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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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
专气致柔,能婴儿乎?
涤除玄览,能无疵乎?
爱民治国,能无知乎?
天门开阖,能无雌乎?
明白四达,能无为乎?
生之,畜之。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语译
我们拥有精神和形体,守冲虚之气而为一,能够使它们永远不分离吗?我们无欲地任运体内的真气以达到心身的柔和,能够像婴儿一样的柔软吗?我们净洗那玄妙的心体,能够使它的照物没有一点瑕疵吗?我们爱民治国,能够做到放弃讲究政术的小知吗?玄牝和五官之门一开一阖,推动生化时,能够没有含育万物的“雌”德吗?我们的睿智洞察一切事物时,能够返本于自然无为吗?我们用冲虚的和气使万物生长,使万物发育。虽然万物因此而生,我们绝不占有它们;万物因此而成,我们绝不居功自有;万物因此而发展,我们绝不自以为是他们的领导。这种修养功夫,乃是推动了一切生化的玄妙之德。
要义
1.本章提出老子的最重要思想“抱一”“致柔”“涤除玄览”“无知”“为雌”“无为”。
2.最后这些观念归结到圣人修养的“不有”“不恃”“不宰”的一个“虚”字。
如何抱一运气
“载”字主要有三种注解:
(一)与“哉”字相通:孙诒让说:“《册府元龟》载:唐玄宗天宝五载诏云:‘顷改《道德经》载字为哉,乃隶属上句。'”这是因为“载”字难解,而把它改为“哉”字,而放在上一章的末尾。这样的做法并没有确实的根据,因为所有的版本都是“载营魄抱一”。
(二)作语助词用:陆希声说:“犹夫也,发语之端也。”因为许多诗篇中“载”字常作助词用,如:“载欣载奔”(《归去来辞》)、“载用有嗣”(《诗·周颂》)(见张扬明《老子斠证译释》)。
(三)作“乘”字解释:《老子翼》中说:“载,乘也。”这是就“载”字的意义,而引申为乘载的意思。
就这三种解释来说,以第三种较佳,因为这是就“载”字本身的意义来说。唯“载”字宜作“负载”解,更符合老子的意思,如《老子》第四十二章有“万物负阴而抱阳”,也是“负”和“抱”对言。不过此句用“载”不用“负”,是因为“载”字意义比“负”字要广,“负”字指肩负或背负,而“载”字是指我们的形体像车子一样,载有“营”和“魄”。
“营魄”的“魄”,指的是形魄,所有注家都无异议,唯“营”字至少有四种不同的解释:
(一)作不定解:焦竑说:“营如经营、怔营之营。《白虎通》曰:‘营营不定貌’是也。”这是指不安定的形体。
(二)指灵魂:河上公注:“营魄,魂魄也。”刘师培说:“《楚辞·远游》:‘载营魄而登遐兮’,王注:‘抱我灵魂而上升也’,以抱训载,以灵魂训营魄,是为汉人故训。”(《老子斠补》)
(三)指精神:苏辙注说:“魄为物,魂为神也。《易》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
(四)指阴血:朱谦之注说:“《礼运》有‘体魄’,《郊特牲》有‘形魄’。又魂为阳为气,魄为阴为形。……《素问·调精论》:‘取血于营。’注:‘营主血,阴气也。’又《淮南子·精神训》:‘烛营指天。’知营者阴也,营训为阴。”(《老子校释》)
以上四种解释各有根据。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和第四条都是把“营魄”当作形魄或形体。第二和第三条都是把“营魄”分作精神和形体。就前者来说,“载营魄抱一”是指载形体抱一。如把营魄解作阴气,则此句和“万物负阴而抱阳”是一致的。那么这里的“一”便可解作阳气。就后者来说“载营魄”是指载魂魄,如把魂魄解作阳气和阴气,则“载营魄”即和“负阴而抱阳”相同,那么“抱一”便可解作“冲气以为和”的冲气。基于这一分析,无论把“营魄”解作形体,或解作精神和肉体,均无不可。问题重心是在“抱一”两字,而工夫也就在如何“抱一”。
“抱一”的“一”在《老子》书中是个相当重要,可是却颇为含糊的字。全书讨论到“一”字的共有三章:
(一)“少则得,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第二十二章)
(二)“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第三十九章)
(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四十二章)
第一条中的“一”是承“少则得”而来,是象征简朴或少欲的意思。第二条中的“一”,相当于道,是象征道的作用。第三条中的“一”是指在道的生化万物过程中的最早的阶段,也可说是从无到有的“始生”,或“创生”的作用。因此我们把这三条中的“一”作一综合,可以把“一”解作由道的生化万物的作用,说得再具体一点,也就是“冲气以为和”的作用。这句话中的“冲”是虚,“和”却是生。也就是由虚气而生生不已。所以“抱一”就是“抱”道的虚气以生生的作用。
由这一分析,再回到原句,虽然可解作使自己的形体怀抱虚气以生,但更好的解释,还是指精神和形体同时怀抱虚气以生。精神“抱一”,则清明空灵,而无欲念,即所谓“神得一以灵”;形体“抱一”,体法自然,而无执着,即所谓“万物得一以生”。
这个“抱”是功夫语。像母亲怀抱婴儿一样,是那么关爱的、柔和的,把婴儿视作她身体的一部分,密不可分。所以本句结尾说“能无离乎”?就是指“抱一”并不是从外面硬抱一物来塞在胸口,而是指抱者和所抱者,根本是一体不可分的,有如母亲和婴儿的连心同体。
在心理学上,我们说一个人有病,就是指他的精神和形体分裂,精神不能照顾形体,形体也不听精神使唤。心理治疗家的方法就是使他的精神和形体相合。但要达到这种相合,不是硬性地、直接地从外面把两者加以撮合。如果依照老子的说法,先从精神上去解除他的心结,这就是冲虚之用,也就是“抱一”。再由精神上的“抱一”,虚灵不昧,清明在躬,使形体重新回到精神的怀抱,而和精神合一,有如下图:
所以“营魄”的“抱一”,是精神上的体道而行,怀抱冲虚的和气,使得形体和精神合一,绵密无间,生机不断。
前面谈“抱一”,虽然“一”被解作“冲虚的和气”,但这个“一”毕竟是象征道始生万物的作用,而并未明言是气,因为“一”仍属形而上的范畴。此句言气,已完全落在现象界,来谈如何养气。“专气”的“专”字,王弼注为:“专,任也。”河上公注为:“专,守。”“任”是指顺任自然,而不加控制。“守”是指精神专注,常守不放。这两者表面上好像是相反的,其实是相辅的。这就是如何“专气”的微妙功夫。它一方面是精神专注于气上,使得心无杂念;另一方面是接着顺任气的发展,使气不受心的干扰,而舒放自如。由心无杂念,心能跟着气走,心也就自然的纯净无欲了。
可是这个“气”又是什么呢?在中国哲学里,这个“气”是非常微妙的、复杂的。它既是抽象的而看不见的,如它为宇宙的原质;又是具体的而可以捉摸的,如它为人体中的气息。在孟子、庄子和张载的著作中,这个“气”都占有极重要的分量。现在我们撇开这些不谈,专就《老子》书中来看看这个“气”字。《老子》书中谈“气”的地方不多,共有三处,除了本句之外,还有“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第四十二章)和“心使气曰强”(第五十五章)。老子对于“气”虽无深论,但就这两章看来,前者是指宇宙万物化生的原理,而后者是指人体内的气息。把这两者合起来,正可看出老子的“气”是从道的始生万物的生化之“气”,到赋予人体之内的形质之“气”。那么前一句的“抱一”,讲“冲虚的和气”是就人的精神形体与天道的生气合一。而这一句的“专气”乃是精神内敛,关注形体内的形质之气。
然而,如何去“专”这个“气”,后代的道教神仙之学把它发展成一套专门的修炼功夫。但老子在此处却并没有那么复杂。尤其老子重视自然、素朴,因此我们不必从这方面去强调。就老子此处的“专气”来说,是精神和形体之气合一的。就形体上看,这个“气”是指我们的气息,也就是呼吸之气。呼吸的深浅,虽然是生理的作用,但也关涉欲望的深浅,如庄子曾说:“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大宗师》)所以老子此处由“专气”而使“气”达到极度柔和的境地。气的柔和,也代表了心的平静,所谓“平心静气”。
“婴儿”在《老子》中也是一个重要的象征。它象征了柔软,如“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骨弱筋柔而握固。”(第五十五章)也象征了无欲,如“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第二十章)由形体上的柔软,到精神上的柔和,而达到德性上的无欲,这就是“专气”的一套修养功夫。
如何洗心无知
“玄览”两字,王弼注为:“玄,物之极也,言能涤除邪饰,至于极览。”河上公注为:“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事。”都比较虚玄。高亨注说:“按览读为鉴,‘览’‘鉴’古通用。玄者,形而上也。鉴者镜也,玄鉴者,内心之光明为形而上之镜,能照察事物,故谓之玄鉴。《淮南子·修务训》:‘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太玄童:‘修其玄鉴。’玄鉴之名,疑皆本于老子。《庄子·天道》:‘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万物之镜也。’亦以心譬镜。”这个解释非常清楚。以心镜来说玄览,不仅《庄子》书中还有很多例子,如“至人之用心若镜”(《应帝王》),尤其禅宗神秀的偈子:“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六祖坛经·自序品》)和本句用意完全相合。
老子此处言“玄览”,虽然是指修心的功夫,但不只是限于“虚其心”,或净其欲而已。这个“览”字和第一章中的“观”字有相同的作用。“玄览”就是玄观,是指能玄妙而深微地去观照一切。所谓“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第一章),这就是“玄览”的功夫。所谓“无疵”是指这种观照作用的没有毛病。前句讲“专气”,在气定神闲之后,这个清明的真心,便没有任何妄想偏见,因而能深入精微,洞烛一切。
此处“无知”两字,有的版本,如景龙碑及《老子翼》等作“无为”。王弼、河上公注都作“无知”。其实“无知”两字本合老子思想,如:“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第六十五章)
“爱民治国”,一般来讲,除了要有真正的爱心之外,当然也需要正确的知识。可是老子为什么要讲“无知”呢?王弼注说:“任术以求成,运数以求慝者,智也。”任术运数就是应用技术和法理,这是王弼所谓的“知”。大致说来,也是老子所批评的“知”。但我们不能忽略这句话的正面意义,因为本章从“抱一”“专气”“涤除玄览”以来,都是讲的修养功夫,因此顺着这种思路,此处讲“爱民治国”,还有超乎“知”的层次,就是“德”。能“无知乎”的正面说法,就是能“以德乎”。这和本章末尾的“玄德”正好可以呼应。
如何为雌无为
“天门”,王弼注:“天门谓天下之所由从也,开阖,治乱之际也。”似乎太玄。河上公注:“天门,谓鼻孔。开谓喘息,阖谓呼吸也。”似乎专就吐纳之术来说。高亨注说:“《荀子·天论》:‘耳目口鼻形能,各有接而不相能也,夫是之谓天官。'《淮南子·主术》:‘目妄视则淫,耳妄听则惑,口妄言则乱。夫三关者不可不慎也。’老子谓之天门者,天同于荀子之天,门犹之淮南子之关……《庄子·天运》:‘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天门亦同此义,言心以为不然,则耳目口鼻不为用。”把天门解作五官,是易懂的解释。唯老子不明言五官,而说“天门”,显然有他的用意。
在《老子》中的“门”有两处,一是“众妙之门”(第一章)。一是“塞其兑,闭其门”(第五十六章)。前者指玄妙之门,后者指五官。所谓“天门”可以综合以上两门,一面是玄妙之门,也就是前面的“玄览”的向外观照;一面是五官之门,是意识和外物的相接。
“能无雌乎”一句,王弼、河上公的注本作“无雌”,而傅奕、范应元及《老子翼》所集各注,都作“为雌”。虽然有“无雌”“为雌”的版本不同,但所有的注解,都是认为“天门开阖”必须要守雌,能顺任万物,而不为万物主导。唯文廷式的注不然,他说:“《老子》书皆言守雌,独至天门开阖之时,应机一发,不为万物制,故以无雌为训;各本作‘为雌’者误。”就以上诸解,似乎以“为雌”的解释较为平实,易为一般人所接受。然而“为雌”两字无异斩断了“天门”上一截的“玄妙之门”,而缩小到“五官之门”。对于这点,张扬明曾说:“倘易‘为雌’,则是有意造作,勉强行事了。范应元并引‘知雄守雌’为证,殊不知‘知雄守雌’,系明知其雄,而不作雄飞,自甘雌伏。故‘雄’为体,而‘守雌’则为用。正是‘弱者道之用’之意。盖守者,静以顺应自然也。如‘为’,则系主动,系造作矣。故‘为雌’实非老子本旨。”
至于文廷式的见解,虽然从上一截的“玄妙之门”着眼。但只谈“不为万物制”,易令人误解他的说法,是在强调不用“雌”,而用“雄”,不为万物制,而要制万物了。
其实,我们想了解“无雌”两字,还必须回到“天门”上去忖度老子为什么不直接讲“五官”,而要说“天门”的真正用意。历代注疏家常用的方法就是当他们发现该书的某一处难解时,便立刻从别处搜集了一些证据,然后立刻像法官审案似的,判定此处有错误。他们很少直接从此处去想想作者为什么如此写的原因。譬如把“天门”直接解作“五官”,固然可以找到一些其他方面的证据,而把这句话很容易地交代过去。可是老子的更深一层的意义,也许就被断送了。
老子的“天门”承接了“玄览”而来。老子用一个“天”字,用一个“玄”字,可见老子是有意去表达天道玄妙的生生作用。而这个作用是来自“冲虚”,来自“玄牝”。所谓“天门开阖”,就是指生机之门的开阖。开阖是阴阳的作用,也是生化的枢机。所以老子说:“天门开阖,能无雌乎?”这个“雌”字就是“冲虚”、就是“玄牝”。很多学者看到前后文讲“无疵”“无知”“无为”,因此就把“无雌”的“雌”和“疵”、“知”和“为”一样,看作是被老子否定的。殊不知这句话不是说“能够做到无雌吗”?而是说“能够没有雌吗?”也就是说“天门开阖”是不能没有“雌”的。因为这个“雌”是玄牝,是天地之根,是生化之门。这不仅和老子整个思想是一致的,而且与本章前面几句话的意思也是相承的。“爱民治国”不用“知”,也就是说要用“德”。那么此处“天门开阖”就是顺着这个“德”来讲生生。“雌”便是生养万物的代表。至于把“天门”当作“五官”来讲顺应万物,这一层意义也包含在“生养”万物的德性中。不过用“生”来释“雌”字,比用“顺”来解“雌”字,更具有积极和正面的意义。这和后面的“生之”“畜之”更是前后相接、思路一贯的。
“明白”指对外物的深彻了解,“四达”指通达四方,无不周延。这是指的“知”,可是王弼的注本却说“能无为乎”。王弼的注说:“言至明四达,无迷无惑,能无以为乎?则物化矣!”这是说,明白四达是真知。真知之用,乃是顺物性之自然,而不用一己之知去干扰万物,这也就是无为。老子说:“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惟施是畏。”(第五十三章)施就是施为,这句话正可作为本句的注脚。
河上公和其他的一些版本,写作“能无知乎?”这和“爱民治国,能无知乎”的“无知”产生了雷同。于是有的版本又把“爱民治国”的“无知”改为“无智”或“无为”。这样的东改西补,于原义并没有什么发明,还不如维持王弼的原文,更能说出“真知”和“无为”之间的深切关系。
玄德的无为之道
从“生之”以下的五个句子,重出于第五十一章,因此有的学者认为该五句与前文不一致,拟予删除(如高亨、王淮)。其实,我们如果深体老子说以上各句的真意,便会发觉以下几句是必要的。因为老子讲这些修养的方法,不只是为了个人的心身锻炼而已。而是由“冲气以为和”,达到万物相融相生的境界,所谓“爱民治国”“天门开阖”“明白四达”都是顺着“冲虚”“柔和”“清明”的德性,来讲“生生不已”的大用。
“生之”的生字,王弼注:“不塞其原也。”这是用间接的方法来解说,注得非常精彩,深合老子的旨趣。因为老子讲“生”,不是像母亲生孩子似的,直接赋予形体。而是像大地一样,敞开了所有生机之门,让万物都能顺着它们自己的德性而滋长发育。《老子》第一章中说:“无,名天地之始。”这个“无”用得真好。“无”不是说“天地之始”是什么都没有,而是不愿追究,也不愿说破这个始生万物的本源。因为当我们一描写这个本源,它便有形有质,便影响或控制了万物的生存发展。即使宗教上用了一个极为空灵的“神”或“上帝”,仍然不免有所规定,使得万物不能毫无限制地任性而生。这是老子“无”的真意。从“无”字去了解“生”,也许能使我们看出老子的全体大用。
“畜之”,王弼的注是:“不禁其性也。”这个“畜”必须承接上面的“生”的意义而说。因“生”是“不塞其原”,使万物在源头上没有被限制,都是平等的、独立的,因此“畜之”就是“畜”其生,能顺着他们的生而发展,所以“不禁其性”。这个“畜”不像我们畜牛羊一样,依照我们的观念和价值来畜养它们,而是像大地一样,提供给万物一个很好的温床,使得万物都能遂其生、顺其性而滋长。
“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两句话在第二章中已谈过,不过此处重复,乃是针对前面的“生之”“畜之”来讲的。既然“生之”是“不塞其原”;“畜之”是“不禁其性”,我们所做的,只是让他们能自然地发展而已,所以根本是不能占有,不能恃功的。
“长而不宰”的“宰”字,是指主宰的意思,也就是说当我们帮助万物生成发展之时,不可自以为是他们的主宰,而加以控制。
“玄德”,王弼的注说:“凡言玄德,皆有德而不知其主,出乎幽冥。”王弼的意思是指“生之”“言之”“为之”“长之”之后,因为“不有”“不恃”“不宰”,所以虽然有德于人,人们却不知道是谁做的。不过王弼以“幽冥”来注“玄”字,就字义来说是不错的,但一个“玄”字往往会塞住我们的思路,也往往会误导我们走入漆黑一片的境地。这一点,在第一章“玄之又玄”的注中,已有说明。在这里我们有必要把“玄德”又从“玄”中再提出来,解说得更明白一点。
一般的道德往往都是相待性,或有意识性的,大约可分为三种情形:
(一)我对别人有道德,别人也会以道德对我,所谓:“爱人者,人亦爱之;敬人者,人亦敬之。”这种道德观念演变到后来,往往为了别人对我的敬爱,我才敬爱别人。正如墨子的“兼相爱”,往往以“交相利”为基础。
(二)我对别人有道德,但并不一定要对方知恩图报。因为我可能在别的方面得到补偿,如积功德,有善报。这种善报不在当时,也许在未来;不在己身,也许在后代。
(三)我的实践道德,加惠别人。即使别人不知道,或没有其他方面的回报。但道德是好的,我实践道德,就是完成我的人格。
《老子》此处的“玄德”显然是要超越以上三种道德的观念。因为“有德而不知其主”就是不让别人知道我的德行,当然是不会指望别人的回报了。不仅如此,自己还不以这种德行为“德”,所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第三十八章)。所以连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了不起的德行。只是不由自主地行之于自然罢了。因此对一般的道德来说,它是“玄”了一点,但真正的功夫,却在于其自然无为,没有一点“玄”味。这才是无玄之“玄”,才能称之为“德”。
老子在本章最后,提出了这个“德”字,非常重要。我们之所以不赞成由于最后五句重出,而把它们删掉,是因为没有这五句话,前面的六句话,都只是反问之词,彼此之间缺乏一贯的线索,好像是不同的格言连缀在一起似的。有了最后五句,便使前面的六句有了结论。尤其最后的这个“玄德”更贯串了所有的句子,而成为本章的重心。
新语
本章可以说摡括了老子所有的思想方法,看起来每一句都可以写成一篇大文章,而这些思想观念的多样性,如何能统括成老子的思想功夫呢?庄子《人间世》说“道不欲杂”,这些并陈的观念是否有点儿多元性的“杂”呢?其实不然,这些思想观念可以归结为老子的一个“虚”字的功夫,能虚则能“抱一”,能虚则能“致柔”,能虚则能“涤除玄览”,能虚则能不用知,能虚则能守雌,能虚则能无为而无不为,能虚则能不有其生,能虚则能不恃其功,能虚则能不主宰万物,最后这个玄德,就是以虚为德。
这个“虚”字我们前几章都已谈过,但我们只知道虚其心,可是要如何虚其心,并不是把心中的一切都挖掉,如慧能在《坛经》中所批评的“空心静坐”。但禅宗的佛家尚可以虚掉心中的一切欲望,而老子讲圣人之治,老子所指的人们不能不对世事有所交涉,因此虚必须从“无”中出来,与“有”相处。
本章所涉及各种政治上的、人生修养上的思想观念正可作为“虚”再回归到“有”上的运用,这点我们可以用朱子在《中庸》注中的话:“放之则弥六合”和“卷之则退藏于密”来比喻,本章即放之于人生实用,有各种不同的方法运用,卷之于心,则一个“虚”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