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佳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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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记得带我回家

你在悲伤的时候,要允许我有机会躺在你脚边,

我的脑袋毛茸茸的,你摸一下会暖乎乎的。

你在快乐的时候,要允许我有机会绕着你奔跑,

这是我表达幸福的唯一方式。

我的世界很小。哪怕尽了全力,还是有无数的地方是远方。

被海豚追逐的薄荷岛,坐上门板当火车的柬埔寨,

悬崖上色彩斑斓的五渔村。

最美的地方我都到不了。

我能做的事情很少。在门边等你回家的脚步声,

在草地上追逐同样晒着你的阳光,

听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

我是金毛梅茜。我讲故事给你听,你要记得来看我。

斜着穿越城市,绿灯亮起,行人凶猛,我夹杂在人群中过马路。

过了一个又一个路口,繁华的大街,深幽的小巷,还沿着湖泊走了一段。

天黑了,雨哗啦啦下,我在天桥下面躲了一会儿,舔了几口雨水。

我很讲卫生的,但是太渴了。

雨越下越大,路面倒映着霓虹灯,仿佛整个城市颠倒了。我不想等了,踩着大大小小的水坑,嗒嗒嗒,嗒嗒嗒,继续向前。

我会收集你所有的脚印,雨水打湿的要晾干,微风吹乱的要整理,夜晚淹没的要擦亮。

有些地方走不过去,我也要努力试试看。在睡觉之前,把它们都铺开来,撒满我的四周,假装你围绕着我的世界在转。

老爹说,相聚分离都是偶发事件,但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

没关系,这些是我的财产,梅茜一定要好好保管。

出发

“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可以,当然可以。”

老爹回来以后,似乎接受了自己是个离异中年男人的现实,整个人积极向上,几乎到了猥琐的地步。

他依旧不工作,号称没有灵感。根据我的观察,他打开过一次电脑,写了一行字:啊,春天不错的。

过了半个月,再次打开电脑,句号改成感叹号。又想了想,把“春天”改成了“春卷”。

这样的工作效率,导致我们家经济状况每况愈下,老爹翻箱倒柜,把床底下藏着的几箱茅台酒拖出来,卖掉了。

接着就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生活。

他去斩烤鸭,人半只,狗半只,对此我表示满意。但他吃烤鸭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冲着对面二楼阳台的女式短裙,一边吃一边发出嘿嘿的笑声,让我有点狗毛悚然。

果然,他对我这条无法自食其力的狗子提出了要求。

狗的悲哀就在这里,没有工作,没有工资,傻爹要干傻事,你也只能服从。

老爹说:“梅茜,你能不能叼个妹子回来?”

我说:“妹子比我体积大,我可能搞不定。”

老爹说:“你天天叼瓶子破布什么的,不会有什么出息,叼妹子才是正道。”

我说:“你不是刚离婚吗,没车没钱,妹子看不起你。”

老爹沉思,叹气说:“这倒也是,要想想办法。”

我点点头,说:“老爹,开始崭新的生活吧!”

老爹点点头,说:“崭新的生活,从你学会叼妹子开始!”

烤鸭吃完,老爹手机响了。

他去洗手,我叼着手机在旁边等,没看清屏幕,他接过手机的瞬间,我突然整颗心揪了起来。

铃声一直响,老爹接了。

老爹的声音很平静:“你好。”

我耳朵非常厉害,听见手机里说:“陈末,你还好吗?”

“我挺好的,你有事吗?”

“其实,我应该跟你说对不起的。”

“大家都是成年人,这种事情,正常。”

“你真的没事?”

“没事。”

“那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可以,当然可以。”

老爹的声音越来越平静,但我看见他的脸上眼泪慢慢滑下来。是这样的吧,人们心里的萤火虫,都在泪水中死去。

手机里说:“陈末,我要结婚了。”

我打了个冷战,这边还没走出离婚的阴影,那边就快走进婚姻的殿堂,闻者落泪,听狗惊心。

老爹爽朗地笑了:“恭喜啊。”

“其实今天开车回了趟南京,去单位拖一点东西,上次没带走。车子坏了,放在以前那家修理站,你方便的话,等修好了,找个代驾开给我行吗?”

老爹保持爽朗的笑,像视频卡住了,有声音,没动作。

手机里问:“喂,喂,你在听吗?”

老爹擦擦脸,说:“没问题。”

“麻烦你了。”

“不麻烦。”

“嗯,你好好的。”

几天后,老爹取了车,带上我,开出小区。

终于又坐上这辆白色越野车了,我高兴地蹦跶,脑袋伸出窗户,风吹得耳朵啪啦啪啦打着脸。

小区门口,荷花姐招手,老爹停下车问她:“怎么了?”

荷花姐问:“你去哪儿?”

老爹说:“吃饭不小心腿摔断了,去医院抢救。”

荷花姐翻个白眼,说:“人家又要结婚了,你干啥,抢亲?”

老爹张大了嘴巴,震惊地说:“你怎么知道?”

荷花姐说:“那啥,有朋友圈。”

老爹晃了晃,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荷花姐说:“完了,看来你被屏蔽了。”

老爹说:“无所谓,她车落在南京了,我给她送过去。”

荷花姐掏出钱包,抽出几张给他:“油费。”

老爹说:“怎么能要你的钱……这个不够啊!”

荷花姐说:“就这么多,记得要还。”

老爹说:“好的。”

老爹上路之后,我往后看,发现荷花姐在宠物店门口,一直站着,直到车子拐弯,消失不见。

荷花姐不算非常美丽,中短发垂落耳边,平常穿衬衣牛仔裤。但清晨的阳光下,她站在店门口,只有我发现,她穿着粉粉的裙子,像微风中一片花瓣,逐渐变淡,淡到没有。

也只有我知道,我被寄养到宠物店的时候,看到她偷偷读着老爹的书,偷偷地哭。

我从未想到,这是我见到荷花姐的最后一面。

她就是非常美丽的,对不对?

借宿

不好意思先生,您闺女不能入住。

这是我第一次坐长途车,开得好远好远。老爹为了省钱,不住酒店,晚上就跟我缩在车上睡觉。他后备厢里塞着水盆和毛巾,去加油站打水刷牙洗脸,凑合了一夜。第二天黄昏,到了遥远的小镜老家。

这下总能洗澡了。

老爹找了连锁酒店,跟前台说:“来个标间。”

服务员瞄我一眼,说:“不好意思先生,宠物不能入住。”

老爹一愣,偷偷递给服务员一张一百块。

服务员不接:“不好意思先生,宠物不能入住。”

老爹说:“那来个套房。”

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先生,标间套房宠物都不能入住。”

老爹生气:“她不是宠物,是我闺女!”

服务员说:“不好意思先生,您闺女不能入住。”

老爹开车瞎转,找到家宠物店,门面特别大。他数了数皮夹子里的钱,嘿嘿一笑,昂首挺胸带着我走进去。

店员穿着制服,热情地介绍:“本店每条狗子都有自己的单间,配备小床,空调,二十四小时随时监控您爱犬的状况。房间每天打扫消毒,喷法国进口宠物香水,绝对没有异味。后面有块草地,还有泳池,供您的爱犬玩耍娱乐,当然,游泳单独收费。小床房和大床房价格不等,可惜今天单间客满,只剩最后一间总统套房,您需要考虑吗?”

老爹目瞪口呆,说:“看看。”

穿过天蓝色的长廊,店员推开最里面的门,说:“就是这间。”

老爹探头观察:“这还挺大,多少钱?”

店员说:“888一晚。”

老爹说:“这得有七八个平方了吧,两条狗住的话,涨价吗?”

店员说:“如果不额外加狗粮的话,收费是一样的。”

老爹说:“不错不错,前台给钱?”

店员说:“请跟我来。”

他们最后的对话是这样的。

店员:“先生,您不能睡这里边……先生……先生……老板,你快来看,有人睡狗窝了!”

老爹:“呼……梅茜你往那边一点太挤了……呼……”

樱花和别的地方

樱花有影子的,躺在树底下睡觉,应该能做和天空有关的梦。

另外一个城市,小镜的老家,方言不一样,早饭不一样,

人们的梦想应该都是一样的吧。

狗子的梦想,就是留在老爹的身边。

老爹带我到了一个华丽的酒店门口,那里飘浮着热气球。喷泉池旁边立起一张巨大的海报,上面的小镜挽住陌生男人的胳膊,也是婚纱,也是西服,两个人笑得多么灿烂。

只从照片判断的话,这套西服应该比老爹的贵,光看他的衬衫领子就十分高级,花团锦簇,像鸡蛋在微波炉里爆炸了。

至少这个男人不会穿运动裤搭配皮靴吧。

老爹站了半天,我差点发现不了他的呼吸,略担心直面贫富差距对他的冲击,就这么去世了。

他呼吸了!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还整了整领子,才踏进酒店。

迎宾摸了摸我的头,说:“今天婚礼允许宠物入场,她叫什么名字?”

老爹说:“叫狗蛋。”

迎宾说:“狗蛋真是胖。”

他向老爹鞠了个躬,说:“人比较多,请务必带好她,走丢了总归麻烦。”

老爹也鞠了个躬,说:“如果弄丢了被您找到,就当给您加个菜。”

我气得差点咬死这两个王八蛋。

我们刚进电梯,门“叮”的一下,即将关闭,一只手挡住了它,几个男人嘻嘻哈哈拥进来。他们都穿着西服,最后进来的那个,和酒店门口照片上的男人一模一样。

他的衬衣领子花团锦簇。

老爹用卫衣的帽子套住脑袋。

我没有帽子,就用耳朵遮住脸。

真奇怪,为啥我们一人一狗有点心虚。

“老哥你这就结婚了,夸张啊,我现在还感觉跟做梦一样。”

“是啊,你俩也就交往了大半年吧?”

那些伴郎七嘴八舌,新郎说:“时间短怎么了,我们是灵魂伴侣。”

其他人起哄:“兄弟你开厂的,别整得太文艺。”

新郎说:“我跟她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想离开她的前男友了,但一直没下这个决心。”

这句差点吓破我的狗胆,耳朵咔嚓竖起来了,我又不是柯基,这违背了生物学,但顾不上了,偷偷扭头望老爹,他的脸藏在帽子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们还在聊天。

电梯的数字从1跳到了17,18,19……

伴郎们挤眉弄眼:“兄弟你不地道啊,挖墙脚。”

另一个说:“闭嘴,你懂个屁,嫂子不是墙脚,是仙女脱离了魔窟。”

新郎说:“那小子跟小镜好了三年,连个香奈儿包都没给人买过,是他错过了机会。”

我呆呆地看着这群人,眼泪就要冲出来了,我想大声喊:“老爹买了,老爹买了烤鸭,还做过红烧肉,拖地洗衣服,他的拖鞋都被我咬烂了!他的零花钱都不够自己买双洞洞鞋!”

新郎说:“也许有过爱情吧,幸亏没有爱下去的能力。”

害怕他们听见我的哭声,我躲在了老爹后面。

老爹的腿在抖。

顶楼走廊人影穿梭,闹哄哄。我们推开户外玻璃门,老爹把我拴在游泳池边的扶手上,招手唤来服务生,跟他说:“帮我叫一下薛先生,就说有老朋友找他。”

我心惊肉跳地趴着,眯着眼发现他在做热身运动,小碎步拳击空气,龇牙咧嘴,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我心里琢磨,打起来的话,我拼死咬住新郎的大腿,老爹的胜算会直线上升,高达0.4%。

大概过了五分钟,新郎推门出来,老爹瞬息躲在灯架后头。新郎点了支烟,左右找不到人,纳闷地自言自语:“谁啊,大学同学吗?”

他看见我了。

我躺那儿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糟了,可要露馅,我尾巴在颤抖。

新郎说:“这谁家的狗,喂,小东西,你怎么在这儿?”

我装死。

死得透透的,老爹动手的刹那,我必须跟上节奏,迅速复活,扑上去咬住他的大腿!

新郎蹲下来,拍拍我的脑袋,掏出手机打电话。

老爹跟个营养不良的盗贼一样,蹑手蹑脚出现在他背后,举起拳头瞄准。

新郎打通了电话:“我在泳池,这儿有只狗像是病了,叫你们经理赶紧来看看。”

他放下手机,找了一会儿,从兜里找出一颗糖,放在我的嘴边,一边摸着我的头,一边说:“小朋友,坚持坚持。”

他摸我的手很温柔,老爹举起的拳头僵在空中,迟迟没有砸下去。他回头,看见老爹,愣了一下。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分别从眼神中读出了什么。

老爹无声地叹了口气,拳头松开,抹了把脸:“梅茜,走了。”

我早就受不了这种尴尬的折磨,跳起来,犹豫了下,并没有叼起那颗糖。

新郎微笑,说:“这是你的狗啊?”

他又摸摸我的头,说:“搞了半天你在睡觉啊,睡这么香,你爸来了我就放心了。”他转身递给老爹一支烟,“我先走了。”

他跨过玻璃门的时候,停顿一下,并没有回头,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窝囊的老爹抽了半支烟,露台能望见远方的樱花,这座城市的道路在夜色中藏着粉红,月光和灯光让樱花像一片柔软的云雾。

樱花有影子的,躺在树底下睡觉,应该能做和天空有关的梦。

另外一个城市,小镜的老家,方言不一样,早饭不一样,人们的梦想应该都是一样的吧。

狗子的梦想,就是留在老爹的身边。

小镜穿着婚纱走来,也像一片柔软的云雾。

她细声细气地说:“小薛让我过来,说你到了。”

老爹说:“他对你好吗?算了,这是个傻问题……”

小镜点点头:“挺好的。”

老爹把车钥匙递过去:“我太消沉了,也太固执了,确实没什么前途,谢谢你还跟了我三年。”

小镜说:“我没有后悔。”

老爹说:“后悔也没关系,只是害你成了二婚选手。但这是新生活啊,是你想要的生活。对不起。”

小镜说:“你带着梅茜,怎么回去?”

老爹说:“租辆车就行。”

小镜说:“连着开这么远,会很累的,比较危险。这样吧,我也挺想梅茜的,我带几天,你坐高铁,休息下再来接她。”

老爹说:“也好。狗粮的牌子你还记得吧?”

小镜点头。

老爹说:“那我走了。梅茜你要乖,我过几天来接你。”

我呆呆地望着他,又看看小镜,你们的剧情随便发展,怎么牵扯到我了,狗脑子一片空白,狗眼睛不知道该表达什么情绪。

老爹离开的时候,小镜说:“对不起。”

这三个人分别都说了对不起,大概含义都不同吧。

老爹不见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怎么又要被寄养了呢,樱花除了抒情又不能吃,我不要待在这里!

我疯狂地扑出去,想往外追,爪子刨地,牵引绳被小镜还有服务员死死拽住。

老爹真是个胡乱承诺的人,这次把我也搭上了。老爹后来解释,当时混混沌沌的,别人说什么,都会点头,其实心中根本不乐意的。

后来解释有个蛋用,我还不是被留在这儿了,我只能号啕大哭了一场。

这里樱花开放,但不是我想要的地方。

大雨让整个城市颠倒

雨越下越大,路面倒映着霓虹灯,仿佛整个城市颠倒了。

我不想等了,踩着大大小小的水坑,

嗒嗒嗒,嗒嗒嗒,继续向前。

人类的婚礼,前奏漫长,后患无穷,我也算经历两次了。我住在小镜家,连续三天没有看到她。她让妈妈买了狗粮,每天带我溜达,但我没什么力气,既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出门。

第四天老太太在叨咕,说这狗再不吃东西,就得打电话告诉老爹,让他在电话里骂我。

凭什么骂我,我丢开玩具鸭子,扒着阳台,眼巴巴望着楼下车水马龙。

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开过去。我看到了,是越野车,白色的。

血全涌上了狗脑门,团团转,我控制不了自己,趁着有人开门,似乎是小镜回家了,我像发了疯一样,从门缝冲出去。

后头听到小镜和老太太的呼唤,但我撒开腿,拼命追那辆车。车上应该有老爹,有以前的生活,有熟悉的自言自语。

喝醉的老爹曾经趴在地板上,头顶着我的狗窝,说:“梅茜你知道吗,面窝其实要用黄豆。大米和黄豆一直泡,泡啊泡,软了以后搅拌成黄豆米浆,再放调味料,盐啊葱啊生姜啊什么的,才能丢到油锅里炸。炸成金黄金黄的,我以前不懂怎么做出来中间那个洞,原来是有专门的面窝勺子,对了,得撒点芝麻,那才叫香。”

我就问:“小镜的老家在哪里呢?”

老爹说:“从这里往西南开,开个几百公里就到了。小镜当年呢,就是从那里,往东北方向开了几百公里到的南京呀。”

我冲上马路,沿着街道狂奔,没找到那辆白色越野车。

会找到的,虽然不认识路,但我记性很好,反正老爹说过,往东北方向,几百公里,我就到家了。

太阳升起的方向,往左边歪一点,应该是东北吧。我方向感很好,是知书达理的狗子。

斜着穿越城市,绿灯亮起,行人凶猛,我夹杂在人群中过马路。过了一个又一个路口,繁华的大街,深幽的小巷,还沿着湖泊走了一段。

天黑了,雨哗啦啦下,天桥下面躲了一阵,舔了几口雨水。

我很讲卫生的,但是太渴了。

雨越下越大,路面倒映着霓虹灯,仿佛整个城市颠倒了。我不想等了,踩着大大小小的水坑,嗒嗒嗒,嗒嗒嗒,继续向前。

我全身湿透,特别难受,直到半夜,雨才停了。我的肚子很饿,夜宵摊子摆出来,香喷喷的。

最大的一家烧烤摊,十几张桌子摆在户外,人们有说有笑,啤酒堆了一箱又一箱。我饿得发晕,凑近一个客人,盯着他手里的排骨。

吃排骨的花衬衣说:“会握手吗?握个手就给你吃。”

要求过于简单了,我点点头,把手给他。

花衬衣震惊了,说:“亲娘啊,不但会握手,还会点头,给你吃给你吃。”

我一口咬住他丢过来的排骨,太辣了,辣得要哭啊,嘴巴跟被刀子割了一样,舌头吐出来,放在一个小水坑里泡泡。

这是夜宵一条街,还有流浪歌手。他头发披肩,扎了几十根小辫子,衣服破破烂烂,背着吉他,走过来,给我喝他的矿泉水。

小辫子说:“看来你不是本地狗,吃不了辣。”

本来想嘲笑他,看在给我水喝的分儿上,算了。他拿着歌单,走到一桌人旁边,说:“老板,点首歌?”

客人说:“走走走。”

小辫子无奈笑笑,换下一桌。

我思索了下,这人心地不错,帮帮他的话,可能还会买火腿肠给我吃。我跑过去,抱住他的腿,叼走他手中的歌单。

小辫子愣住了。

我叼着歌单,又走回那桌,满脸期盼地望着客人。

隔壁桌的花衬衣更加震惊了,说:“这狗神了,你们点不点,不点我点,我得给她面子,说不定她还能教我数理化。”

他想得美,我自己数理化都狗屁不通。

这桌是对夫妻,女的说:“老公,你看狗子让我们点歌呢。”

男的说:“来一个来一个!”他对小辫子招招手,“唱你拿手的,走起!”

小辫子唱了一晚上,我在异地他乡打了一晚上的工,叼歌单叼得嘴巴麻木了。客人散尽,老板清扫地面,准备打烊,远处的天边隐约亮起了白。

小辫子点了几份烤馒头,分我一半。他自己喝着白酒,吧唧吧唧吃得贼香,干一杯,对我说:“你是小女娃子吧,我平时一周都没今天赚的多,你多吃点,不够我再点。”

我狼吞虎咽,他倒点水给我,说:“要不以后你跟着我混,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他想了想,又说:“不是,要不以后我跟着你混,有你一口,就有我一口。”

他没有住的地方,我们在银行提款机的小屋子里打盹,醒了我就继续往东北走,一直走到天黑。小辫子搞了个二维码,让我叼着找客人们收费。客人的要求如果不复杂,比如拜拜啦,合照啦,我都会努力去做。

打工太辛苦了,尤其对一条狗来说。

但你要明白,打工呢,不是为了在这里停留,而是为了向前方走下去。

念一千遍蝴蝶

他们就盘旋在空中,虽然你看不见,

但是你一定会被他们找到。

在找到之前,漫天蝴蝶就一直飞着飞着。

所以我们找到找不动了,也要继续找。

因为他们会飞到飞不动,也坚持继续飞。

老爹也曾经带我旅行。

所谓的旅行,就是徒步一公里,晃晃悠悠到了地铁站。

地下过道里,有个穿衬衫的男孩盘坐在地上,弹着吉他唱歌。周围有好多妹子,团团转,团团转,团团转咿呀咿呀哟。

老爹看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

我问老爹:“他唱得好听吗?”

老爹仰天长笑:“垂髫小儿,不过尔尔。”

我说:“那你唱一个吓吓她们。”

老爹犹豫了会儿,大声地唱:“你是我的小蝴蝶,我是你的小阿飞……从此我不再撒野……”

唱歌的男孩停止弹吉他,指着老爹说:“你们把他赶走,否则我不唱了。”

好多妹子冲过来,赶我们走。

老爹泪水四溅,边被推走,边大声地喊:“你们会后悔的!你这个胖子干吗咬我?还有人扯我的裤子!不要推啦不要推啦,我走还不行吗?”

老爹站在远处,对着她们叫:“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你们!如果再看到你们,我就爬着过去!”

过了五分钟,我们就又看到她们了。

因为我是条狗子,不能坐地铁,所以只好原路返回。

为了不食言,老爹是抽泣着爬过去的。

唉。

从那天开始,我们经常走在路上,山在后头,水在后头,然后被一辆辆车超过,累了就停步,看看正在努力盛开的花朵。

走着走着,我说:“老爹,我爪子要磨平了。”

老爹冷静地说:“梅茜,我的拖鞋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掉了。”

走着走着,下雨了。老爹停住脚步,看了看自己,说:“梅茜,我好像一条落水狗呀。”

我看了看自己,说:“老爹,我就是一条落水狗啊。”

好想傻乎乎的老爹啊,现在身边只有更傻一点的小辫子。

小辫子去买面包,我站在他屁股后面等,这时候一个圆圆的硬币滚过来,又滚走,我赶紧跟着它一起滚,滚到街角垃圾桶,那里站起来一片巨大的黑影。

这是一条老得不成样子的金毛,她咧着嘴笑:“小屁狗,吓到没有?我厉害吧?”

我点点头,说:“蛮厉害的,你叫什么名字?”

老金毛缩回垃圾桶后头,冲我招手。我轻手轻脚过去,小声说:“长江长江,我是黄河!”

老金毛说:“我叫老皮肚。”

我咂咂嘴,说:“皮肚蛮好吃的。”

老皮肚说:“别吵,你看。”

我狐疑地左右看看,发现有只蝴蝶飞呀飞,越飞越低,停在老皮肚的头上。老皮肚得意地说:“好不好看?”

我兴奋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老皮肚嘿嘿一笑,说:“因为我心里每天都要念一千遍蝴蝶。”

我张大嘴巴:“这样也可以?”

老皮肚点点头。

我看着蝴蝶又飞走,心里突然空空的,说:“老皮肚,你在这里干吗呀?”

老皮肚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这里等死呢。”

雨越下越大了。

这个城市真的喜欢下雨。

行人们纷纷撑起了伞,雨点噼里啪啦响,很好听。

也不知道那只蝴蝶会不会被打湿,那样就飞不起来了。

我们身边有好多行人,匆匆忙忙地走。有大妈拎着菜篮子,有小姑娘骑着自行车,有大叔头顶公文包,有清洁阿姨在屋檐下躲雨。有一家三口连伞都没有打,沿着街道的小店,到处问人有没有看见老皮肚。

他们走远了,老皮肚小声说:“我认识他们。”

我眨巴眨巴眼睛,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

老皮肚说:“以前我也有个好听的名字。”

我说:“啊?真的吗?”

老皮肚摇摇头说:“算了,好多年了。那时候是妈妈养的我。后来,她结婚啦,生小孩啦,小孩长大啦。她的小孩喜欢吃皮肚面,但是又从来不吃皮肚,就全都给我吃,于是大家都喊我老皮肚。”

我眼睛一亮:“你家是南京的吗?”

老皮肚说:“嗯,妈妈是嫁过来的,幸好这里也有皮肚面可以买。”

我说:“那你喜不喜欢她的小孩?”

老皮肚说:“妈妈有多喜欢我,我就有多喜欢她的小孩。我们是一家人。你知道一家人最害怕什么吗?就是小孩子刚刚长大,我就已经变得很老。”

老皮肚低下头,雨水打湿她的后脑勺,顺着毛往下滑,滑到脸,滑到鼻子,滴答滴答落到地上。

我跳起来大叫:“老皮肚你不会现在就死了吧?”老皮肚缩成一团,我感觉她身子开始变小。

她小声说:“我还不知道你名字。”

我说:“我叫梅茜。”

老皮肚用力笑笑,说:“真好听。和我年轻时候的名字一样好听。梅茜,我们狗子呢,到快死的时候,就会提前知道。所以,我要躲起来,让他们找不到。这样,他们就以为我走丢了,不是死掉了,他们会觉得,我一定在其他地方过得很好。”

我抬头看看小辫子,他刚走过来,雨水也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答滴答。

老皮肚说:“梅茜,有时候我觉得真神奇。一家人就是想尽办法让对方过得很好,而你自己过得很好,对方就觉得自己过得很好。”

老皮肚说:“梅茜,你有没有看到,有很多蝴蝶飞过来了?”

雨停了。电线横在天空,一点点阳光努力从云朵后面伸头。但是没有蝴蝶呀。

老皮肚说:“好多蝴蝶啊,各种颜色都有。梅茜,我说的对吧,只要每天心里念一千遍蝴蝶,你就可以看到无数能够跳舞的蝴蝶。”

一个阿姨突然停在小辫子旁边说:“你好。”

小辫子说:“你好。”

阿姨说:“我叫胡蝶。”

小辫子一怔,阿姨的眼泪哗啦啦从眼角掉下来,她慢慢蹲下来,面对着老皮肚说:“玫瑰,妈妈在这里。”

老皮肚没有骗我呀,她年轻的时候,真的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玫瑰。

玫瑰没有骗我呀,她每天在心里真的默念一千遍蝴蝶。

老皮肚摇摇晃晃站起来,才走一步,就被阿姨抱住了。阿姨小声说:“玫瑰,妈妈抱着你呢,不要害怕。”

老皮肚一直浑身颤抖,然后不动了,闭着眼睛睡着了。像一个小姑娘,抱着一条小小狗。

胡蝶是抱着玫瑰来的,所以老皮肚要被阿姨抱着离开。

我想起来了,从南京出发前的一天,我问过老爹。

“老爹,你将来会不会有小孩?”

“会的。”

“那你看这样好不好,让你的小孩不吃狮子头,这样我老了的话,就改名叫狮子头。”

“啊?”

“如果你的小孩既不吃狮子头,又不吃排骨,还不吃里脊肉……完了,这样我的名字会变成一本菜单。”

“梅茜,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七夕呀。”

“所以你想那么多干什么,七夕都是一个人一条狗过,想个屁小孩!”

老爹的人生不太圆满,妻离狗散,鸡飞蛋打,处处都是漏洞,但和小辫子比起来,略占少许优势。

两个人非要比较的话,小辫子更穷一点,对于生活的幻想,两个人在完全不同的层面。老爹跟我讲过他做的梦,中彩票啦,被富婆包养啦,跻身畅销作家之巅啦,突然会隐身这样都不用我出门叼妹子啦,等等。诸如此类,就是纯粹的梦,还有一些不能说,别人听见的话老爹会被抓进精神病院,严格处理的话,抓进派出所也不算冤枉了他。

小辫子不一样,他有梦想。据他阐述,徒步全国,收集创作灵感,已经进行了一年多,灵感有没有不知道,流浪歌手的范儿基本处于领先水平。他的终极目标是参加选秀节目,一鸣惊人,甚至王菲都花钱买来翻唱,抖音用一次背景音乐收费两毛五。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差点阻止。他的梦想再继续,也跟老爹差不多,属于做梦了。在一家自助银行角落过夜的时候,他睡着了,小声喊着一个名字,似乎是“阿舟阿舟”。

我不知道阿舟是谁,也许太饿了想喝粥。他给我看过脖子上的项链,里边有张小小的照片,是个小小的女孩,三四岁吧。小辫子喝醉了唱歌给我听,望着我的眼神,像望着自己的女儿。

当思念没有回音,那么全世界都会变成回音。我希望有一天,他会找到他的阿舟。可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无法参与到这个故事中去。

我们走着走着,看不到楼房和行人,小辫子放下吉他,说:“你到底要去哪儿?”

我没理他,因为一辆白色的车开过去了。

我呆了一下,像一支箭射了出去。

我要追上这辆车。

我听到小辫子的喊声:“小姑娘,注意安全,我们有缘再见!”我能想象,这个快四十的人,这个还说要参加选秀节目的大叔,傻不拉唧站在路口,旧旧的吉他耷拉到了地面,拼命冲我挥手的样子。

耳朵飞扬到脑后,还能隐约听到他在喊:“小姑娘,再见啦!”

不知道为什么,疯狂奔跑的我,哭了。

因为无论我跑得多快,都追不上那辆车。

因为小辫子人挺好的,我挺喜欢他的,但以后应该再也见不到了。

我一边奔跑,一边看天空,好像真的有很多很多蝴蝶。因为每个人每天都在心中默念着自己的蝴蝶吧,所以他们就盘旋在空中,虽然你看不见,但是你一定会被他们找到。在找到之前,漫天蝴蝶就一直飞着飞着。所以我们找到找不动了,也要继续找。因为他们会飞到飞不动,也坚持继续飞。

因为我们和他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的意思,就是想尽办法让对方过得很好。而自己过得很好,对方就会觉得自己过得很好。

英雄

做英雄有烤肠,

这我也没想到。

露珠是可以喝的,它们从叶子上滚下来,滴到我的脑门,咕噜跑进我的梦里喊:梅茜梅茜,别睡了,该出发赶路了。

我走了很多天。太阳升起,向着朝日偏左,不停奔跑。小城、小镇、小村,甩在身后。沿着公路,一眼望不到头的公路,不停奔跑。

如果我敲十户人家的门,会有一户人家给我点吃的。不能望着对方,要低下头,耳朵垂落,可怜兮兮,轻轻用脑门蹭一蹭他的小腿,那么可以争取到包子、烧饼、萝卜糕等。

路过小河,里头的倒影是条脏兮兮的金毛,灰不溜丢,毛都并起来了。

我很伤心。

我原本很漂亮的呀。

爪子都出血了,踩在路面,有点疼。路边是田野、电线杆和红墙灰顶的房子。我看见一家小卖部,飘出肉味来,咽了咽口水,鼓足勇气走进去。

小卖部柜台有烤肠,店老板正津津有味地看电视剧,一个书包搁在桌上,外头水塘边踢球的小男孩应该是他的儿子。

我扒住柜台边缘,眼巴巴瞪着烤肠,叫了一声。

老板回头,笑了:“你没钱啊,买不起的。”

我呜呜呜地哭。

老板说:“四块一根,你拿什么买?”

我跑出去,叼了张花花绿绿的纸片,摆在柜台。凭良心讲,这跟钱不像吗?

老板拿起纸片,说:“算了,给你一根,日行一善。”

其实我都挺吃惊的,从发现货币,到完成购买,对一条狗来说,未免太顺利了。老板戴着鸭舌帽,披着灰外套,缩进柜台,聚精会神看电视剧,时不时发出傻笑。我观察了他一下,全身找不到什么优点可以赞美,偷偷出门了。

烤肠含在嘴里,不舍得一口吃完,剩了半根。走到水塘边,心态纠结,再来一口的话,烤肠就彻底没了,从常理判断,我应该不能买到第二根了。

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吓我一跳,小男孩一脚把球踢进了水塘。

他着急地下水,探出身子,一脚踩在水里,一脚踩在岸边,拿根树枝,脖子和手都伸得老长,想把球拨回来,我屏住呼吸,怕干扰到他,结果小男孩脚一滑,掉进去了。要命,这下紧急情况,无法继续纠结,我直接吞掉了宝贵的烤肠,冲着小卖部大叫,想让老板过来救人。

叫了两声没动静,我一咬牙,跳进水塘。

小男孩胡乱扑腾,一边喊“救命”,一边喊“咕噜咕噜”。我咬住他的衣服角,狗刨狗刨狗刨,刨得四条腿快抡成电风扇了,要把他拽回岸上。

我居然天生会游泳,这倒是没想到,但我游泳技术非常一般,这倒也是没想到。小男孩紧紧扯着我耳朵,疼死我了,只能一边喊“汪汪汪”,一边喊“咕噜咕噜”。

老板估计听到救命声,连滚带爬冲过来,我正好把小男孩拽到岸边。

老板紧紧抱着小男孩,声音都抖了:“儿子你有没有事!”

小男孩大哭一场,而我趴在草地上大喘气,蹬蹬腿,舔舔嘴巴,回味下烤肠的味道,昏昏沉沉睡着了。

我是被一根烤肠捅了捅脑门,捅醒的。

这下烤肠管饱,小男孩一根接一根地递给我,老板哭笑不得地说:“儿子你悠着点,别撑坏狗肚子。”

小男孩认真地说:“她是英雄。”

我在小卖部住了几天,吃得相当可以。小男孩上网查资料,告诉老板我不能跟人一样吃调味料,于是老板买了牛棒骨,用白水煮了给我。

我喜欢他们一家人。爸爸好吃懒做中带着一丝勤劳,除了整天看管柜台,接待村里几个固定客户,厨房也都是由他承包的。儿子全班倒数却透出一股坚毅,从不涂改分数,该是不及格,就带着不及格的卷子让家长签字,说至少将来能继承小卖部。妈妈左脚瘸了,厂里做工,回家带一个哈密瓜,晚饭前放进冰箱,晚饭后人两片,狗一片。

妈妈说家里一大一小两个男人,一个过去没什么出息,一个将来没什么出息,越说越气,抄起锅铲要揍爸爸,身为儿子的小胖墩立刻打开书包,迅速进入做作业的阶段。爸爸被揍得吃不消了,小胖墩就拿着本子过去问妈妈:“这道题做得对吗?”妈妈立刻放下锅铲,迅速进入指导做作业的阶段。爸爸松了口气,等到小胖墩做作业吃不消了,爸爸就打开电视,妈妈立刻放下本子,迅速进入揍爸爸的阶段。

至少这个家庭,是同甘共苦的。

趁着爸爸午睡,小胖墩抱着我,在草坪打滚。他平躺着,面对天空,小声对我说:“等到一个机会出现,就好好学习,洗心革面,考大学,去大城市生活,买大房子,把爸爸妈妈接过去。”

我心想,等一个什么样的机会呢?

小胖墩说:“等今年收油菜花,现在要吃饱喝足,不能被学习分了心,到时候才有力气,第一次帮家里割油菜花。”小胖墩出神地望着天上的云朵,说,“割完油菜花,我就考大学。”

这里面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不太懂,但他是认真的,因为他说完后,轻声唱着歌,没有睡着。

小胖墩找了根水管,接上家里的水龙头,一直拖到院子,在草坪上帮我冲澡。阳光和水珠一起跳跃,我看见几道彩虹忽隐忽现,彩虹底下是小男孩的笑脸。

他放学后,带了几个小朋友回家,一起踢球。他们居然异想天开,要让我守门,我前几天走路走得没完没了,体力消耗这么大,能不能让我休息休息。

我假装睡着了,小男孩跟他的朋友们解释,大黄刚吃饱,运动了会得阑尾炎,让她睡会儿。

我差点气得跳起来,大黄是什么,是我的新名字吗!你才大黄,你个小胖墩!

被踢偏的足球,弹了几下,滚到我旁边。我腿软绵绵的没啥力气,想拱一拱算了。刚抬头,就愣住了,不远处的公路上,一辆白色的车呼啸而过。

等等我!

我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我已经离开家很多很多天了。老爹一定知道我在找他,那么他和燕山大师、木头哥、荷花姐,也一定在找我的路上。

我听见身后传来小男孩的哭喊:“大黄,你回来啊大黄……”

小男孩不踢球了,拼命地追我,但我们速度的差距很大,他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

我就不去扶你啦,你是男子汉,自己可以站起来的。记得你的承诺啊,第一次帮家里割完油菜花,就要去做一个大学生。

还有,我不叫大黄,我是梅茜。

再见了,小胖墩。

最后一程

这会不会是一场梦呢?

是我把自己弄丢是一场梦,还是老爹把我找到是一场梦?

加油站的垃圾桶常常会有没吃干净的桶面,作为长途奔波的狗子,我总结出这条非常宝贵的经验。

但加油站假如背靠田野的话,你偷偷摸摸躲在角落吃桶面,会被其他流浪狗子发现。

我好不容易找到红烧牛肉味的,一口没吃,就听到草丛传来“呜呜”的低吼。一条大黑狗目露凶光,前腿压低,感觉马上就要冲我扑过来。

大黑比我脏多了,而且只剩一只耳朵。个头那么高,却瘦得骨头戳出肩胛,看来他真的饿,饿得毫无狗品。

我说:“喏,给你,你先吃。”

他的低吼中断了,瞪大了眼睛,说:“我咬死你。”

我说:“都给你吃了,你干啥子还要咬死我?”

他说:“我不信。”

我说:“不信拉倒。”

我昂首挺胸,不管那桶红烧牛肉面,直接走掉。没走几步,眼前一黑,脑袋被什么蒙住,好像还被棍子敲了一下,脑仁嗡嗡响,没来得及惨叫,昏迷了。

在无边的黑暗中,似乎想起来,小辫子和我一起走路时,他冲我嘀咕:“傻狗子,这个世界上,是有坏人的。”

我说:“那又怎么样,我可以躲远点。”

小辫子说:“你要找到自己的主人,那得学会祷告。”

他双手合十,举在胸口,低头念念有词:“让傻狗子找到她的主人吧,别遇见坏人。”

事实证明,小辫子不但善良,还是个乌鸦嘴。

醒来的时候,一颠一颠的,我被关在笼子里。密密麻麻的几排铁笼,锈迹斑斑,上下叠着,塞满了各种狗子。

艰难挤出半个脑袋,想喊救命,旁边有狗子跟我说:“别费劲了,逃不掉的,这卡车肯定直接开去屠宰场。”

狗子声音很熟悉,是大黑狗一只耳,骨头戳出肩胛,似乎更瘦了。

我说:“你也被抓啦?”

一只耳说:“都赖你,吃什么红烧牛肉面,这下好了,等死吧。”

我说:“面让给你了啊,还怪我!”

一只耳说:“我推卸责任不行啊!”

我说:“推什么推,你有本事把卡车推翻了啊!”

一只耳张了张嘴巴,可能在想怎么侮辱我,发了会儿呆,口水都滴下来了,左右看看,说:“也不是不可以。”

车上有无数条狗子,通通被叫醒,一只耳用撕心裂肺的喊声通知大家,他数一二三,所有狗子集体向前扑,说不定卡车就被带翻了。

狗子的种类不一样,脾气也不一样,但有个特征是永恒的。碰到事情,一条狗子同意了,其他狗子跟着就同意了。

我惊奇地问:“你还懂共振?”

一只耳说:“曾经肚子太饿,捡到本初中物理,三口两口吃掉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来,大家就位,一!二!三!”

壮观的场面出现了,无数狗子整齐地同时向前扑,扑了一次又一次。

大概第十九次的时候,我扑不动了。

很多狗子也口吐白沫,瘫了下来。

我想,可能再也遇不上老爹了。

一只耳还在努力,迷迷糊糊的,听到他大喊一声“来了老弟”!

天旋地转,卡车整个翻了。狗子的惨叫声、笼子砸在路面的哐当声,仿佛开水壶喷出的热气,冲向四面八方,我眼前的世界像玻璃瞬间裂开纹路,碎了。

我和一只耳的笼子滚进稻田里,一只耳呼哧呼哧喘气,用牙齿拧开断掉的铁丝,冲我吼:“快出去!”

他吼的时候,满嘴是血。

我脑海一片空白,不记得是怎么钻出去的,也不记得跌跌撞撞走了多久。

远远地回头,车子应该撞翻了好几辆,公路上围满了人,还有闪烁着红灯的救护车。鬼使神差地,我往回走,一直走到人群外,然后看见警察从一辆底朝天的小轿车里,拖出一个人。

医护人员把他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

然后我看到那辆底朝天的小轿车的车身,用油漆刷着一只狗子画像,很像我的金毛狗子画像。

旁边四个字:寻狗,重谢。

是老爹吗?

我猛地冲向救护车,可是车子已经开走了。不行,我要追上去!

这是我所有的力气了。就像边牧从河岸起跳,射向夕阳。就像小辫子吉他上的音符,追逐不知去向的阿舟。就像小镜的越野车开出小区,哪怕看不见了,老爹也在狂奔,不顾拖鞋掉在路边。

我们一生中,会寻觅,会迷失,会沮丧,会停留,但这些都是为了某一时刻的奔跑。

就像记忆被时间拉扯,延伸出一条长长的铁轨,你要跑得比风还轻,比海浪还汹涌,比小虫变成蝴蝶还不顾一切。

你要跑得比自己还快,才能追到一个背影。

我心里只有一个声音。

梅茜!跑啊!

救护车离我越来越远,我努力跑得更快一些。

我不累,我可以的,我能追到你。

我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眼前的世界倾斜,然后似乎飘了起来。

是我摔倒了吗?在我合上眼睛之前,我看见救护车停了,一个人一瘸一拐,也拼命向我跑过来。

他在喊:“梅茜,梅茜……”

这会不会是一场梦呢?

是我把自己弄丢是一场梦,还是老爹把我找到是一场梦?

这个梦做了许多天。在梦里的一周前,夜晚十点,老爹醉醺醺回家,广场的长椅上,并排坐着木头哥和荷花姐。木头哥第一次牵到了荷花姐的手,而老爹脚一滑摔进了小区的水沟。

荷花姐很快搬走了,宠物店和便利店同一天停业,同一天贴上了转让告示。老爹顾不上跟他们告别,开车出发,要沿着公路找我。他经过宠物店,发现店门开着,停车进去,有个新老板正在收拾东西。老爹呆呆地在宠物店坐了好一阵,因为他在柜台上看到,规规整整摆着几本书,最上面一本是他写的。

书的扉页,有荷花姐瘦瘦的字迹。

等不到的,就是路过。

真是漫长的梦啊,我躺在家里,舒服地咂吧嘴。

老爹出院以后说,这不是梦,因为我们家,踏踏实实要赔给租车公司一辆小轿车。

是你赔,不是我赔,我一条狗能有什么钱。

那啥,回家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