不瞒你说,见过大世面的。
以前我叫梅西,因为老爹最喜欢的足球运动员是这个名字。
后来老爹喝得东倒西歪,叹口气说:“艹!”
于是给我加了个草字头,我就变成了梅茜。
我问老爹,那我的名字该怎么读。
老爹说,让人家以为我们没钱,其实我们还是没戏。
知道你要去很远的地方,但是一定记得回头看看我。
就算我不在你的视线里,也请偶尔转过身,
说不定带着你呼吸的空气,会漂洋过海,会横跨星空,
会被季节轮换时带起的风,一直吹到我身边。
我的嗅觉很好。我是梅茜,我喜欢你,我在想你。
我喜欢安慰,不用语言的那种;我喜欢看一眼就明白你在想什么;我喜欢走路,不是直线;我喜欢停留在草丛里,可以闻到泥土混杂日出留下的味道;我喜欢趴在院子里,把蓝天当作相册;我喜欢四处溜达,嗒嗒嗒,嗒嗒嗒,每个脚印都敲击出清脆的声音。
我喜欢喧嚣,我喜欢安静,我喜欢自己金色的毛发,奔跑时带起一溜阳光。
我喜欢小区门口人来人往的超市,和每天准点去买一包烟的老爹。我出生于2010年5月18日,他在2010年6月12日带我回了家里,然后哭哭笑笑,不知道能不能这样一直到老。
然后我喜欢这样,不管全世界其他人喜不喜欢这样。
我是梅茜,一条喜欢写字的金毛狗子。
我们
窗台的每片棱镜,花瓶的每条纹路,空气中每一缕糕点的甜香,
夕阳穿越窗台的每一道金色,都在轻声诉说着这三个字。
我爱她。
满场除了悠扬的音乐,和人们怦怦的心跳,是寂静无声的。
梅茜这个名字的来历,有其他说法。路过广场,店长姑娘摘下渔夫帽,用脸蹭了蹭我的头,说:“我知道的,其实这是个英文名字。”说完她把帽子戴在我的脑袋上,摸摸我的耳朵,说:“真可怜。”
虽然我很穷,是一条很穷的金毛狗子,但也不至于可怜。
很久以前,我走路还没有学得非常好,每天练习四小时,比较累了,便趴下来睡觉。宠物店的仓库潮潮的,棉花和布条上有几条小狗挤着。我挤不进去,幸好顶上开着扇天窗,阳光洒下来,给我搭了张小床,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暖和的地方。
仓库的狗子都被买走了,只剩我一个。可能跟我走路走得不好有关系,于是我把练习时间加到了每天六小时。
夜晚也从天窗撒下来,咣当一声,砸得粉碎,铺满整个水泥地,我的床没有了。
直到一天,老爹终于出现,他穿着拖鞋,一周来了七次,每次都和店长姑娘唠嗑。我偷听了一些,觉察到不对,作为一名顾客,他什么都聊,就是不聊价格,真猥琐啊。
仓库狗群只剩我之后,店长姑娘下午两三点会抱着我出门溜达,老爹带着汉堡来请她喝下午茶。店长姑娘一个汉堡咬了三百多口才吃完,老爹一口塞进嘴里,嚼都没嚼就咽下去了。冲这一点,我觉得自己很适合被老爹领走。
店长姑娘没空扯皮,经常把我丢给他。他蹭了一捧瓜子,抱着我站在棋牌室打麻将的众人后面,挥斥方遒。我抬头看看这个全世界最闲的作家,他解释过,这不叫闲,纯粹就是懒。
宠物店依次相邻棋牌室、便利店、小饭馆,以及公共广场,这些日后都会成为我的江山。
老爹不下场打麻将,热衷于指出各方的失误。社会各界人士按照他的指点,纷纷输了不少。其中包括便利店老板木头哥、饭馆厨子燕山大师、广场舞领袖天龙嫂,以及店长姑娘荷花姐。
棋牌室以前是售楼处,改成如今的休闲功能,其实跟官方没有关系,纯粹的约定俗成,所以没有经营者。麻将和扑克牌由木头哥提供,桌椅是物业留下来的。小区年纪最大的吴奶奶清晨在门口炸油条,摆摊负责开门,收摊负责锁门,算是为棋牌室义务劳动。
据我观察,木头哥沉默寡言,打牌风格朴实中带着一丝奇特。
他周一不出条子,周二不出万子,周三不出饼子,接下来继续轮回。用他的话说,反正没有技术,算不出别家在等什么,不如相信概率学。但他的概率学破绽太大,于是大家周一不做条子,周二不做万子,周三不做饼子,接下来继续轮回。
经过老爹指点,他麻将概率学进阶了,变为麻将拓扑学。摸到的第一张牌是什么花色,整局就坚决不出这个花色。老爹总结了两句口诀:放炮由我不由天,无脑囤牌赛神仙。
和木头哥天生相克的燕山大师,没什么烹饪上的专业技术,他家馆子出的菜全靠本能,除了量大别无优点。荷花姐买过几次他的盒饭,两荤两素十二块,吃完忧伤地说:“卖的人没挣到钱,买的人吃吐了,这到底图什么呢?”
老爹问燕山大师:“你为啥做个土豆丝,都搞这么大份?”
他说:“你也是个文人,听说过一句诗没有。”
老爹说:“啥子?”
他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吃我的一席大菜,就要配雪花啤酒,好男儿勇闯天涯。”
从此老爹就喊他燕山大师。
燕山大师非常啰唆,和木头哥形成鲜明对比,两个人互相鄙视,认为自己全方位更胜一筹。燕山大师的主要弱点在于已婚,已婚原本不算弱点,但经常被老婆跳出来毒打一顿,就不成体统了。
我们都怀疑木头哥暗恋荷花姐,证据非常多。传言他是个富二代,问家里要钱在宠物店隔壁开了家便利店,不为营利,只为爱情。用老爹的话来说,这家便利店近乎无耻,店里的货物全部都是荷花姐日常要用到的东西。
木头哥的想法依然建立在概率学上,这样其他人走进店的概率为零,荷花姐走进店的概率为百分之百。
难得小区门口有家便利店,就此毫无作用。老爹左思右想,不能改变便利店,那我们就改变自己。老爹号召整个小区的居民,一起学习荷花姐的生活习惯,她用啥,我们也用啥。小区居民对此有点犹豫,觉得是不是有略带变态的嫌疑。老爹自告奋勇、一马当先、死而后已、义无反顾走进店里买了件黛安芬的内衣。
全小区轰动了,当天出了三个新闻:
南京作家陈末头顶女式内衣,咧嘴傻笑摔进河里,小区居民深表同情,感动落泪,并且纷纷喊打死他。
木头便利店卖黛安芬女士内衣,说明荷花姐穿的就是黛安芬。荷花姐暴跳如雷,勒令木头便利店尽快整改。
木头哥从哪儿来的消息渠道,才确定去进货黛安芬呢?小区居民提出这个质疑,现场天龙嫂突然陷入半昏迷状态,所谓半昏迷状态,是指昏倒在地,趁人不注意,迅速走回家了。
木头便利店经此一役,逐渐正常营业,偶尔还能买到盐糖酱醋。老爹说,这个人不是呆板,而是对其他东西不上心,不在乎。
我问:“你怎么知道的?”
老爹说:“本来以为他傻了巴叽,又比较富裕,能去骗点钱,没想到使尽了手段,他就是没中过计。”
我将信将疑,直到周日燕山大师的老婆出现,要收缴本周小饭馆营业额。
燕山大师顶着光头,高高胖胖的,一米八的个子,体重两百斤,神奇的是他跟老婆加一块儿,平均身高还是一米八,平均体重还是两百斤。
所以这对夫妻打架,简直天崩地裂。暴龙举着菜刀,追杀哥斯拉,一步一个脚印,整个小区都在颤抖。老爹介绍:“这是大伙儿非常重要的一个娱乐项目,你可以在旁边看,可以加油,可以鼓掌,但千万不要劝架。”
我问:“为什么,他们会反过来砍你吗?”
老爹说:“不是的,他俩没什么主见,一劝就和好了。”
当天我目睹了全过程,燕山大师告诉老婆,这周生意不好,没有人来吃饭。老婆接过一百多块钱,点点头说:“那下周加油。”
这就放过他了,果然没什么主见。
此时木头哥突如其来,走进饭馆,扔给燕山大师五百块钱,说:“这周天天在你这儿吃饭,今天一起结啊。”
燕山大师脸色大变,还没来得及解释,他老婆已经抓住板凳,咔嚓一声,板凳腿被掰成了两截。木头哥冲出门就喊:“打起来啦!打起来啦!”
这一架打得特别激烈,因为涉案金额庞大。
老爹偷偷说:“你看,木头哥不能惹,杀敌五千万,自损一个亿。”
燕山大师鼻青脸肿那两天,跟木头哥仿佛换了个人。木头哥面带微笑,没事就跟人问好。燕山大师深沉地思索,不知道在研究什么高深的问题。
最异常的反而是老爹,神秘兮兮地在宠物店晃悠,跟做贼一样。按照他的判断,燕山大师的报复必然出现在宠物店,与其碰运气,不如抢先一步占位置。
占什么位置?看打架的有利地形,相当于电影院第七排正中间。
皇天不负有心人,老爹捧着饭碗蹲在犄角旮旯,燕山大师满脸创口贴走进来,拎着塑料袋递给荷花姐:“刚做的,青团,好吃。”
荷花姐摆摆手:“我不怎么吃甜的。”
燕山大师说:“我大老远送过来的,你就拿着吧。”
我跟老爹心中都是一惊,什么叫大老远,不就在隔壁吗?
荷花姐推不掉,接了过去,对老爹招手:“一块儿吃。”
老爹狐疑地盯着青团,说:“我可能也不怎么爱吃甜的……”
燕山大师勃然大怒,拿了一个就往自己嘴里塞,三口两口咽下去:“你是不是以为我下毒了?老子吃给你看!”
话音未落,木头哥正好溜达过来,惊奇地问:“你怎么在这儿?”
燕山大师转身就走,木头哥问老爹:“什么东西?”
老爹一边吃一边回答:“荷花姐给我吃的,青团。”
木头哥一把抢过去:“什么给你吃的,都是我的。”
整个过程错综复杂,善恶交织,充满了对人性的算计。最终燕山大师吃了一个,老爹吃了两个,木头哥吃了五个。
所以燕山大师拉了一天,老爹拉了两天,木头哥拉了五天。
据说燕山大师一共放了半斤巴豆做馅儿。
这一来一去两个回合,我算了算,燕山大师被揍了一顿,拉了一天。木头哥损失五百,拉了五天,勉强打平。但老爹拉了两天,不知道图个什么。
老爹得意地说:“要不是我当机立断,破釜沉舟,他们的仇恨可能就化解了。”
他们一群人整天吵吵闹闹,但老爹一直没有掏钱把我买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老爹要结婚了,想送一条狗子给新娘。
直到第七天,老爹咬咬牙,跟荷花姐做了商谈。
事后他跟我解释,七天我还没被卖掉,说明和他有缘分。
他蹲下来摸着下巴,挠我的肚子,咳嗽一声问:“多少钱?”
荷花姐说:“一千二。”
老爹说:“这么便宜。”
荷花姐说:“这只种不纯。”
老爹站起来,转圈,一脸沉思的样子。
荷花姐说:“你是不是在研究怎么砍价?”
老爹说:“感觉砍太多了不合适。”
荷花姐说:“没什么不合适的,你砍一下我看看。”
老爹说:“两百。”
荷花姐说:“你这就不合适了。”
老爹说:“我们一起来完成一件创举吧,我敢打包票,从来没有人这么干过。如果成功了,你可能会被世人歌颂。”
荷花姐说:“你走吧,我要打烊了。”
老爹说:“我快结婚了,因为钱不够,买的是二手房。又要装修,又要换家具,原本我手头确实有一千多,今天刚给老婆订了个包,实在周转不开。”
荷花姐说:“一千多能买包?”
老爹奸诈地笑了,说:“分期付款的。”
荷花姐说:“所以呢,关我什么事?”
老爹握住荷花姐的手,诚恳地说:“所以,这条小金毛,我们也分期付款吧,一个月两百,六个月结清。”
荷花姐震惊了,说:“你真不要脸啊。”
我成为了世界上第一条分期付款的金毛狗子。
当老爹付款到我的卖身分期第二期,他结婚了。说实话,以我的狗脑子,不太理解婚礼这件事,但当成一场盛大的派对就好了。
麻将四人组给他出了很多点子,包括在酒店大门挂上LED屏,实时滚动客人们包的份子钱。比如,木头哥,礼金两百元,末等席;荷花姐,礼金一千元,头等席;燕山大师,礼金五张报纸,打断腿。
老爹穿得人模狗样,喝得屁滚尿流。事先把我托付给了荷花姐照顾,我那时已经不是巴掌大的小狗子啦,我静静地趴在她脚边,远远看着那个西装笔挺的男生。他眼睛里亮亮的,好像萤火虫攒了一辈子的灯火,今天要烧光光。
这是我仅有一次见过老爹穿西服,打领带,头发剪短,整整齐齐。
可惜了,听闻这套衣服花了不少钱。
这一天,满场欢呼拍桌子,我年纪又小,非常激动,差点尿了。
老爹站在台上,牵着新娘的手,对下边几十桌亲朋好友说:“我是陈末,感谢大家!”
台下一起鼓掌叫好,并且发出欢呼:“下去吧!”
老爹说:“今天我是新郎,给个面子行不行?”
燕山大师大喊:“想说什么赶紧的,我还等着开席!”
拍桌子跺脚起哄的人特别起劲,老爹认真地说:“我爱她。”
辉煌的酒店宴会厅垂挂着无数琉璃灯,粉红的、浅蓝的、深玫的、淡紫的花枝布满每个角落,音乐是个女孩的歌声,她在唱:
我希望有个如你一般的人
如山间清爽的风
如古城温暖的光
从清晨到夜晚
从山野到书房
只要最后是你就好
老爹说:“我爱她。”
整个大厅一下子从喧闹变得悄无声息,人们静静地看着他。窗台的每片棱镜,花瓶的每条纹路,空气中每一缕糕点的甜香,夕阳穿越窗台的每一道金色,都在轻声诉说着这三个字。
我爱她。
满场除了悠扬的音乐,和人们怦怦的心跳,是寂静无声的。
老爹对着女孩说:“老婆,其实两年前你因为我到了南京,你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一个人住在公寓里面。当时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可是平常说不出口,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没到煽情的部分,居然开始哽咽了,哽咽的程度越来越剧烈,第一段讲了一半,已经泣不成声。
“有一次我们吵架,你躲在房间里面,在那边哭,然后我怎么敲门,你都不理我。听到你哭的声音,我发现,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哭泣的声音会让我整颗心都碎掉。我怎么能让你哭呢,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之中,你是最单纯、最善良的那一个。我觉得当时就快要死了,难过得要死,如果我死掉了,下辈子会做一个酒窝,这样有我在的话,你就永远是笑着的……”
老爹穿着西装,小镜穿着婚纱,而我是走进这个家庭的一条幸福的狗子。
老爹絮絮叨叨,台下有人凝视,有人微笑。我抬头看到荷花姐,她的眼泪掉下来,掉在我的耳朵上,我舔舔她的手心。她望着台上那片花海,眼睛里也有一只萤火虫。萤火虫裹在泪珠中,反射着全场的灯火辉煌。
荷花姐后来告诉我,人啊,自己幸福,会傻笑,最好的朋友幸福,会落泪。
所以这个星球每天举办的无数婚礼上,兄弟抱头痛哭,闺密哭花了妆,这是最珍贵的感情之一呀。
你是老爹最好的朋友吗?
萤火虫飞舞之前,是的。萤火虫死了之后,不知道了。
你快乐吗
滴答,很小很小的滴答,就跟老爹的眼泪从脸上滚下来的声音一样小。
伴随着可乐在冰箱里打呼噜的声音;
书架上有页纸偷偷想抖掉几行字的声音;
风满怀心事,在树叶上一笔一画记下来的声音。
那么小,我就明白了,人类喜欢混血儿,说混血儿聪明漂亮,但人类不怎么喜欢混血狗。
来宠物店的客人,许多都是特别懂品相的,他们说我太失格了。
我的毛没有那么金黄,而是闪亮的奶茶色,脸也比金毛冠军的标准细了些,恐怕这辈子也无法整容。
失格这个意思是说,失去了纯种狗的资格。
被判定为失格的狗会很惨,只有半卖半送才能找到人家。当时我看老爹戴副墨镜满脸傻笑,仿佛暴发户,心想他肯定不会贪便宜要我的。但老爹抱起了我,说:“这条狗子的耳朵怎么那么大,哈哈,太拉风了。”
我在老爹怀里,头一次感觉自己的大耳朵还挺好看的。
我做梦也没想到,那副墨镜是他在小区门口捡的。他写小说,经常写一句话:“我怎么穷得狗一样。”
他把我抱回家,搜资料买狗粮,买狗窝,以及分期付款。
老爹带我玩,小区人人爱养狗,尤其是泰迪。每到傍晚遛狗的时候,广场上全是泰迪方阵。泰迪的主人们很挑剔,在偌大的泰迪群中也能找到最贵的那只。
每当泰迪主人指出我的失格,老爹就掀起我的耳朵,说:“嘁,冠军贵宾有什么了不起,我家是小飞象。”
狗子的自信都是主人给的,我从畏畏缩缩变成小区一霸,都因为我爹没来由的骄傲。
我问老爹:“你不介意我是条串串吗?说不定我祖上哪一辈还是条癞皮狗。”
老爹回答我:“就算你是条癞皮狗,我也不会介意,你的耳朵那么大,太‘酷炫狂霸跩’了。”
老爹心中的“酷炫狂霸跩”包括:一边工作一边去摆地摊,没钱的时候捡几个废纸箱卖掉,在饭馆连西红柿蛋汤都装进可乐瓶打包带走……这些明明没有错,做起来却觉得尴尬的事情,老爹都用“酷炫狂霸跩”来解释。
老爹说:“梅茜你记住了,别人比品相的时候,你就说你耳朵大;别人比车子的时候,你就说你耳朵大;别人比房子、比钻戒、赛表盘的时候,你就说你耳朵大。”
我说:“老爹,你这样是不是自欺欺人不敢比呀?”
老爹说:“懒得跟他们比快乐,他们不懂。”
但是我懂,老爹和我一样,只要在乎的人也在乎你,那就十分快乐,外加“酷炫狂霸跩”了。
他一直很快乐,直到离婚那天,开始哭了。
他哭了很久。他以为自己哭了半年,其实我知道,他睡着了在梦里也会哭,这么下来应该算一年。当他把自己关进卧室,我就用脑袋推开门,咬着狗窝拖进去,摆在床边,悄悄躺下,听着老爹眼泪从脸上滚下来的声音。
那声音很小。
我在院子遇见过一只麻雀,他受伤了,摔进草丛。他死前两只脚抽搐了一下,对着我说:“我心碎了。”
然后我听到滴答一声。
滴答,很小很小的滴答,就跟老爹的眼泪从脸上滚下来的声音一样小。
伴随着可乐在冰箱里打呼噜的声音;书架上有页纸偷偷想抖掉几行字的声音;风满怀心事,在树叶上一笔一画记下来的声音。
那么多声音,可是特别安静。
深夜的草地,老爹仰面朝天躺着,身边一堆啤酒罐。他闭上眼睛,说:“梅茜,是一个英语单词。”
梅茜。
Mercy.
喜欢的人不同情你,至少要学会怜悯自己。
个子小就小吧,幸福就好
我有十六个朋友,七个人,九条狗。都有段时间没见了。
其中有两个朋友是假的。我不太明白,不爱何必装欣喜。
老爹说不能点名,因为万一见面,
你还是要假装热情,我还是要假装雀跃。
每天都有人指着我说:“哎,快看小金毛!”
我以为自己真的很小,看着走路经过的泰迪窜过草坪,在我家院子的栅栏钻来钻去,非常羡慕。于是鼓起勇气也去钻,结果卡在栅栏里了。
本来我打算用屁股先钻的,后来发现方向不太好把握,就用头先钻。才过去一只耳朵,半张狗脸动都不能动了。
其实还蛮疼的。
院子虽然很小,世界虽然很大,但不能钻出去,要堂堂正正从门口走出去,不然会被卡住脸。
老爹走过来,我怕丢脸,就没吭声。
他说:“要不要我帮你推出去?”
我头没法动,嘴巴也张不开,只能喊“咕咕”。
他一推,疼得我眼泪当时就下来了,连声喊:“咕咕咕咕。”
他说:“那我拉你进来?”
我说:“咕咕咕咕。”
他一拉,我灰头土脸地抽出来,不敢睁眼看他,“咕咕咕咕”地叫着,躲到躺椅底下。
过了一会儿,老爹抓了一把米,丢在我面前。我诧异地看着他,他说:“你不是咕咕咕咕地叫,变成鸽子了吗?”
我气得眼泪当时又下来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个子就是比正常金毛要小一圈。这点困惑了我很久。
有一次老爹带我去超市,他在排队,我趴在他脚边。好不容易快轮到我们,前头是一对情侣。
女的说:“快看,小金毛。”
老爹说:“两岁了。”
男的说:“哎呀,两岁长这么小,是不是种不纯?”
女的说:“养狗嘛,就要买纯种的狗,不纯的养了也白养。”
我听得眼泪当时又快下来了。
那男的一边唠叨,一边买了包二十块的金南京。
女的说:“不会是假的吧?”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就在那儿拆烟,打算抽一根看看真假。
老爹看都不看他们,丢钱到柜台,说:“拿包中华。”
木头哥问:“硬中华还是软中华?”
老爹说:“软的,我家狗不能闻五十块钱以下的烟味。”
木头哥说:“好。”
老爹说:“快点白痴。”
我们昂首挺胸离开超市,我偷偷看了眼那对男女,那个女的恶狠狠地盯着男的,把手里的烟捏断了。
回家后,老爹突然说:“梅茜,我是去买剃须刀的呀,怎么变成买烟了?”
我假装什么都没听见,钻进躺椅下面。
老爹愣了一会儿,点着烟说:“世事无常啊,胡子明天再刮吧。”
我隔着阳台,看院子外面,白色的栅栏,蓝色的天,绿色的树。
个子小就小吧,幸福就好。
小边牧的大飞盘
不叼拖鞋不啃茶几,我还是被揍过一次。
那天看到有辆车停在楼道口,我突然心里难过得要死,
撒腿跑过去蹲在车门边,仰头用力摇尾巴,我想和以前一样上车。
车里下来陌生人,被我吓到尖叫。
老爹冲过来揪我耳朵离开,边跟人道歉边骂我,我号啕大哭。
老爹默默看着我,这是最后一次,后来就真的长大了。
小边牧和他的妈妈就住在我的隔壁,他是我在这个小区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有一天我们路过小区门口的超市,小边牧浑身湿漉漉的,傻傻地坐在石头台阶上。正对小边牧的马路,有个男孩拖着箱子离开,走进出租车。小边牧坐在那里,眼睛瞪得很圆,动都不动,似乎从此以后就要永远不走了。
我一直忘不了他的眼神呀,像雪碧里慢慢冒上来的很多的气泡,又透明又脆弱,倒映着拖着箱子的男孩,仿佛这就是整个世界了。
我问老爹:“小边牧眼睛里那亮晶晶的是什么?”
老爹说:“因为知道再也遇不上,碰不到,回不去,所以,这就是眷恋了。”
小边牧脚边放着飞盘,他叼起来,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问老爹:“如果他飞快地跑飞快地跑,会不会有可能追上呢?”
老爹说:“有时候我们跑得飞快,其实不想跑到未来,只是想追上过去。可是,就这样了,每个人都有深深的眷恋,藏起来,藏到别人都看不见,就变成只有自己的国度。其实不用怕啊,这些就是人生的行李了。”
小边牧叼着飞盘,摇摇晃晃站直,躲在超市里的女孩走出来,想拽走他的飞盘。小边牧死死咬住,一边哭一边不肯放。女孩也哭了,蹲在路边。小边牧吭哧吭哧跑过去,拼命仰着脖子,把飞盘举得很高。
后来我问小边牧:“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小边牧说:“妈妈哭了,就是下雨了,但是我没有伞,只有飞盘。”
那是个晴天,有只小小的边牧,用飞盘给自己的妈妈挡雨。
我啪嗒啪嗒走到隔壁,敲敲门,认真对着小边牧说:“你好,我叫梅茜,请让我做你的邻居好吗?”
小边牧叼着飞盘,愣愣地点点头,说:“好。”飞盘啪嗒掉在地上,他吧唧又叼起来。
我们可以一起长大,被最爱的人摸着头顶。可人山人海,总有人要先离开。失去的才知道珍惜,能失去的就不值得珍惜。
不如从现在做起,否则连身边的都会失去了。
老爹爱喝酒,经常醉醺醺地回家。
音响偶然会放到一首歌,叫作《浮尘》,里头有风沙和哭泣。在结束的时候,一个轻快的声音说:“你看,他好像一条狗耶。”
茶几留着我啃坏的洞洞,墙壁留着照片脱落的胶水,窗帘永远停在半片耷拉的位置,房间温暖,一天天变化却变不掉以前的痕迹。
如果老爹清醒,就经常跟我们泡在一起。
面对老爹,黑背问的问题比我还多。边牧扑闪眼睛,摇摇尾巴,不乐意发言。
边牧就是这样,你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总有一些人,他说不出口,是因为觉得得不到。
老爹说,面对想要的东西,立刻去要是勇气;面对想要的东西,摇头不要是魄力。如何做到又有勇气又有魄力呢?那就面对想要的东西,今天要不到,明天我再来试试。
听老爹说完,边牧扑闪眼睛,依旧沉默。
之后我们忘记了这茬儿。天黑了我们去找边牧,他妈妈喝多了,趴在桌上喃喃自语,说:“小小的幸福算个屁,一定要有大大的幸福啊。”
边牧默默和我们出门,飞快跑到路边,我跟黑背不明所以,陪着他飞奔过去。
过了很久,我忍不住说:“边牧啊,你告诉我们,从小苦练飞盘技术,是为了当幸福降临,要替妈妈接住。可是也别坐在马路边,仰头盯着酒店的顶楼发呆了。那是飞碟餐厅,我觉着很难掉下来。”
我劝他说:“回家吧。”
却拖都拖不走,还哭。
我和黑背只好静静陪着边牧,一起仰头盯着酒店顶楼那个大大的飞盘。
我也有过妈妈的,她开着一辆白色的越野车走了。
走在路边,开过去白色的越野车,我就会追很久很久。
也许,我也有眷恋。
番外:飞盘掉了!
如果站在六楼,往北边数七栋房子,就是梅茜家了。
1、2、3、7……这到底是四栋还是七栋?
哪天你迷路了误入一个小区,看见一只金毛经常飙到五十码,那就是我了。
速度太快有巨大的风险。我卷起风暴,超越声音,横穿落满树叶的草坪,突然斜角窜出辆小破孩的三轮车,急拐弯没刹住,往草坪滚出去十几圈!耳朵噼里啪啦抽着自己脸……旁边有条边牧叼着飞盘,一动不动震惊地看着我……
山炮,你飞盘掉了!
坦白说,也不知道他的眼神是震惊还是羡慕。我谆谆教导他,飞快地跑飞快地跑,跑到最高速度的时候,怒跳!
头奋力上扬,四肢平平打开,尾巴像疯子一样摇起来!注意,四肢一定要平平打开,用吃奶的力气伸出去!你会有零点八秒在滑翔!唯一的代价是,会整张狗脸拍在地面上……
边牧死也不肯尝试,他不像黑背,他没有大无畏的精神。
边牧的作用比较奇特。一次老爹给我五块钱,让我去门口买包中华,我说这点钱完全不够的。老爹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剑指着我大喝道:“若买不回,提头来见!”
我悻悻出门,晃荡几圈,买几根火腿肠吃掉了。突然灵思闪现,分给隔壁边牧半根,让他跟我一起回去。
到家了,老爹挣扎着从沙发上爬起来,剑指着我大喊:“中华呢?”我摇头。他刚要借机发挥,我迅速抓住边牧的耳朵,提起边牧的头。
老爹如遭雷击,倒退几步喃喃道:“这就是提……提头来见……”
分家
但我偶尔会想他。
偶尔的意思是,每半小时想一下。
曾经呢,老爹有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小镜坐在副驾,他会打开后排的车门,我连滚带爬地冲进去,一家三口去兜风。
兜风虽然愉快,可惜容易出事。
老爹穿衣服比较没谱,半夜带我去超市买火腿肠,懒得找外套,披条床单就出门了。小镜对此十分愤慨,觉得他拉低了整个家庭的着装水平。我倒是无所谓,丢脸这种事情我也算个行家,按照他的德行,没有屁股挂一口锅去逛街,已经比较讲究了。
老爹带着我去接小镜下班,兴冲冲地,还带了礼物。小镜刚上车,脸色铁青,说:“你看看你穿的什么。”
老爹说:“还行啊。”
小镜怒视他的脚。
他下身运动裤,鞋子却是一双皮靴。
小镜说:“你疯了吗?”
老爹傻笑,说:“急着接你怕迟到,随便穿的,有创意吧,哈哈哈哈哈哈……”
我没敢跟着笑,我又不傻,这时候附和他等于自杀。
在恐怖的沉默中开了二十分钟,小镜突然爆发了,说:“你下车。”
老爹说:“高架怎么下车?”
小镜说:“下车,我不想跟你在一辆车里。”
老爹和我被赶下车,一人一狗战战兢兢地沿着高架最边上,徒步走了半小时。车子在我们旁边呼啸而过,望着老爹的背影,我特别担心他想不开,一头从高架上跳下去。
他的礼物是一盒面窝,是白天他在家用油锅炸的。我永远记得他满脸面粉的样子,忙活着对我说:“人都有两个家,出生一个,结婚了又一个,以前那个就叫老家。小镜嫁到南京了,我要学会做她老家的小吃,她就会真的把这里也当成家。”
看来,他失败了。
类似的失败还有很多次,具体过程我搞不清。他们相恋三年,可是婚姻只有非常短的时间。
新家老家,最后分家。
分家前我只有一个狗盆,分家后我还是只有一个狗盆。
老爹把我送到宠物店住了一段时间,号称去外地出差。
我不想住宠物店,又哭又闹的,老爹说:“坚持坚持,挣点钱买鸡腿吃。”
我说:“你这就是逃避,快过年了出啥子差,老婆都跟人跑了。”
老爹气得手发抖,看样子要揍我。
我赶紧说:“那我住宠物店吧,你去出差,不是逃避。”
老爹背着行囊,走出宠物店门口,荷花姐叫住老爹,说:“今天你应该庆祝一下。”
老爹说:“为什么?”
荷花姐摊开双手,晃了一晃,说:“今天正好满六个月,你结完这笔账,梅茜的分期付款就结束啦。”
老爹愣了下,说:“怎么正好是今天。”
荷花姐说:“对呀,时间真快,我第一次碰到买狗还要分期付款的,更没想到你还能付完。哎,你哭什么……”
老爹冲她笑笑,比哭还难看。
荷花姐说:“照顾好自己。”
老爹点点头,走了。
荷花姐犹豫了一下,大声喊:“你还回来吗?”
老爹背对着她挥挥手。
我明白的,老爹心里一定在想,那么今天正式是一家人了,可是已经分家了。
小镜终究回去了,回到早饭是面窝的老家。
在宠物店我认识一些朋友,边牧和黑背什么的,大家一起玩球。
老爹不在,我偶尔会想他,整体是奔放而洒脱的。左拐小卖部偷火腿肠,右拐大排档等红烧肉,整条狗充满活力,就差能飞了。
但我偶尔会想他。偶尔的意思是,每半小时想一下。
我也想那辆白色的越野车。
彪形大汉的玻璃心
我现在速度五十码,耳朵七寸长。
我喜欢现在自己炸裂的样子。
几年前,我是条走一步滚一圈的小狗。
可是如果能永远停在2010年,
我愿意永远是条走一步滚一圈的小屁狗。
我在小区的第二个朋友是条黑背,据说是这个小区赫赫有名的武术家。
黑背长相凶残,一开始我不敢跟他玩。
晚上去广场溜达,黑背正在打坐。他看见我,假装不经意地大声喊:“五郎八卦棍之十二路弹腿,一定要连续弹十二次,才是正宗的!”
喊完就开始弹,后腿直立,前腿猛向前一踢,冲出去半米,这就叫弹一次。连弹十一次,弹到河边了,黑背犹豫了一会儿,大喊:“死也要弹十二次啊!”
然后就掉到河里去了。
我拉他上来的时候,他眼圈红红的。
他说:“小金毛,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梅茜。”
他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我说:“我只告诉边牧。”
他大叫:“不可以!你将来告诉别人,我现在就会逐渐死去。”
我说:“为什么啊?狗子会游泳,你淹不死的。”
他闭上眼睛,缓缓躺倒,瑟瑟发抖,说:“但是好冷啊,梅茜,我快死了,活活冻死的,只有围巾才知道我脖子的温度,想要我活下去你就不能告诉边牧。”
我瞠目结舌,还押韵的。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害怕黑背了。
从此以后,我们就经常在一起溜达,但对溜达的范围要求很高。一群猫和我们争夺地盘严重,溜达的划分区域始终拿不出妥善方案。
双方决定通过比赛解决。猫们推选代表向我提出,他们选定的比赛项目是爬树。我一口答应,旁边的狗子都大惊失色。
当天下午,双方各自召集军队,密密麻麻坐满了广场的树荫。杀气阵阵,我问:“准备好了吗?”引发无限的狗叫猫喊。
我一抬前腿:“开始!”
三十几只猫“嗖嗖嗖”蹿上一棵梧桐树,树下蹲着绝望的狗们,捶胸顿足。
我招来黑背,说:“黑背你在树下守着,不准下来一只猫。大家各自去玩吧,上兵伐谋,一网打尽,今日终于可以安逸一整天了。”
黑背蹲在草丛,一边镇守,一边左右看看大家有没有注意他,偷偷摸出一面镜子,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我满心狐疑,跑过去喊:“黑背,你干吗呢?”
黑背发现暴露了,讪讪收起镜子,说:“梅茜,你觉得吧,我哪个角度最好看呢?”
我说:“你抬头,再抬一点,果然!往左转呢,侧一点,不错!往右转,转,转,继续转,好的!可以了。”
黑背的脖子拧成麻花了,艰难又欣喜着说:“梅茜,是不是这个角度?我需要保持吗?”
我沉默一会儿说:“黑背,你就是传说中的360度无死角地难看啊!”
这就是黑背,拥有玻璃心的彪形大汉。
他具备双重身份——武术家和娘炮。
他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叫Hebe。这个娘炮。
有一次我和他吵架。黑背说:“若非看你是个女的,我一巴掌就扇过去。”
我说:“你是娘炮。”
黑背气得浑身发抖:“你再说一遍!”
我说:“娘娘腔,黝黑的玻璃。”
黑背嘴唇颤抖,眼眶泛红,说:“你不要逼我!”
我说:“狗中龙阳。”
黑背一怔,说:“龙阳是什么东西?”
我说:“还是玻璃的意思。”
黑背惨叫一声,泪水飞洒,掩面狂奔。
我转身看看边牧,边牧叼着飞盘,傻坐着,动都不敢动,眼睛忽闪忽闪。
我说:“我厉害不厉害?”
边牧拼命点头。
我说:“那你去帮我找黑背,警告他再也不要抢泰迪的饼干。”边牧拼命点头。
我说:“还有……”边牧比画了个爪势,意思是记不住那么多了。
我犹豫一会儿说:“还有,替我跟他说,对不起。”
至于他武术家的显赫身世,来自一次偶然事件。
小区隔三岔五做活动,清早起来在搞家具展销。我毫无兴趣,但黑背很兴奋,带着我去逛。
大爷大妈中间,黑背傲然穿梭,提醒我跟上,同时喋喋不休解释说:“瞧这红木桌腿,色泽发亮,酱香的。橡木折凳,硬邦邦,嘎嘣脆。松木不行,别看纹理清晰,太苦了。”
我好奇地问:“黑背,为啥你都知道?”
黑背得意地说:“厉害吧?我爸喜欢用这些跟我对打。”
黑背的爸爸长着络腮胡子,很少出门,撞到他要么拎着烧鸡,要么买一堆光盘。
我说:“你爸好像对生活的要求不高。”
黑背低落地说:“好累,感觉不会再溜达了。”
我问为什么。黑背说:“每次求老爸带我出去玩,老爸都说他正在忙。”
我说:“这就是你不懂事了,老爸要每天努力工作,才有钱给你买烧鸡呀,你要理解他!”
黑背眼睛一亮,说:“梅茜你说得好对……等一下,斗地主也算一种工作吗?”
冬不拉的红糖纸
时间会摧毁一切。
我要我们永垂不朽。
亲爱的冬不拉:
天气越来越热了,作为一只比熊,我劝你不要剃毛。
你是今年3月份搬走的,我们一共见过二十五次面,我首先要第二十六次告诉你,我是女的,我不会跟你结拜兄弟的。
你的结拜大哥黑背最近很好,哭的次数比以前少了。最近一次哭是因为雨下得太大,六栋旁边那棵树掉了好多叶子。因为你的梦想是学会爬树,自从你走了之后,黑背经常去你练习的那棵树边上发呆,说他坚信你一定会成为全世界第一只会爬树的狗。
叶子掉下来之后,黑背把它叼回去藏起来了。
你的结拜二哥边牧最近倒不是太好。前几天他散步的时候,碰到一对夫妻吵架,女的很生气,把刚买的脸盆扔出去了。当时边牧眼睛一亮,就跳起来去接。由于脸盆蛮大的,所以边牧躺了好几天。
你还记不记得我的银行卡?
那张银行卡是我们一起溜达的时候,在路边捡到的。你们说我是女的,要有点钱将来当嫁妆,就让给我了。
你们说要是捡到钱,就往我的卡里面打。后来我去问过牛头㹴婆婆了,婆婆说卡的开户狗不是我,所以就算有人往里面打钱,我也拿不到。
我哭着跟老爹说,去银行帮我打个招呼,让我可以用这张卡。于是老爹去银行打招呼,结果人家骂他智障,他也哭了。所以你千万不要往里面打钱,要是真的捡到钱,就自己买包薯片吃。
我一直不知道你为什么想学会爬树。
黑背说你小时候换过主人,以前的主人跟你说,不要想他,他躲在树上,你再也看不见他了。黑背说如果你以前的主人躲在树上,那么叶子上就有他的气味,如果下次见到你,就把叶子送给你。
如果真的下次见到,我们再一块儿陪你练爬树好不好?
此致
敬礼!
梅茜
那时候,我不到一岁。我挠墙,撕床单,叼袜子,追着自己尾巴转圈。老爹看见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声称要把我五花大绑,捆在车轮胎上,一路开到乌鲁木齐,连续碾我两百多万圈。
有一天我控制不住自己,把羽绒被拉到阳台,扯成碎片。老爹回来后,我害怕得瑟瑟发抖,心想这下要从南京被碾到乌鲁木齐了。老爹只是叹了口气,和我一起躺在羽绒被的碎片上,喝了很多很多酒。
他说:“梅茜,我要离开你一段时间。”
我说:“老爹,我不咬羽绒被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他说:“家里已经没有羽绒被给你咬了。”
我说:“那你要去哪里?”
他说:“我要去地平线看一看。”
我说:“地平线那里有什么?”
老爹沉默了一会儿,闭上眼睛说:“那里有一切你想念的人,正围在一起吃火锅。要是赶过去了,就能加双筷子,边吃边等日出。”
我说:“下次也要带我去,我也有想念的人,应该在地平线,我要跟大家一起吃火锅。”
老爹说:“好的,下次带梅茜一起去。去流淌时间的泸沽湖划船,去开满鲜花的大理散步,去一路高高低低红色山丘的青海吹风,去呼吸都结着霜的松花江溜冰,去人人都在打麻将的成都吃冒菜,去背包客们走来走去的拉萨看一眼大昭寺。”
我用力点头:“好的,这次不可以,下次一定行!从今天开始,梅茜会努力囤肉丸换车票!”
第二天我被送到荷花姐那里,再次看到老爹已经是大约两个月以后。荷花姐那里住着十几条狗子,她带着我们一起吃喝玩乐,四处溜达。
门口住着一条流浪狗子,是条比熊,头大身子小,荷花姐喊他冬不拉。
刚碰到冬不拉时,他神秘地说:“梅茜,你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神马好东西撒?”我啪嗒啪嗒跑过去,冬不拉贼兮兮地从草丛里翻了张红糖纸出来。
“介素神马?[1]”
冬不拉赶紧说:“嘘,这是我唯一的财产,叫作超级世界转换器。”
我接过来,仔细看看,不就是张红糖纸嘛。
冬不拉说:“不要动!”然后把糖纸放在我眼睛上,激动地说,“梅茜,睁大你的狗眼瞧瞧,世界是不是变了?”
真的,整个世界变红了!天是红的,树叶是红的,马路是红的,连冬不拉也变红了。
冬不拉拿下糖纸,说:“只能借给你五分钟,现在我要收起来了。这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呢,藏在草丛里半年啦。我每天只用一分钟,你今天已经用掉了我一周的份额。”
我说:“冬不拉,你为什么不住家里,要出来住在外头呢?”
冬不拉呆呆地看着糖纸,说:“因为爸爸说我的种不纯。”
我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
这时春节临近,每家每户喜气洋洋,不用糖纸,都可以衣服红通通,脸色红通通,围巾红通通,手套红通通。
过春节的时候,边牧和黑背也被送到荷花姐这里托管。黑背找到冬不拉,说:“给我看看超级世界转换器好不好?”
冬不拉摇头。
黑背想了一会儿,说:“你给我看一会儿,我给你亲一下。”
冬不拉猛退几步,惊恐地看着黑背。跟他一起后退的,还有边牧和我。
黑背一下炸毛了,喊:“信不信我用十二路弹腿弄死你们!”
冬不拉犹豫半天,说:“你发誓以后不亲我,我就给你看。”
元宵节那天,我浑身没有力气,就是躺着不想动,东西也吃不下。
黑背说:“梅茜你不会生病了吧?”
我摇摇头,说:“不应该啊。”
就这么一直躺到黄昏,荷花姐推门出去丢垃圾,一推,叫道:“冬不拉,你怎么回事!”
门口躺着冬不拉,一动不动。荷花姐将冬不拉抱进来,打电话。来了两个男人,一个男人戴着手套,抱起门口的冬不拉,说是狗瘟,要挂水。
荷花姐说:“挂水多少钱?”
男人报了个数字,荷花姐叹口气。
男人说:“这条比熊不纯,是个杂种,挂水没有意义。”
荷花姐说:“那怎么办?”
男人说:“我带回去慢慢养吧,看他的命了。”
荷花姐又叹了口气,回小房间给客人带来的狗子洗澡。
另外一个男人说:“走吧,杂种狗,找个地方扔了。”
荷花姐在里屋,听不见的。
我一点一点站起来,眼泪哗啦啦地掉,冲着门口大声地喊:“那你们把我也丢了吧,我也是个杂种,你们丢了我吧!丢了我吧!”
冬不拉被一个男人的手抓着,整个身子垂着,努力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我。
他嘴里牢牢地叼着那张糖纸。
然后他的眼神,像雪碧里慢慢浮上来很多气泡,又透明又脆弱,倒映着春节后喜气洋洋的世界。
是因为知道再也遇不上,碰不到,回不了。所以,这就是眷恋了吧。
我拼命顶着栅栏,眼泪喷着,拼命叫,拼命喊:“我的种也不纯,我也是个杂种,你们把我也丢了吧!”
两个男人抱着冬不拉走了。
天就快黑了。我要去找老爹,问老爹借钱,给冬不拉治病。
老爹在地平线那边。
黑背凑到我耳边,小声说:“梅茜你记住,你只有半分钟时间。我跟泰迪大王商量过了,他们十九只泰迪负责吸引阿姨的注意力,然后你就逃出去。”
我说:“怎么逃?”
这时候,突然里面房间的泰迪同时狂叫起来。荷花姐丢下手里的拖把,去看发生了什么情况。黑背突然狂吼一声,在空中一个翻滚,大叫:“十二路弹腿!”
他猛地撞上栅栏,“咚”的一下被弹回来。
他是想趁机撞翻栅栏吧。
黑背眼睛通红,擦擦眼泪,狂吼一声,说:“边牧,不要叼着飞盘了,放一会儿,和老子一起把栅栏弄翻吧。”
边牧放下飞盘,说:“好。”
两条狗子狂叫一声,扑上去,栅栏倒了,带着一排柜子都倒了。
黑背看着我,突然大声喊:“梅茜跑啊,去找你老爹,去把冬不拉救回来啊!”
于是我箭一样冲了出去。我奔上马路,黑背和边牧站在门口,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大声喊:“梅茜,跑啊!”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边牧的喊声。
他也在喊:“梅茜,跑啊!”
我对着太阳,对着地平线,疯狂地跑。眼泪飘起来,甩在脑后。
梅茜,跑啊!
超过路边散步的人,超过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超过拥挤的公交,超过排队的站台,超过一棵棵没有叶子的树,超过一切带着冰霜的影子。
梅茜,跑啊!
这不是个红的世界,我要帮冬不拉把糖纸追回来。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自己的喘气,喷出来的白色雾气模糊双眼。但是,梅茜啊,你要跑到地平线去,不然冬不拉就会死掉。所以,梅茜,跑啊!
梅茜,跑啊!
老天给我们躯干四肢,就是要捕捉幸福,尽力奔跑!老天给我们眼耳口鼻,就是要聆听天籁,吻遍花草!老天给我们“咚咚咚”跳动的心,就是要痛哭欢笑,一直到老!
而我们要去流淌时间的泸沽湖划船,去开满鲜花的大理散步,去一路高高低低红色山丘的青海吹风,去呼吸都结着霜的松花江溜冰,去人人都在打麻将的成都吃冒菜,去背包客们走来走去的拉萨看一眼大昭寺。
梅茜,跑啊!
我跑得双眼模糊,浑身发抖。但耳边一直回响老爹的声音:“梅茜,你记住,正能量不是没心没肺,不是强颜欢笑,不是弄脏别人来显得干净。而是泪流满面怀抱的善良,是孤身一人前进的信仰,是破碎以后重建的勇气。”
所以,梅茜,跑啊!
后来……
我在河边找到冬不拉。
他浑身都是泥巴,眼睛闭着,一动不动,嘴里叼着一张红糖纸。
我想推推他,但自己也没有力气,就一点点趴下来,趴在冬不拉旁边。
大概,我会和冬不拉一起死掉吧。
我讨厌狗瘟,我讨厌打针挂水,我讨厌莫名其妙地掉眼泪,我讨厌自己软绵绵地没有力气,我讨厌走不动,我讨厌这样冷冰冰的地面。
我想念老爹。
假如,假如我们永远停留在刚认识的时候,就这样反复地晒着太阳,在窗台挤成一排看楼下人来人往。
我不介意每天你都问一次:“小金毛啊,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那,叫梅茜好了。
老爹在离开我之前的晚上,醉醺醺地趴在沙发边。
我问老爹:“金毛狗子厉不厉害?”
老爹说:“非常厉害。”
我说:“厉害在哪里?”
老爹想了一会儿说:“厉害在攻击力为零。”
这个打击相当大,我连退几步,感觉晴天霹雳,攻击力为零攻击力为零攻击力为零攻击力为零攻击力为零……难怪每个保安看见我都兴高采烈地说:“梅茜,来,抱抱。”
我要咬死你们啊咬死你们啊!
我疯狂地冲出去,转了好久,才碰到一个保安,赶紧连头带腿猛扑!
保安看见我,兴高采烈地说:“梅茜,来,抱抱。”
我一个急刹车,兴高采烈地说:“好的!”
…………
咬死保安的计划失败。我哭着回家。
“老爹,我咬不死人怎么办?”
“梅茜,你可以尝试拥抱他。”
“老爹,这是不是攻击力为零的命运?”
“嗯。”
“那你要去远方,是不是也因为自己攻击力为零?”
老爹没有回答,睡过去了。第二天他去了远方。
我想,自己死掉了,现在奔跑不到终点,就能踩着老爹的脚印,飞到那些我们梦想中的地方吧。
那里,每个人的攻击力都为零,互相拥抱。
在最好的天气,最好的问候里,我可以跟老爹吃火锅,看小说,喝一点点啤酒。
我看着自己布满泥浆的爪子,脑袋挪到上面,那是让老爹摸摸头的姿势。
边牧和黑背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黑背大呼小叫:“梅茜!你怎么死得比冬不拉还要快?”
边牧放下飞盘,定定地看着远处,小声说:“梅茜,你瞧那边,是不是你老爹?”
我甩甩耳朵,拼命仰起脑袋,往边牧说的方向看。
嗯,这是老爹离开后的第五十五天。
看那垂头丧气走路的样子,就是他了呀。
还没等我确定,黑背大叫:“看那垂头丧气走路的样子,就是你老爹了呀!”
黑背上蹿下跳:“我不会游泳,边牧你会不会?过去把梅茜老爹喊过来啊!”
我努力说:“不要!河里全都是泥巴,会爬不出来的。”
边牧沉默一会儿,呆呆地说:“那我跳过去。”
黑背大惊失色,下巴差点掉了,震惊地说:“边牧你会草上飞吗?这么远也跳得过?”
边牧摇摇头:“我从来没有跳过那么远。”
黑背急得团团转:“完蛋了!”
边牧用脚推推飞盘,对黑背说:“你把飞盘扔出去,我就假装是去接飞盘,可能会跳得远一点。”
黑背嘴巴张大:“这样也可以?”
边牧没有回答他,后退了好几步,喊道:“黑背,扔啊!”
黑背龇牙咧嘴,咬住飞盘,用尽全身力气,把飞盘甩向河对岸。
太阳要落山了。飞盘笔直射进金黄色的光晕里。
边牧一声不吭,疯狂地冲刺,那一瞬间,我确定他超过了我的五十码。
因为他像闪电。
他要去接飞盘。
就像我们都是攻击力为零的白痴,他只懂得拥抱,所以他的命运就是去拥抱那个男孩唯一留下来的飞盘。
在边牧沉默的冲刺里,黑背眼泪四溅,大喊:“如果可以,请你飞起来啊边牧!”
曾经有人抱抱我,对我说:“梅茜,时间会摧毁一切。”
但我要我们永垂不朽。
人山人海,总有人要先离开。
失去的才知道珍惜。能失去的就不值得珍惜。从现在做起,否则连身边的都要失去。
所以,请你飞起来啊边牧!
于是边牧飞起来了。
边牧飞起来了。
去追那个飞盘。
太阳要落山了。边牧笔直射进金黄色的光晕里。
梅茜:“你说我把烟灰缸、海碗、王老吉、锅盖、吧椅、香蕉、枕头、五斗橱、抽油烟机、毛豆米、鲳鳊鱼、扑克牌、平底锅、漏勺、iPad、衣架子、保险箱钥匙、门卡、蓝光播放器、蒸笼、茶几……全部同时丢出去,隔壁那条边牧能接住几个?”
老爹:“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