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彝泰贊普名號年代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一)
薩納囊徹辰洪台吉著蒙古源流(四庫全書總目伍壹史部雜史類蒙古源流條提要稱作者之名爲小徹辰薩囊台吉),其所紀土伯特事,蓋本之西藏舊史。然取新舊唐書吐蕃傳校其書,則贊普之名號,往往不同,而年代之後先,相差尤甚。夫中國史書述吐蕃事,固出於唐室當時故籍,西藏志乘,雖間雜以宗教神話,但歷代贊普之名號世系,亦必有相傳之舊説,決不盡爲臆造。今唐蕃兩地載籍互相差異,非得書册以外之實物以資考證,則無以判别二者之是非,兼解釋其差異之所由來也。
蒙古源流貳略云:
穆迪子藏瑪,(寅恪案,坊刊本藏作減,誤。)達爾瑪,持松壘,(寅恪案,坊刊本持作特,誤。)羅壘,倫多卜等,兄弟五人。長子藏瑪出家爲僧(句)次子達爾瑪(句)持松(寅恪案,松下略一壘字,滿文本已如是。)自前戊子紀二千九百九十九年之丙戌年所生。歲次戊戌,年十三歲,衆大臣會議輔立即位。在位二十四年,歲次辛酉,年三十六歲,殁。汗無子,其兄達爾瑪即位。
寅恪案,薩納囊徹辰洪台吉以釋迦牟尼佛涅般後一歲爲紀元。據其所推算,佛滅度之年,爲西曆紀元前二千一百三十四年。故其紀元前之戊子元年,爲西曆紀元前二千一百三十三年。其所謂「自前戊子紀二千九百九十九年之丙戌年」,即西曆紀元後八百六十六年,唐懿宗咸通七年。戊戌年即西曆紀元後八百七十八年,唐僖宗乾符五年。辛酉年即西曆紀元後九百零一年,唐昭宗天復元年。惟蒙古源流此節所紀達爾瑪,持松壘贊普之名號年代,皆有錯誤。兹先辨正其名號,兼解釋其差異之所由來,然後詳稽其年代之先後,以訂正唐蕃兩地舊史相傳之譌誤,或可爲治唐史者之一助歟?
名號之譌誤有二:一爲誤聯二名爲一名。一爲承襲蒙古文舊本字形之譌,而誤讀其音。
何謂誤聯二名爲一名?檢新唐書貳壹陸下吐蕃傳略云:
贊普(寅恪案,此指可黎可足,即彝泰贊普。)立幾三十年。死。以弟達磨嗣。
資治通鑑考異貳壹唐紀壹叁文宗開成三年吐蕃彝泰贊普卒,弟達磨立。條云:
彝泰卒及達磨立,實録不書。舊傳續會要皆無之。今據補國史。
坊刊本蒙古源流貳云:
汗(寅恪案,此指持松壘。)無子,其兄達爾瑪,癸未年所生,歲壬戌,年四十歲,即位。因其從前在世爲象時,曾設惡愿,二十四年之間,惡習相沿,遂傳稱爲天生邪妄之郎達爾瑪。(寅恪案,藏語謂象爲朗。)汗將大乘三藏以下,下乘以上之三乘及四項僧人,俱行殄滅,殘毁禪教。
清高宗御製文初集壹貳翻譯四體楞嚴經序略云:
今所譯之漢經,藏地無不有,而獨無楞嚴,其故以藏地中葉,有所謂狼達爾嗎汗者,毁滅佛教。焚瘞經典時,是經已散失不全。其後雖高僧輩補苴編葺,以無正本,莫敢妄增。獨補敦祖師曾授記是經當於後五百年,仍自中國譯至藏地。此語乃章嘉國師所誦梵典,炳炳可據。且曰,[楞嚴經]若得由漢而譯清,由清而譯蒙古,由蒙古而譯土伯忒,則適合補敦祖師所授記。雖無似也,而實不敢不勉力焉。因命莊親王[等]董其事。蓋始事自乾隆[十七年]壬申,而譯成於[二十八年]癸未。
又藏文嘉喇卜經Rgyal-rabs者,(聞中國有蒙文刊本,寅恪未見。)蒙古源流譯本子注及四庫總目提要,皆言其與薩納囊徹辰洪台吉所紀述多相符合。今據Emil Schlagintweit本嘉喇卜經藏語原文第壹貳頁第壹貳行,其名亦爲,即蒙古源流之朗達爾瑪及清高宗文中之狼達爾嗎,亦即新唐書及通鑑考異之達磨,而蒙古源流之持松壘,在嘉喇卜經則稱爲Ralpa-can,與朗達爾瑪非爲一人,彰彰明甚。至於持松壘與達爾瑪孰爲兄弟及朗達爾瑪汗時,楞嚴經有無藏文譯本,皆不必論。惟持松壘與達爾瑪之爲二人,則中國史籍,蒙古源流及西藏歷世相傳之舊説,無不如是也。今故宫博物院景陽宫所藏蒙古源流滿文譯本,誤聯達爾瑪、持松壘二名爲一名,此必當日滿文譯者所據喀爾喀親王成衮札布進呈之蒙文本,已有斯誤,以致輾轉傳譌,中文譯本,遂因而不改。即彭楚克林沁所校之中文譯本(曾見江安傅氏轉録本),亦誤其句讀。以寅恪所見諸本言之,惟施密德氏Isaac Jacob Schmidt之蒙文校譯本,二名分列,又未渻略,實較成衮札布之本爲佳也。
何謂承襲蒙文舊本字形之譌,而誤讀其音?此彝泰贊普名號,諸書皆差異。今據最正確之實物,即拉薩長慶唐蕃會盟碑碑陰吐蕃文,(據前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所藏繆氏藝風堂拓本)補正其渻略譌誤,並解釋其差異之所由來焉。據長慶唐蕃會盟碑碑陰吐蕃文,首列贊普名號,末書唐長慶及蕃彝泰紀元。其所載贊普之名號爲Khri-gtsug lde-brtsan。近年發見之藏文寫本亦同。(見F. W. Thomas:Tibetan Documents Concerning Chinese Turkestan pp. 71. 72. 76. Journal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of Great Britain and Ireland,Jan. 1928. )
新唐書貳壹陸下吐蕃傳略云:
[元和]十二年贊普死。可黎可足立爲贊普。
寅恪案,可黎可足即碑文之Khri-gtsug,其下之ldebrtsan,則從渻略。且據此可知當時實據藏文之複輔音而對音也。
資治通鑑貳叁玖唐紀伍伍云:
[憲宗元和十一年]二月西川奏,吐蕃贊普卒。新贊普可黎可足立。
同書貳肆陸唐紀陸貳云:
[文宗開成三年]吐蕃彝泰贊普卒,弟達磨立。
寅恪案,會盟碑碑陰末數行,吐蕃年號爲Skyid-rtag,即彝泰之義。然則可黎可足之號爲彝泰贊普者,實以年號稱之也。兹取此碑碑陰蕃文徧校諸書,列其異同於左:
菩提末Bodhimör 此書紀贊普世系,實出於藏文之嘉喇卜經(據施密德氏蒙文蒙古源流校譯本第叁陸拾頁所引菩提末之文)。贊普之名爲Thi-a Tsong-lTe-bDsan。此書原文寅恪未見,僅據施密德氏所轉寫之拉丁字而言,Thi者,藏文爲Khri。以西藏口語讀之之對音,嚴格言之,當作Thi也。lTe者,據會盟碑蕃文應作lDe,蒙文dt皆作形無分别。bDsan者,即碑文及西北發見藏文寫本之brTsan,此乃施密德氏轉寫拉丁字之不同(藏文古寫僅多一r),非原文之有差異也。惟aTsong一字,則因蒙文字形近似而譌。蓋此字會盟碑蕃文本及西北發見之藏文寫本,應作gtsug,蒙文轉寫藏文之(g)作形,轉寫藏文之(a)或作ḥ,作形,ug,ük作形,ung或ong作形,字體極相近似,故致譌。或菩提末原書本不誤,而譯讀者之誤,亦未可知也。
蒙古源流施密德校譯本 據是本,此贊普之名作Thi-btsong-lte,略去名末之brtsan。至於btsong者,乃gtsug之譌讀。藏文(g)字,蒙文作,與蒙文(b)字形近故誤。蒙文之ug,轉爲ük亦以形近,誤爲ong。見上文菩提末條。
蒙古源流滿文譯本 蒙古源流中文譯本非譯自蒙文,乃由滿文而轉譯者。今成衮札布進呈之蒙文原本,雖不可得見,幸景陽宫尚藏有滿文譯本,猶可據以校正中文譯本也。據滿文本,此贊普名凡二見,一作Darmakriltsung Lui,一作Darmakribtsung,皆略去Brtsan字。此名誤與達爾瑪之名聯讀,已詳上文。惟藏文之Khri,滿文或依藏文複輔音轉寫,如此名之Kri即是其例。或依西藏口語讀音轉寫,如持蘇隴德燦Cysurong tetsan之Cy(滿文),即是其例。蓋其書之對音,先後殊不一致也。ung乃ug轉爲ük之誤,見上文菩提末條。又藏文lde所以譌成壘者,以蒙文t字d字皆作d形,o字u字亦皆作d形。又e字及i字結尾之形作及俱極相似,頗易淆混。故藏文之lde,遂譌爲滿文之lui矣。或者成衮札布之蒙文原本,亦已譌誤,滿文譯本遂因襲而不知改也。
文津閣本及坊刊本漢譯蒙古源流 中文蒙古源流既譯自滿文,故滿文譯本之誤,中文譯本亦因襲不改。二本中此贊普名一作達爾瑪持松壘,一作達爾瑪持松。滿文kri作持者,依藏文口語讀之也。考義浄以中文詫爲梵文之ṭha字對音,則thi字固可以滿文之(Cy)字,中文之持字對音。(梵文名詞以a字爲語尾者,中亞文則改作i字,蒙文佛典中亦與中亞文相同。如阿難陀及難陀等,蒙文語尾a字,易作i字。蓋承襲中亞文,而非承襲梵文也。此問題頗複雜,因與本文無大關係,故不多論。)又此二本持字俱作特,乃誤字,而先後校此書者,皆未改正。松字乃滿文Tsung之對音,其誤見上文菩提末條。
蒙文書社本漢譯蒙古源流 是本此贊普名一作達爾瑪哩卜崇壘,一作達爾瑪持松哩卜崇。第一名稱作哩者,依滿文Kri而對哩音。其作卜者,滿文譯本固有b字音也。第二名稱則持哩二字重聲,松崇二字亦壘音。殆當時譯者並列依原字及依口語兩種對音,而傳寫者雜糅爲一,遂至此誤歟?餘見上文所論。
此贊普之名號既已辨正,其年代亦可考定焉。諸書之文,前多已徵引,兹再録之,以便省覽,而資比較。
唐會要玖柒云:
元和十一年西川奏吐蕃贊普卒。十二年吐蕃告哀使論乞冉獻馬十匹,玉帶金器等。
舊唐書壹玖陸下吐蕃傳云:
[憲宗元和]十二年四月吐蕃以贊普卒,來告。
新唐書貳壹陸下吐蕃傳略云:
[憲宗元和]十二年贊普死,使者論乞髯來[告喪]。可黎可足立爲贊普。
資治通鑑貳叁玖唐紀伍伍云:
[憲宗元和]十一年二月西川奏,吐蕃贊普卒。新贊普可黎可足立。
新唐書貳壹陸下吐蕃傳略云:
贊普(寅恪案,此指可黎可足。)立幾三十年。死。以弟達磨嗣。
資治通鑑貳肆陸唐紀陸貳云:
[文宗開成三年]吐蕃彝泰贊普卒。弟達磨立。
資治通鑑考異貳壹唐紀壹叁會昌二年十二月吐蕃來告達磨贊普之喪條略云:
實録丁卯吐蕃贊普卒,遣使告喪,贊普立僅三十餘年。據補國史,彝泰卒後,又有達磨贊普。此年卒者,達磨也。文宗實録不書彝泰贊普卒。舊傳及續會要亦皆無達磨。新書據補國史。疑文宗實録闕略,故它書皆因而誤。彝泰以元和十一年立,至此二十七年。然開成三年已卒。達磨立,至此五年,而實録云,僅三十年。亦是誤以達磨爲彝泰也。
蒙古源流貳略云:
[持松壘]歲次戊戌,年十三歲。衆大臣會議輔立即位,在位二十四年。歲次辛酉,年三十六歲,殁。
寅恪於上文據薩納囊徹辰洪台吉書所用之紀元推之,戊戌爲唐僖宗乾符五年,西曆紀元後八百七十八年。辛酉年爲唐昭宗天復元年,西曆紀元後九百零一年。可知蒙古源流所載年代太晚,然此爲别一問題,姑不置論。至諸書所記彝泰贊普嗣立之年,亦無一不誤者,何以言之?唐蕃會盟碑碑陰蕃文,唐蕃年號並列。唐長慶元年,當蕃彝泰七年。長慶二年,當彝泰八年。長慶三年,當彝泰九年。又新唐書貳壹陸下吐蕃傳云:
[長慶二年劉元鼎使吐蕃會盟還,]虜元帥尚塔藏館客大夏川,集東方節度諸將百餘,置盟策臺上,徧曉之,且戒各保境,毋相暴犯。策署彝泰七年。
舊唐書壹玖陸下吐蕃傳下略云:
長慶元年九月吐蕃遣使請盟,上許之。乃命大理卿兼御史大夫劉元鼎[等]充西蕃盟會使。十月十日與吐蕃使盟,宰臣[等]皆預焉。其詞曰,維唐承天,撫有八絃。十有二葉,二百有四載。歲在癸丑冬十月癸酉,(寅恪案,癸丑當作辛丑。長慶元年辛丑十月甲子朔。癸酉即十日。)文武孝德皇帝詔丞相臣[崔]植,臣[王]播,臣[杜]元穎等與大將和蕃使禮部尚書訥羅論等會盟於京師。大臣執簡,播告秋方。大蕃贊普及宰相鉢闡布尚綺心兒等,先寄盟文要節。預盟之官十七人,皆列名焉。其劉元鼎等與論訥羅同赴吐蕃本國就盟。仍勑元鼎到彼令宰相已下,各於盟文後自書名。二年二月遣使來請定界。六月復遣使來朝。是月劉元鼎自吐蕃使迴。奏云,去四月二十四日到吐蕃牙帳,以五月六日會盟訖。
關於唐蕃會盟事,舊唐書所記,雖其間不免有所脱誤,但終較新唐書、通鑑等爲詳悉。盟文中十有二葉之語,指自高祖至穆宗爲十二帝,而二百有四載,蓋從武德元年,即西曆六百十八年,至長慶元年,即西曆八百二十一年也。然則劉元鼎長慶二年所見虜帥徧曉諸將之盟策,即前歲長慶元年之盟策,故彝泰七年即長慶元年,而非長慶二年。梁曜北玉繩元號略及羅雪堂振玉丈重校訂紀元編,皆據此推算,今證以會盟碑碑陰蕃文,益見其可信。故吐蕃可黎可足贊普之彝泰元年,實當唐憲宗元和十年,然則其即贊普之位,至遲亦必在是年。唐會要、新舊唐書及通鑑所載年月,乃據吐蕃當日來告之年月,而非當時事實發生之真確年月也。又蒙古源流載此贊普在位二十四年,不知其説是否正確,但憲宗元和十年,即西曆紀元後八百十五年,爲彝泰元年。文宗開成三年,即西曆紀元後八百三十八年,亦即補國史所紀可黎可足贊普卒之歲,爲彝泰末年,共計二十四年,適相符合。寅恪於蒙古源流所紀年歲,固未敢盡信,獨此在位二十四年之説,與依據會盟碑等所推算之年代,不期而闇合,似非出於臆造所能也。
綜校諸書所載名號年代既多譌誤,又復互相違異,無所適從。幸得會盟碑碑陰殘字數行,以資考證,千年舊史之誤書,異地譯音之譌讀,皆賴以訂正。然中外學人考證此碑之文,以寅恪所知,尚未有論及此者,故表而出之,使知此邏逤片石,實爲烏斯赤嶺(此指拉薩之赤領而言)之大玉天球,非若尋常碑碣,僅供攬古之士賞玩者可比也。
附記
(一)寅恪近發見北平故宫博物院藏有蒙古源流之蒙文本二種。一爲寫本。一爲刊本。瀋陽故宫博物館亦藏有蒙文本。蓋皆據成衮札布本鈔寫刊印者也。
(二)寅恪近檢北平圖書館所藏敦煌寫本,見八婆羅夷經附載當日吐蕃詔書。中有「今諸州坐禪人爲當今神聖贊普乞里提足贊聖壽延長祈禱」等語。考乞里提足贊即Khri-gtsug-lde-brtsan之音譯。此乃關於彝泰贊普之新史料,可與兹篇互證者也。
(原載一九三〇年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貳本第壹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