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明馆丛稿二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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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州寧夏榆林三城譯名考(蒙古源流研究之二)

歷史上往往有地名因其距離不遠,事實相關,復經數種民族之語言輾轉迻譯,以致名稱淆混,雖治史學之專家,亦不能不爲其所誤者,如蒙古源流之靈州寧夏榆林等地名,是其一例。寅恪近校此書,獲讀昔人所未見之本,故得藉以釋其疑而正其誤,此蓋機會使然,非寅恪之慵鄙不學,轉能勝於前賢也。

施密德氏Isaac Jacob Schmidt蒙古源流校譯本第肆篇Turmegei城附注云:

本書著者以爲西夏之都城。

又第玖篇Temegetu城附注云:

此城或即本書著者所稱爲成吉思汗所攻取,而西夏末主所居之Turmegei城,殊未敢決言。

王觀堂國維先生蒙古源流校本肆圖默格依城旁注云:

友爾馬哥波羅游記注謂撒囊徹辰屢説西夏之衣兒格依城Irghai。此書紀西夏城邑,僅兩舉圖默格依城,而無衣兒格依城,不知漢譯與西譯何以互異?衣兒格依城,元史太祖本紀作斡羅孩城,地理志作兀剌海城,元秘史作額里合牙(旁注寧夏二字),又作兀剌孩。

寅恪案,施氏未見蒙古源流之滿文及中文譯本。觀堂先生未見蒙文原本及滿文譯本,故其言如此。日本那珂通世成吉思汗實録壹貳所考靈州寧夏地名頗精審,然彼書爲元秘史之日文譯本,故不及榆林之名,且其所徵引,猶未完備。兹更詳稽蒙古源流諸譯本之異同,證以元明舊史之文,庶幾得以釋正施王之疑誤,并可補那珂氏所考之未備。凡前賢之説,其是者固不敢掠美,其非者亦不爲曲諱,惟知求真而已。

施密德氏蒙古源流蒙文本Temegetu之名凡五見,Turmegei之名凡兩見,Irgai之名凡五見。滿文及中文譯本Temegetu及Irgai之名以中國舊名譯之。於Turmegei以對音譯之。兹先論Temegetu及Irgai之名,然後再及Turmegei之名。

滿文譯本Temegetu作Iui Lin,即中文本之榆林。譯Irgai作Ning Hiya,即中文本之寧夏。以常理而言,滿文本譯者,當爲蒙人或滿人之精通蒙文者,其譯此二城之名,以中國舊名當之,而不用對音,非憑虚臆造,必有所依據,固無可疑。兹復取中國舊史所紀,與蒙古源流所載爲同一之史實,而有關於此二城之名者,參互校覈之,益可以證明其所譯之不誤也。

蒙古源流柒紀往迎達賴喇嘛事云:

於是寧夏城之王爲首,都堂總兵大小各官,以次延請,頗著恭敬。

寅恪案,此節蒙文本寧夏作Irgai,其王之名作Tsching Wang。明史壹壹柒諸王傳貳云:

慶靖王,太祖第十六子。洪武二十四年封。二十六年就藩寧夏。

同書肆貳地理志寧夏衛下注云:

洪武二十六年慶王府自慶陽府遷此。

同書壹佰貳諸王世表叁略云:

慶端王倪,萬曆五年襲封。十六年薨。

據此,Tsching Wang者,慶王之對音,蒙古源流紀此事於甲申年,即萬曆十二年。此慶王當爲倪。此時之王既爲慶王,則其建邸之城,非寧夏莫屬。然則Irgai之爲寧夏,可無疑矣。又蒙古源流柒云:

歲次甲午徹辰濟農年三十歲,復行兵明地,由阿拉善前往,榆林城之馬姓總兵追至。

寅恪案,蒙文本徹辰濟農上有博碩克圖Buschuktu一詞,即明史之卜失兔。甲午爲明萬曆二十二年。明史貳叁捌麻貴傳云:

貴以功增秩予廕。尋擢總兵官,鎮守延綏。[萬曆]二十二年七月卜失兔糾諸部深入定邊,營張春井。貴乘虚搗其帳於套中,斬首二百五十有奇,還自寧塞,復邀其零騎。會寇留内地久,轉掠至下馬關,寧夏總兵蕭如薰不能禦,總督葉夢熊急檄貴赴援,督副將蕭如蘭等連戰曬馬臺薛家窪,斬首二百三十有奇,獲畜産萬五千。

又同書玖壹兵志及壹柒捌余子俊傳紀延绥徙治事相同,今竝録之。

兵志略云:

成化七年延綏巡撫余子俊大築邊城。先是,東勝設衛守在河外,榆林治綏德。後東勝内遷,失險,捐米脂魚河地幾三百里。正統間,鎮守都督王禎始築榆林城。至是[延綏巡撫余]子俊乃徙治榆林。

余子俊傳云:

初延綏鎮治綏德州,屬縣米脂、吴堡悉在其外,寇以輕騎入掠,鎮兵覺而追之,輒不及,往往得利去。自子俊徙鎮榆林,增衛益兵,拓城置戍,攻守器畢具,遂爲重鎮。

施氏蒙古源流蒙文本榆林作Temegetu,總兵之姓名作Magha,當即麻貴之對音,而轉寫微譌。成衮札布蒙文本編校者,或滿文本譯者,以其不類漢姓,故略去下一音,僅餘Ma音,中文本遂譯爲馬姓耳。明憲宗成化七年以後,延綏徙治榆林,蒙古源流所稱榆林總兵,亦猶西人習稱清代兩江總督爲南京總督之例。當萬曆二十二年之秋,寧夏鎮總兵爲蕭如薰,延綏鎮總兵爲麻貴。則蒙古源流蒙文本之Magha必爲麻貴,Magha既爲麻貴,則Temegetu城非榆林莫屬。是Temegetu之應譯爲榆林,又可無疑矣。Irgai之爲寧夏,Temegetu之爲榆林,既已證明,則音譯之圖默格依Turmegei,即元秘史壹貳之朵兒篾該,對音適切,其爲一地,自無疑義。拉施特書亦有此城名,多桑D’Ohsson讀爲Derssekai額爾篤曼Erdmann讀爲Deresgai,其中s之音疑爲傳寫之譌。鄙意秘史載狗兒年攻靈州一節,其蒙文音譯朵兒篾該旁注靈州二字,與元史壹太祖本紀二十一年丙戌冬十一月庚申帝攻靈州同一事,則靈州之爲朵兒篾該,無待再爲之證明。故中文圖默格依,即蒙文滿文本之Turmegei,亦即元秘史之朵兒篾該。然則蒙古源流之圖默格依,準Temegetu及Irgai之例,不以對音譯,而以中國舊名譯,當爲靈州二字無疑也。

三城之譯名皆已考定,然後可以辨昔賢舊説之是非。觀堂先生謂衣兒格依城Irgai即元秘史之額里合牙,其説是也。所以知其是者,元秘史續集貳額里合牙旁注寧夏二字,如朵兒篾該旁注靈州二字者相同。多桑D’Ohsson引拉施特書謂西夏國都名Irghai,蒙古人謂之Ircaya,Ircaya與額里合牙對音適符,而西夏國都即寧夏,又與旁注脗合,故衣兒格依Irghai即元秘史之額里合牙無疑也。惟先生又謂衣兒格依城即斡羅孩,兀剌海,兀剌孩,其説非也。所以知其非者,元秘史續集貳,額里合牙與兀剌孩同列一卷中,對音既異,一則旁注寧夏,一則否。又元史陸拾地理志叁甘肅等處行中書省所屬寧夏府路與兀剌海路竝列。其爲二地可知。且地理志兀剌海路下注云:

太祖四年由黑水城北兀剌海西關口入河西,獲西夏將高令公,克兀剌海城。

與元史壹太祖本紀略云:

四年己巳帝入河西,夏主李安全遣其世子率師來戰,敗之,獲其副元帥高令公,克兀剌海城,薄中興府,引河水灌之,堤決,水外潰,遂撤圍還。

所載適符。據此可知是役僅克兀剌海,而未克中興府。元史陸拾地理志叁寧夏府路云:

自唐末有拓拔思恭者,鎮夏州。世有銀夏綏宥静五州之地。宋天禧間,傳至其孫德明,城懷遠鎮爲興州以居,後升興慶府,又改中興府。

夫中興府即寧夏,亦即衣兒格依Irgai,然則衣兒格依與兀剌海決不得爲一地明矣。

又元史壹太祖本紀略云:

[二年]丁卯秋再征西夏,克斡羅孩城。四年己巳帝入河西,克兀剌海城。

聖武親征録云:

[丁卯]秋再征西夏,冬克斡羅孩城。

斡羅孩與兀剌海對音適合,故史家皆以爲一地。如柯蓼園劭忞丈新元史叁太祖本紀下略云:

二年丁卯秋,帝親征西夏,入兀剌海城。五年庚午秋,帝再伐西夏,復入兀剌海城。

柯氏以斡羅孩即兀剌海,故第一役亦作兀剌海,第二役則言復入。(柯氏繫第二役於五年庚午,而不繫於四年己巳者,蓋從拉施特書及聖武親征録。屠敬山寄丈蒙兀兒史記叁成吉思可汗本紀貳下亦與新元史同。惟觀堂先生聖武親征録校注庚午西夏獻女爲妤條,有「此年事拉施特書繫於蛇年」之語。寅恪案,元史譯文證補壹下太祖本紀譯證略云:「馬年秋又征合申,納女而回。」觀堂先生所云,當即指此。然此事拉施特氏實繫於馬年,而非蛇年。徧檢上年即蛇年,並無類似之事,不知所出,待考。)若斡羅孩與兀剌海爲一地,則據上文所述,與衣兒格依Irgai(即寧夏)絶無關涉,焉得謂衣兒格依即斡羅孩乎?又屠氏於蒙兀兒史記叁成吉思可汗本紀貳下二年丁卯條,謂兀剌孩即元史壹貳玖李恒傳之兀納剌。又於同書二十有一年丙戌條,謂姚[燧]牧庵集中書左丞李公家廟碑之兀納,亦即兀剌城。(寅恪案,今武英殿聚珍本姚牧菴集壹貳此文不作「兀納城」,僅作「某某城」。當出於屠氏之推想,未必别見他本也。)然兀納剌與兀剌孩對音殊不相近,如無他證,似不能合爲一地也。

王觀堂先生前數年校蒙古源流時,未見蒙文滿文諸本,故不知Irghai即寧夏,謂此書紀西夏城邑,僅兩舉圖默格依,而友爾馬哥波羅游記所引之Irghai,不見於中文本,因不解漢譯與西譯何以互異?今寅恪以機緣獲見先生當日所未見之本,遂得釋此疑。若先生有知,亦當爲之一快也。

至施密德氏疑Temegetu或與Turmegei同爲一地。據上文所述,Temegetu爲榆林,Turmegei爲靈州,既已證明爲兩地,實無牽合爲一之理。且蒙古源流著者,亦未顯稱圖默格依爲西夏國都,惟言其爲末主錫都爾固汗所居耳。(靈州爲夏人先世繼遷舊都,蒙古源流著者容有誤會。)然則施氏所疑之不當,又不待言也。

今綜合上文所述,除中國近日如洪鈞王國維諸家所譯之對音不計外,得以證明四端:

(一)Turmegei圖默格依,朵兒篾該,靈州Derssekai Deresgai等名,同屬一地。

(二)Irgai,(Irghai),寧夏,中興府,夏王城(見元史太祖本紀二十一年)等名,同屬一地。

(三)Temegetu,榆林等名,同屬一地。

(四)兀剌海,兀剌孩,斡羅孩等名與Irgai非屬一地。至其當今日之何地及友爾Henry Yule馬哥波羅游記注誤以西涼府之Egrigaia當寧夏等問題,以其不在本文範圍之内,姑不具論。兹僅就此關於蒙古源流之三城,考定其譯名,或亦讀是書者之一助歟?

(原載一九三〇年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壹本第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