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语译

虚谷的神用是生生不已的，这叫作玄牝。玄牝的生化之门，是天地始生万物的根本。这种冲虚的妙用，玄牝的生化之道，是微妙而绵绵不绝的。它是有其用，而无其形的。去运用它的这种作用，是不会竭精劳神的。

要义

1. 前章的天地不仁，本章说天地的根本。

2．这个根本又由虚的作用，说天地生物的绵绵，而指出人生功夫的绵绵不断。

虚谷的神妙

“谷”，依照俞樾的说法：“谷者，穀之借字。”（简体字均为“谷”。——编者注）（《老子平议》）虽然在此处把“谷神”当作穀神（简体字为“谷”。——编者注），代表生养万物之神，是解得通的，但这个“谷”字在《老子》书中的其他地方，都是指的空谷，代表虚的意思，如“上德若谷”（第四十一章），所以这个“谷”字还是以它的原字山谷的谷字较佳。

为什么称“谷神”？这两个字分开来看，“谷”是山谷或虚；“神”是神灵、神妙。如《老子》第三十九章：“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不过老子此处并非指谷和神两个观念。尤其在《老子》书中的“神”，都是神妙的作用，所以“谷神”两字可作虚谷的神妙作用，也就是“虚”的妙用。严复解得好：“以其虚，故曰谷；以其因应无穷，故称神；以其不屈愈出，故曰不死。三者皆道之德也。”（《老子道德经评点》）其实这三者，都是指一种作用，就是虚的作用，也就是道的作用。

“谷神”为什么不死？因为有生必有死。有生就有形体，有形体就会朽坏。而虚的作用，却是没有形体的，自然不会死亡。

“谷神”不死，只是反面的说法。其实正面来说，乃是永恒。可是如何才能保持不死或永恒？只有生生。因为唯有不断的生生，才能绵延不绝。所以老子在这里称呼这种生生不已的功能为“玄牝”。牝是雌、是母。为什么要加一个“玄”字呢？因为普通的雌性、或母性都只是生产有形的个体，因此有生必有死。而玄牝不是直接生物，而是以虚无的妙用，使万物化生。因为它是虚无的、无形无象、深不可测，所以称为“玄”，因为它能使万物化生，所以称为“牝”。

天地生化的根源

这里的“门”和第一章的“众妙之门”相对照，都是指使万物生化之“门”。“天地根”就是“天地之始”。不过第一章里的“天地之始”是返观天地始生的本源，而这里的“天地根”，却是指天地生物的根源。虽然在第四章中，老子曾描写过道体是一切创始的源头，应该在有形的天地之先，但玄牝之门的作用，却是存在于天地万物的生化和发展中，这一点可证之于《老子》第三十九章，把“神”和“谷”放在“天”和“地”之后。也就是说有了“天”“地”之后，在天地之间的万物化生都是出于“玄牝”之门。

“玄牝”之门所以为“天地根”，并不是它的直接化生万物，而是在于它的冲虚的妙用，使万物的生化不流于僵死，而能绵延不绝。如果用一个现象界的比喻来说，就是“玄牝”之门为我们开出了一个生存发展的空间。在自然界，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虽然有物竞天择的残酷事实，但自然界中却有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使得万物不断地生长。老虎凶悍，固然在物竞中占尽风头，可是兔子弱小，却仍然有其生存的本领，而且比老虎更能繁衍。一般人只看到外在强的一面，而看不到弱更有它赢过刚强的一面。这是自然的微妙处。它虽然不讲仁德，任物自生自灭，但冲虚的妙用，给予万物同样的生存的空间，使得它们都能生存发展。这就是“玄牝之门”之所以为天地万物生化的根本。

绵绵的妙用

由于“玄牝”的生养万物是以虚无为用，也就是说不是强烈的生，不是控制的生，而是铺好了万物诞生和发育的温床，以辅助万物的生化。譬如大地的生长万物，这是有形的生。“玄牝之门”却是使大地不是主动地生，而是被动地生。这也就是说大地没有选择之心、歧视之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完全是对应外在所播入的种子，因此它的生养的能力是无尽的，但又是无心的。由于无心，所以无形无象，微细不可察。但由于无尽，所以是永恒的。这就是所谓的“绵绵不绝”。说它是“有”，它却是无心无意、无形无象，是看不见的；说它是“无”，它却使天地有生、万物有命。

“用之不勤”一语有两种解释。依据河上公的注是：“用气常宽舒，不当急疾慰劳。”这是就炼气养神来说，河上公的注为后代道教所宗，因为他的注解都从这方面立论。有许多学者也认为这一章承接前一章的“守中”，来谈“守中”的方法（张扬明《老子斟证译释》），如吴澄、魏源都从气化来说“谷神”，也都提到养生专气之术。如果仅就这章来说，这种解释自无不可。但老子的哲学重圣人的治道，由圣人之治再返观天地自然之气，而讲无为。个人修身养性也以自然无为为主。纵然也有谈到个人修身养气，但也都以自然为归，不宜过分强调，以流为后代道教吐纳之术。我们试观下一章，老子讲“长生”，却纯由无私立论，而不谈养神长生之术，可见老子哲学之大本大源。

这句话依王弼的注是：“欲言存邪，则不见其形，欲言亡邪，万物以之生，故绵绵若存也。无物不成，用而不劳也，故曰用而不勤也。”王弼是就天地自然、和道体无为来解释的。把这个“勤”字解作“劳”字，还有吴澄的注。其余各家都解作“尽”字的意思。“用而不劳”是指道体自然；“用而不尽”是指道用无穷。所指不同，意义并无不合。因为唯其不劳，才能无尽。

问题是如何才能“不劳”？如何才能“无尽”？因为“用”必有心、有意、有力、有结果，便会劳，便会尽。其实，以老子来看，这只是小用、有形的用，而不是道的大用。道的大用，不是道高高在上，去指挥、命令万物。道只是把生生的原理赋予万物，任万物去自生自长。母亲诞生婴儿是劳累的、有尽的，可是大地的生长万物却不然。只要植下种子，便会发芽。大地是无心的、不劳的，而万物却通过了它而滋生成长。由于它的无心不劳，所以它这种生长万物的能力，也就无穷无尽。这就是“谷神”“玄牝”的生化之门。

新语

本章的重点在两个字，一个是神，一个是绵绵。神字常被一般人当作神祇或上帝，其实我们把这个神字常常结合成复合词，如神灵，神明，神妙，以老子思想来说，神的作用就在一个虚的功夫，就在后面说的“绵绵”两字，如果神不能虚，则神灵便成为权威的灵，神明便成为统御的明，神妙便成为不可知的妙了。

这个虚不是空，不是无，而是空中妙有，是无中生有，它的功夫就在于它的绵绵的作用。我们说细雨绵绵，如雨势急，便成暴雨而伤害生物，细雨绵绵乃是不断地把雨丝注入土地中，使万物能生生变化不息。如我们常说情话绵绵，情话不是大声呼叫，让别人惊心，男女的情话只有男女两方咬耳细语，共许自知，不能让别人听到，绵绵者表示不断，不断则情意永恒。我们打太极拳，每个拳架间都不能停顿，必须一个接一个，气势相连，所以说架势绵绵不断。我们禅坐，虚云和尚的指示，就是我们的呼吸必须细到绵绵不断，如果一粗，便表示念头突起，不能使心安于平静。我们的友情也必须友谊绵绵，酒肉朋友，或以利害相交都是暂时的，都是小人之交浓如蜜的，只有君子之交才能淡如水，才能绵绵不断，永恒如斯。

所以这个“绵绵”才是我们致虚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