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点检赏花人,香阶怅初见
木兰花
晏殊
池塘水绿风微暖,记得玉真初见面。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
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两句诗,出自南北朝谢灵运的《登池上楼》。谢灵运因病卧床,浑然不觉节气变换。某日扶病临窗、褰帘舒眺,惊喜地发现初春的晴日已令残冬的寒风逃得不知去向,随着新春登场,荒凉的池塘仿佛在一夜间变成了青草的天堂。池塘变了,园柳也在变。即使你的眼力不够敏捷,未能及时捕捉到那些藏于叶底林间的活泼禽鸟,然而,听其啼鸣也知道这是春鸟而不是冬鸟。那是显而易见的呀,春鸟的歌喉与冬鸟的歌喉全然不同。更确切地说,春鸟才会歌唱,而冬鸟,只会躲在饱受风霜凌虐的败叶下惊恐无助地哀泣。
有人评价说:“谢灵运‘池塘生春草’,造语天然,清景可画,有声有色,乃是六朝家数……”
还有人评价道:“‘池塘’一联,惊心节物,乃尔清绮,惟病起即目,故千载常新。”
晏殊的这首词,也是以“池塘”起句,揭示季节的变化。但展现在晏殊眼前的,却并非一池新生的春草,而是一池绿意盎然的春水。须知池水的颜色、池水的丰枯四季有别。正如白居易所言“春来江水绿如蓝”,一个“绿”字,恰恰道中了春水的特点。还有什么颜色比绿色更能展现生命的华茂呢?绿色,那是灵动跳跃的颜色。绿水照人,温风拂面。晏殊说“风微暖”,说明这只是春天的开始。李清照《蝶恋花》词:“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词中的“晴风”与晏殊的“风微暖”应当意思相合。刚刚启动春天的按键,并未完全驱除冬之余寒,然而,水已泛绿,风已微暖,“已觉春心动”,这就不单是李易安的感想,晏同叔得无心有戚戚焉?
除了水绿风暖,还有一事令晏殊感心动目,那便是“记得玉真初见面”。玉真,是对美人之称。但不是所有的美人都可以以“玉真”呼之,唐人更愿意将“玉真”一词用作对女道士的礼赞。唐玄宗有两个胞妹都在年轻时出家学道,一个妹妹号作“金仙公主”,另一个妹妹则号作“玉真公主”。在我们现代人看来,公主出家八成是伤心之下看破了红尘,宁可抛舍泼天的荣华富贵到深山修行,身似枯木、神如止水,把青春的火焰扑灭在冷灶清灰里,实在是可叹可惜。但在唐朝,这却是既时髦又漂亮的举措,出家非但不会贬损身份,反让皇家身份得到了升华,曾引得无数大唐才子作诗咏赏。比如王维的:“碧落风烟外,瑶台道路赊。如何连帝苑,别自有仙家。”又如李群玉的:“高情帝女慕乘鸾,绀发初簪玉叶冠。秋月无云生碧落,素蕖寒露出情澜。”唐玄宗钟情于子媳杨玉环,为摆脱不伦之恋的窘境,杨玉环首先需要实现身份的改变。妹妹玉真公主的出家给了他启发,他将杨玉环度为女道士,号作“太真”。白居易《长恨歌》有云:“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也有古本将《长恨歌》中的“太真”写作“玉真”。而白居易还为一个名唤阿容的女道士写过一首诗:
绰约小天仙,生来十六年。
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
晚院花留立,春窗月伴眠。
回眸虽欲语,阿母在傍边。
写的是玉真道观中的女道士阿容。道冠以玉真为名,莫不是出于对玉真公主的向往与崇敬?这简直就是一出唐代的《思凡》。这位芳龄十六的阿容女道士貌如天仙、质同雪莲,虽情根未断,但在阿母(道观张观主)的监视之下,却脉脉无语,唯有与院花春月形影相伴。
晏殊词中的“玉真”已不是唐人所谓的“玉真”。在这里,“玉真”与女道士无关。如果非得找出晏殊词中之“玉真”与唐诗中的女道士之间的一点联系,便在于其缥缈的仙气。是的,无论是晏殊词中的“玉真”还是唐人所谓的“玉真”,都有一种临风飘举的仙气,是仙味十足的美人。
如果说女道士的仙气着落于“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的绝尘清丽,晏殊词中的这位美人,其仙气则是通过“重头歌韵响琤琮,入破舞腰红乱旋”一联流溢而出。
“重头歌韵响琤琮”,这里的“重”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重”,而不是“花重锦官城”的“重”。按照任讷《散曲概论》的解释,“词中前后阕完全相同者谓之重头”。意即词的上阕与下阕,平仄节拍完全一致。“重头”的运用,令词曲更加富于韵律,传唱时极为铿锵悦耳,好似玉器相击、琤琮不绝。
“入破”,即进入“破”之阶段。那么,什么又是“破”呢?唐宋时代,大曲盛行。大曲,也就是大型的歌舞。伶人在乐器的伴奏下载歌载舞,这不仅见于内廷,同时也是豪门盛宴的必备节目。唐宋大曲分为散序、中序、破三个阶段。据《新唐书·五行志二》记载:“至其曲遍繁声,皆谓之‘入破’……破者,盖破碎云。”现代词学大师吴熊和则在《唐宋词通论·词调》中说道:“中序多慢拍,入破以后则节奏加快,转为快拍。”意即当大曲唱到中序这一阶段时,曲调较为舒缓,因为中序多为慢拍。然而,中序唱罢,接声而起的便是大曲的最后一部分“破”。唱至“入破”,节奏由缓转急,仿佛平湖静波忽然变作了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景象壮丽,震撼视听。
而对于晏殊,听觉的享受此时已让位于视觉的惊艳。在脆如鸣玉的歌声中,一位华衣翩跹的女子正以匪夷所思的姿态酣舞着,轻盈的步伐甚至能令时光之足甘拜下风。她一刻不停地旋转着,越转越快。转出了一个芳菲如梦的天地,转出了一个异彩纷呈的春天。他想看清她的衣裳与容颜,然而,她实在转得太快了,这让时光之足都望尘莫及的舞步啊,令他的努力徒然无功。她的舞衣好似一朵红云,随着她的姿态变化,幻作无数的奇迹。
“入破舞腰红乱旋”,此句极言舞姿欢捷。唐代王昌龄有《采莲曲》一首: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诗中的“乱”字,也是用得极好。采莲姑娘们都穿着与荷叶同色的绿罗裙,每个姑娘都长得与荷花一般。莲舟轻荡,看这一池的荷花,一池的采莲女。你能分清这朵荷花与那朵荷花吗?你能分清这个采莲女与那个采莲女吗?诗人为之眼花缭乱,摇头自嘲道:“我也是醉了,此情此景,怕是只有傻子才会执意于分清。”清歌又起,揉了揉蒙眬的双目,他惊讶地发现,适才他凝睛而视的那簇荷花,其实是一群清歌呖呖的采莲姑娘。
听罢重头歌韵,赏罢舞衣飞旋,热闹之极,归于清幽,接下来的镜头由动转静。在那玉钩玲珑、落花满地之处,有人醉倚雕栏,犹自回味着宴席上的奇遇。
“这不知不觉地又已是太阳偏西,时间过得真快呀!”忽然,他听见身后有言谈之声。
“可不是吗,好久没有这般高兴过。今天花也赏脸,一朵朵满开满放。嗳,这不正应了李白的那支《清平乐》吗——‘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何止呢!君不见‘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我看有的人,意不在赏花,而在于看人。”
“看人?可不是看的那班歌舞妙人?云裳花容,的确令人目眩神迷。‘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这层深意,还是不必言破吧!”
“不必言破,意会即可。赏花赏人,君自知,我亦自知。”
“我们还是走吧。这歌也听过了,舞也看过了,花也赏过了,酒也喝多了。一句话,趁好收场。只管流连不去,这眼中耳中,花前酒底,就全是残局了。”
声音渐低渐远,他的心中,也生出一种别样的春愁。香阶落红堆积,春愁由浅而浓,由疏而密。他记住了那个日子,初识玉真之日。而以后,当然他还遇见过她。是刻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他们之间,有没有产生一段特别的情缘?
他也这样问过自己,然而,这又何须多问?他与她,始于此也止于此。不知过了多少年,又一个池塘水绿风微暖的春天,有人忽然说起那一年的聚会。他对玉真绝口不提,却叹息道:“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从前和我一起赏花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呢?让我们清点一下到场的人数吧。比起那一年的花会,今日所到的宾朋连一半也没有呢!”
并没有比较今日的场景与当年的场景有何不同。然而,旧友失散之痛、嘉宾零落之恨,尽在“点检如今无一半”的伤感中。世事无常、人情迁异,时隔多年要将原班人马聚拢来,借此修复珍藏于记忆深处的画面,这是怎样的天真愚妄呵!有的人去了异地他乡,有的人由于各种原因而缺席,还有的人已不在人间……这正是“朝云聚散真无那,百岁相看能几个?”或许,他应该感谢自己的好运。不是吗,至少还来了一小半的人,他们都是他美好记忆的见证。可他们还能将他带回到那个遥远的“当时”吗?这些人都不年轻了,外表与神态早已湮没了青春的风采。与他们一起临筵赏花,他再也感受不到意绪飞扬、心魂俱醉。
也许,并不是为了到场之人;而是为了另一个人,她不会到场,永远也不会到场了。如果她在,他可会仍在意“点检如今无一半”?可不可以换种说法,“点检如今少一人”。一个她,抵得上所有的他们。为何会对她思之不忘呢?是因为她本人还是因为她所象征的盛世华年?是因为彼此皆年少,是因为那不期而遇的青春的心跳?
置酒花间,一样是清歌婉转,一样是舞裙争妍。歌板的节拍由缓转急,这时,那位居中领舞的女郎忽地展袖扬臂,转动腰肢如旋风一般。她一身红裳,如红云、如火苗……转得太快,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姿态万千,百媚俱生,令他想起了那个人,那一年的玉真。“是你回来了吗,是你回来了吗?”眼花缭乱中,他惊喜而又困惑。
最终,这朵红云仿佛自天而落,她终于停下了舞步。那是一张美丽绝伦的脸,与其舞姿堪称珠联璧合,像极了那一年的她。但他知道不是她,似是而非。虽水绿风暖,一如当日,却已永失当年。香阶玉栏,斜阳淡远,谁解心中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