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定向
《大学》一篇，曾子所述为此心注脚也，条列心意，知物高明者，或疑其复而赘。文成揭学宗旨曰：无善无恶者心之体，有善有恶者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是又为曾子注脚者，不益赘耶？余兹因沈大夫商证此旨也，又复为文成注脚，则赘之赘矣。吁，识心忘言，予兹何赘哉！其亦不得已也夫，其亦不得已也夫！
维文成所谓无善无恶，非谓善恶混，亦非谓本无善如槁灰而生机断灭也。……顾近承学者，第觑些子光景，便自侈得最上乘法，高者耽虚归寂，至于遗物离伦，卑者任性恣情，至谓一切皆是淫纵恣睢，以讼悔为轮回，以迁改为粘掇，以尽伦为情缘，至谓见景既动即为者为见性，而以羞恶是非之本心为尘障，尽欲抹杀。伤风败俗，戕人螫物，蔑不至矣。乃劣质下根乐其便，于情欲一侣百和，从之如流水，而且藉口谓文成宗旨原是如此，吁！岂非斯道一大厄哉！
……
彼世藉先生此语，至于纵肆恣睢，且缘饰佛乘以解脱广大至有不可道者，犹曰罪性本空，则是无善有恶也，此其惑世诬民可胜慨哉！不思性体虽本无善恶，而民秉之彝中，自有天则不容已者。余尝语里友略曰：或曰甘食性也，予亦曰性也，顾谓惩沉湎之羞，而正燕享之礼，圣人所以尽性也。若陈遵豪饮于左君，不敢曰此亦率性无碍也。彼曰悦色性也，予亦曰性也，顾谓贱窬墙之丑，而谨男女之别，圣人所以尽性也。若相如挑琴于卓氏，不敢曰此亦率性无碍也。（或）曰暴怒性也，予亦曰性也，顾谓怒以天下，如遏徂莒、诛正卯，圣人所以尽性也。若王雱狂恣诟魏公，胡纮以失欵诋元晦，不敢曰此亦率性无碍也。如此云云，盖为天下人争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界限，常至丛诟集毁而无憾矣。乃或高明一行，或笃信此一语，为向上谛义，而至于离伦遗物者，此则狃虚无边见，谓性本无善，成断灭见者。不知先生所云无善，盖谓善而无善，乃至善也。……
夫《说命》所云罔觉者，由典学而德修，《雅》所咏文王者，谓不知而顺帝则也，彼败德踰则者亦托于此。谓率性则与冥然罔觉，懵然无知而自蹈刑辟者，罪为浮矣。……
如“天理”二字，里巷多摭以相诟者，程子云，是某兄弟自家体贴出来，而湛文简执之为学宗旨，识者谓天理即良知是已。顾今传致知旨者，其流弊大都若此，无惑夫足下重慨而致疑也。下里有友耄矣，时病狂骂座，顷张公在我所，忽来指诟之曰：尔是假人。张公曰：今奈何？曰：而当反求真也。翌日，复来诟曰：尔等无着落。余谓张公曰：毋讶，此友癫。此天命诏告吾侪也。只求真二字是天语，可为今学宗旨，不然，终身无着落矣。……（《遇聂赘言》，《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二。）
……
今高明贤俊自负为心性学者，吾尤惑焉。盖归宗于芦渡东莱之教，沉酣于百家非圣之书，以觅之了以可得者为宗，侈为思及此，方极玄微要妙，方彻无上妙谛。言思路断，生死可超。至谓法门广大，无碍无遮，而纵欲恣情，以为解脱。又谓彼法神通，有机有权，狠险阴贼，以为妙用。盖不惟败化伤风，亦且伤人蛰物，蔑不至矣。亡论此，即其品骘古昔也，誉冯道，伸秦桧，才章惇与吕惠卿、韩佗冑，而故掊击程、朱，訾议孔子。其横议若此，岂世运至此，是非不在人心邪！彼下流浅根，懵懵然以方便情欲，足恣胸臆，吠声逐块，无足异也。乃高明者亦往往溺焉，何也？盖胡贾衒方物足以钓奇，画工图鬼魅易于为工，彼盖谓非是不足以摧倒一世豪雄，凌驾往代儒先也。……
近世高明贤俊与谈禅宗佛解颐而首肯者众也，若与语孔孟易简者，其不如魏文之听古乐倦者几希矣。此其何故哉？大抵真非易辨，似是而实非者未易辨，俗学世儒不省心性为何物矣。乃吾孔子言心性，彼氏亦言心性，所谓弥近理而大乱真矣。彼高明贤俊喜新好奇，往往于吾孔氏之言耳熟稔矣，未知反身默识，以是视为常谈，而不乐闻也，此其几微之辨，耽溺虚见，不知学之故也。……
予以性原一派无能异，但尽与不尽则吾与二氏异耳。吾儒惟尽性，故有礼乐刑政三千三百，精微中庸。人得其理，物得其所，故谓之裁成辅相，范围曲成。岂若二氏之弃舍伦物，小道浅学之得其一曲已哉？……（《学彖》，《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二。）
按：李贽有关论辩见《焚书》卷一《答耿中丞》、《寄答耿大中丞》。
焦子弱侯，为徐子重著《瞽言》，大指盖助之知性云。末谓人不知性，则以坦途为邪径，以解脱为放旷，以自信为恣肆，以耆儒宿学之空隙为口实，而猥以知性为无益。亹亹千余言，肫哉其言之也。徐生思中读而疑曰：世有以邪径为坦途，以放肆为解脱，以恣肆为自信，而矫然自负为知性者，何以辨之？且谓耆儒宿学，知性者不免空隙，性固多空隙耶？愚闻之师曰：“《中庸》称：聪明睿知至文理密察，二十言皆性之德也，一言不备，不足为圣。如知性者必多空隙，性何贵知哉！昔欧阳文忠谓性非教人所先其然乎？”
耿子曰：否，否。人而命之曰人，以具此性也，性可弗知乎哉？顾性难言矣，知何容易。惟性体固直以方，亦自圆而神，知性者，故正行不泥而亦旁行不流。彼以邪径为坦途，见也非知也。性体固广以大，亦自精而微，知性者故不囿于形迹，亦自矜于细行。彼以放旷为解脱，见也非知也。性体固真，固不挠，亦自灵昭不昧，知性者故常伸于物表而亦自不欺于独知。彼以放恣为自信，见也非知也。性之于人一而已，非有二也。而曰知，曰见，其究天渊矣。人不知性者，伥伥焉，愦愦焉，虽具须眉，被冠裳，虚生枉死人耳。即令步趋绳矩以为行，冥行也；率循礼则以自检，自牿也；依倚道义以为言，勦言也：安可自信为解脱，为坦途哉！焦子目此之辈而痛之也切，故其说之也恳。彼以见为知者，则又荡焉罔念，而为狂为魔，不知所底矣。是故仁人君子所共惑也。兹欲学者旋见为知，则遵何道哉！惟性根于心而原于天者也，虽是无声无臭，原自莫见莫显本诸身，而视听言动征诸人，而子臣弟友厝诸事，而家国天下故必尽其心，而后可为知性。尽心云者，必其参赞造化，俯仰古今，体验于言行，贯彻于民物，推之天下而准而化，达之万世而法而则，而后谓之尽。何也？吾心之体原于天者，本自弥六合，贯千古，合内外，浑物我，如是其大且全也。心如是，性亦如是，维天命之不已者原如是，彼蔽于见而不思，一自反诸本心之真，所以不容已者何如？是以堕于邪径，任放恣睢，即败缺丛慝而犹悍然自信，以为无碍也，其害不至于败风伤化贼人戕物不止矣。揆所由来，余怪夫世君子急于生人而言性之易易也。若稽古圣人闵闵焉，伈伈焉，凡所以为生人计者，靡弗尽矣。一其视听，约其嗜欲，齐其伦轨，盖欲人人胥率由其性而故未常哓哓然，提命之曰如此为性，如此为性，而胥使知之也。夫勤使之由而不便使之知，非故愚之也，性原不可以加知也。
性不可知，又何可易言哉！近代巨儒尝有欲言之者矣，而难为言也，不得已而取譬以喻，或以鉴喻，谓其妙应而不留也；或以珠喻，谓其禀于质者有清浊也；或以月喻，谓其受于人者有大小也。性者，人之所以生，犹鱼之于水矣。夫喻性者莫切于水，昔人虽尝亦取以喻，顾意各有主，未尽也。今夫水之为水，其状万亿，或见以湛然而清者为水，彼混然而潦者亦水也；悠然而平者为水，彼駪然而逝者亦水也；渊然而止者为水，彼漰湃而滔天者亦水也。其洄洑湍激，或为聚洙，或为流澌，或为凝冰，或为瀑练，异态殊状，未可胜穷，亦皆水也。或藉之滋禾稼，通舟楫，兴宝藏，殖货财，固水也。或至于坏山襄陵，圮城溃垣，夷坟漂舍，故亦水也。性之万殊，亦若是。己彼执一以论性，固非知性者也。若或病此性之难明也，而欲断缘息念，绝应离能，以求性之见，譬则堙江壍河，而欲塞水之流，不可能也。又或病此性之难制也，而欲揉情刻意，矫强惩窒，以求性之定，譬则高坊固隄以制水之横，即能之不可常也。近论性者，多执见以论性，漫谓一切皆是譬，则据所见皆水，谓无非水者，任其漂荡横流，氾滥中国，则犯害民物而不为之所，是古圣人所大不忍也。昔圣人审水之所自来，而究其水之所由归，疏凿决排，一举而导之海。盖圣人知水虽万状异态，而水之性则就下也，以海为壑而已，是故行所无事而亦未尝忘所事也。夫天下固无绝流之水，然睹洚水之横流而警余者。古圣人不容已，天下无离欲之性，乃堕欲境而灭天理，圣人宁能安乎哉！
圣人审人性之本诸天者，原自不容已。虽其发见万有不齐，而性之所止，止于至善而已。彼其所以章轨真教，敦典崇礼，敷政明刑，其术万方，无非使人同归于善而已。何者？天下万世之心之性，与我一也。故推之天下，达之万世，人人同归于善，而后吾心之不容已者始尽。夫是以一念之萌，一吻之启，一事行之注厝，一文字纪述之垂遗，务足以通天下，传万世者，非故也，不敢尽，不敢不勉，亦性真之不容已也。性真之不容已，维天之命不已如此也。故曰：尽心则知性，知性则知天。慨彼执见而己者，所志原弗弘而根质且本驳也。固未尝功深于积思而神启于灵悟也，拾唾于四寸之间，啜漓于洛诵之末，偶窥此虚无一班而即侈然自张曰：吾见吾性矣。吾缮吾性而已，吾兹冥会于象帝之先，栖神如无何有之乡，只此无生无灭，是为坦途，是为解脱，始而自信，卒也自封，于凡万物之备我，天之所以命我者，一切置世离伦恣肆放旷而不觉，嗟嗟，是则见之为祟也。何者？道一而已，无隐显，无内外，无虚实，无上下，惟知性者能一之，而见者二之也。焦子悯人之不知性，而又不知求，乃切切言之，焦子之性不能自已如此。余重惧夫世以虚见为知，而不思所以尽其性也，其亦何能自已乎哉？故于徐生之疑发之，以足焦子意。噫嘻，世君子不漫玩余言，而俯省其所以言余性所存可鉴已。（《病间寤言》，《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二。）
来教谓余日用之间，果能不依仿古人模样不？果能不依凭闻见道理不？窃谓古人有与世推移因时变化的模样，有自生民以来不容改易的模样，有从见闻上来名义格式的道理，有根心不容自已的道理。夫所谓千古不容改易的模样，古人原从根心不容自已的道理做出，所谓天则、所谓心矩是已。此非特不可不依仿，亦自不能不依仿，不容不依仿也。自开辟以来，众生均陶铸于古人此模样中，相生相养日用中，而未之察耳。乃若伊尹乐尧舜之道矣，而不能依仿其揖让之模样。孟子愿学孔子矣，而不能依仿其尊周之模样。何以故？时世异也。至于若挞若沟之痛，视犹饥犹溺之忧，千古一模样也。无父无君之忧，视乱臣贼子之戚，千古一模样也。古人苦心极虑作此模样，使尔我安于平土，饱暖于衣食，又教之人伦，使免于禽兽。即孔孟无位者亦著之言，使人晓然知乱贼淫诐之祸。是数圣人者，岂有依仿为之哉？
语云：春蚕结茧，因物付形，彼其根心之不容自已者，岂诚如异教所云情缘哉？天也，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古人继天之不已者以为心，虽欲自已，不容自已矣。彼于不可已者而已之，至于无所不已，此在以寂灭为宗者或能之，余不能学矣。想公览余此语，必谓又自道理中来，未肯俯省。顾区区一种苦心，不容自已处，更有哑子吃苦瓜，说不出者。即欲说出，非公志矣。盖公志于出世者，出世者亦自有出世的模样，安敢强聒？乃余固陋，第念降生出世一场，多少不尽分处，不成一个模样在。比来目见学术浇漓，人心陷溺，虽不敢妄拟孔孟模样，窃亦抱杞人天坠之忧矣。（《与李卓吾》，《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四。）
公谓余之不容自已者，乃《弟子职》诸篇入孝出弟等事；公所不容已者，乃大人明明德于天下事。此则非余所知也。除却孝弟等，更明何德哉？窃意公所云明德者，从寂灭灭己处，觑得无生妙理，便谓明了。余所谓不容已者，即子臣弟友根心处，识取有生常道耳。如公所见，廿年前亦曾抹索过。窃谓闯过此关，从平常实地上修证，方知夫子所云未能，方信舜之善与人同也。公言大人别有明德，大人无过孔、舜矣。公前称引孔、舜云云，又何自背戾哉！（《与李卓吾》，《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四。）
居之不疑，此色取仁者也；色取仁者，从想象知见入非，真仁脉也。程子所云，终是两截。故行违，故居之不疑。孔孟仁脉，从不容自已处识取，自不容不察言观色，虑以下人矣。彼耽虚执见者，即见到至极，终是色取。只一见便了，有何疑，又何肯下人？惟是从不容已之真机，一自循省子臣弟友，便有多少不尽分处。所谓躬行未得，夫子且自讼也，安得不疑，不下人耶？（《与李卓吾》，《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四。）
昔赵大洲云：只要眼明，不贵践履。余则曰：眼孔易开，骨根难换。公所取人者眼孔，余所取人者全在骨根。来书云：麒麟与凡兽并走，凤凰与凡鸟并飞，皆同类云云。夫二物之所以出于禽兽类者，非歆其羽毛麟甲也，止以其生虫之不践，喈喈之和鸣，能出禽兽类耳。他虽猱猿之便捷，狮虎之豪猛，鹦鹉、猩猩之能言，终是禽兽之根骨，不能出类也。由是以观孔孟，高超不及庄、列，权谋不及苏、张，武略不及孙，吴，所以出类者，第以其一种不容已之仁脉，有以贯通于天下万世耳。公试细心参之，然乎否乎？（《与李卓吾》，《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四。）
按：李贽有关论辩见《焚书》卷一《答耿司寇》。
来札中所谓乡愿之拟，循省实非其伦。尝惟乡愿模样，大类中行。孔孟薄诮之者，只为自以为是，不可入尧舜之道耳。今仰思尧舜之道何道哉？只是这些子不容自已的仁脉流传，至于孔孟，其模样历千万岁可睹也。今世禅活子不脩不证，撑眉张吻，自以为是。微妙处余虽不知，其模样可概睹已。意即彼释迦之道，且亦难入，而强与言尧舜孔孟之道，岂不由耳食哉！昔宰我欲短丧，岂是残忍？谅亦有出世见趣也。而夫子谓之曰：“汝安则为之。”是自不容已处省之也。夷之思以其道易天下，其见亦逴，其志亦弘矣。及闻孟子泚类语而怃然者，盖从本心不容自已处一省也。似此古人模样，虽有圣人复起不能易者。今说及此，便是道理常谈，便是情缘，岂不充塞仁义，诬世惑民哉！剖心矢口，一申其说，亦所谓不直则道不见也，公试循思。（《与李卓吾》，《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四。）
余惟反之本心不容已者，虽欲坚忍无为，若有所使而不能；反之本心不自安者，虽欲任放敢为，若有所制而不敢。是则浅肤之纲领，惟求不失本心而已矣，岂是束于其教，不达公上乘之宗耶。（《与李卓吾》，《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四。）
来书云：所谓仙佛与儒，皆其名耳。孔子知人之好名也，故以名教诱之；大雄知人之怕死也，故以死惧之；老氏知人之贪生也，故以长生引之：皆不得已权立名色以化诱后人云云。此万古不易之论，即使三圣复起，亦大首颔已。顾三圣之为是诱人者何心，所欲诱人者何如，可以思矣。（《与李卓吾》，《耿天台先生文集》卷四。）
近闻里中后生诮兄糊涂。余大为兄愤恚，中夜不寐，抚枕循省，余之知见伎俩，无分毫有加于兄，至其反躬实践处则愧于兄正甚。念兄自向学到今，念年间细细检点，未见兄有不矜之行，衾影之愧。乃余则恶于志而疚于中者多矣。此余修之身者不及兄也。载观兄家庭之内，弟侄孙子恂恂雅饬，友爱肫肫，推及一从再从，视其过失灾患，若疾病在躬然者。乃余窃禄于朝，已几何年，乃宗党饥寒困苦，尚漠视之不能加恤，况复能正其过失耶？此行之家者不及兄也。又四境之内，岩叟畯氓，为兄薰之而善良者，不知几人矣。乃余日惴惴焉惟恐伤人害物之不免，况复能志于化乡道俗之事乎？此余居乡邦者不及兄也。后生小子以兄为糊涂，则余之糊涂滋甚。顾以兄之善即余之善，伈伈焉惟恐兄信之不笃，居之无恒，推之不广耳。而后生小子乃妄云云，岂以道不必修诸身，行之家，推之乡邦耶？想彼祗谓兄如邓老一班，学术未之通耳。果尔，余惟恐兄之不糊涂也。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夫诵读于数百千载之下，夷考其行于数百千载之上，方为知言。彼邓老以残忍秽丑之行为是，诐淫邪遁之语犹录而玩之，此则窃疑兄糊涂耳。夫近士大夫好佛者，如吴旺湖、陆平泉之修洁，近佛之清净；赵大洲、陆五台之刚简，近佛之直截；罗近溪之宽和，近佛之慈悲：皆就其质之所近，入佛语而投其所好，余未尝不敬之爱之也。乃邓老之行，兄独未之闻耶？余往丑其人，不欲视其言。兹于兄录本偶一摄之，撮其大旨曰见性。其见性之要曰了情，念其本教然也。即其行考之，渠父老不养，死不奔丧，有祖丧不葬，有女踰（逾）笄不嫁，髡首而游四方。往在我里也，其子间关万里来省，而不之恤。其于情念，诚斩然绝矣。乃其高笋塘寺之所为，有不可道者。此独非情念耶？彼亦自求诸心而不得也。
乃又为之说曰：色欲之情，是造化工巧，生生不已之机云云。夫古先圣人亦既知此，故经之以夫妇之伦，正之以昏姻之礼，谨之以同异之辨，严夫内外之防，若是其详且周者，乃所以尽人之性，而正人之情也。彼乃又曰：遇境不容不动，既动不容不为；又曰：恶声者瞒昧不肯言，爱生者强执不敢为，皆不见性云云。嗟嗟，是何言欤？是何言欤？如其言，将混而无别，纵而无耻，穷人欲，灭天理，致令五常尽泯，四维不张，率天下人类而胥入于夷狄、禽兽矣。彼盖自欲饰盖其丑，不知淫邪而遁至此也。夫父子天性，彼以为情念断绝之矣；乃男女之欲，即以为天性至情可也。男女之欲固至情之不容已，恻隐羞恶非至情之不容已耶？乃以恶声爱生者为不见性，即钻穴窬墙，父母国人之所贱，忘生狥欲，古人之所深耻者为见性耶？率天下之人而禽兽其行，夭札其命者，其此之言夫！即今里中后生，根气浅薄者，入前之言益稔其残忍而忘亲，多欲者，入后之言益稔其淫纵而无耻。兄不见其形，独不察其影乎？未穷其源，独不观其流毒乎？但其人微，其行秽，稍有志者自能办之，或不为所杀耳。
兄，吾乡之望人也，录其书而存之，何耶？兄必谓除此一条中，不无可择者，不可以人废言也。不知余皆剿拾二氏之余唾耳。且今二氏家之言道也，譬窭人丐子窃窥富室人之鲜衣美食，村童野老偶睹都城之靡丽纷华，辄便惊诧张皇，向人口戢戢夸诩不休。乃吾圣人之知此也，服于斯，食于斯，居于斯，且推其余以衣食人人，列廛以居人人，相习而安之，相忘于言矣。兹兄之所以修诸身，行之家，推之乡邦者，故圣人所遗之衣服居庐也，于此而居之安，服食之适，即未入圣，是亦圣人之徒也。假使兄兹行邓老之行，言邓老之言，令后生小子群然宗之曰：少虞明白、明白，吾当与兄绝交矣。兄第遵所闻，行所知，即后生小子诮兄糊涂，兄当斥之曰：还有一糊涂在，吾已有邻，德不孤矣。如何，如何？（《与吴少虞》，《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
按：李贽有关邓豁渠的论述见《焚书》卷一《复邓石阳》、卷二《为黄安二上人三首·大孝》《寄答留都》、卷三《高洁说》《何心隐论》，《续焚书》卷一《与焦漪太史》、《寄焦弱侯》等。
昨奉书，悉从赤心，片片陈道，即称引兄处，非故贡谀取媚，实余平日自省如是，实见得道当如是，亦以明学之实，辅兄之志，而定乡邦后生之趋也。
或谓余误兄，则由孔孟先误我矣。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又曰：“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岂亦故为是浅近语，以涂人耳目耶？夫升车者多指则乱，登舟者两跨则溺。余心直，欲乡里后生人人修诸身，行诸家，施诸乡邦者，咸能如兄，则所谓亲亲长长而天下平之兆在是矣。乃后生妄诞如是，于兄何损？诚恐彼贰从游者之信心，而懈其为善之志也。余此心何心哉？即伊人嘲兄为寡道学，余亦以为失言。夫兄修之身，行之家，施之乡邦者如是，何名为寡？若余目长足短，志远行违，则诚寡矣。即弘忍于惠能、神秀之事参之，伊人于此亦若糊涂也。
第丈谓邓老录中亦有说得透处，即此余便谓兄糊涂耳。夫所谓透者，即诸心而安，达诸事而顺，推之家邦而准之谓也。彼谓宋儒顺事无情，犹是沾带（滞），贬损阳明为未了情念。又谓中庸亦情缘未了，不免生死云云。诞妄若此，其秽行又若此，兄谓之透者，兄未即诸心而眩瞀于内典之见闻云尔也。兄兹割绝而父子，暴露而祖先，即诸心能已乎？兄兹恣情纵欲，寡廉鲜耻，即诸心能安乎？孔孟推其心之所不容已者而达之欲尽，彼乃于其所不容已者而已之。孔孟推其心之所不安者而达之不为，彼于所不安者而益恣肆之。天下有此等学术哉！即彼教亦重戒行矣。
余行年六十，何忍破口彰人过哉？念风俗淫僻，耻尚失所，晋室所以亡也。由其言，不至如是不止矣。或谓其学于大洲，因述其言有所自。不知大洲亦深斥之，谓其轻侮先训，自隋罪孽而不觉，晚在京邸，拒之甚甚矣。（《与吴少虞》，《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
彼氏之教，起念发端处原自不同，彼自为生死一大事云云。夫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理，发育于万物而参赞之，能寄托于吾人。此天地之性，所以人为贵。故曰：人者，天地之心。吾人欲为天地立心，便思人之所以为人者，实欲求所以为人；便思吾所以为心者，兹反而求之心。何心哉？视、听、言、动，其发窍也；喜、怒、哀、乐，其应感也；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其实地也。是皆天地生生之德之所显见，而能全其生生之德者。德在斯人在，自能无灭，此何容言。故于所谓窍者塞，应者乖，伦者离，虽生实死，可曰无灭耶？大抵吾儒所谓道，合天人，一微显，贯虚实，统情性而为言也。故曰“有物必有则”；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和也，天下之达道也”；又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彼第以寻之了不可得者为心，为道，视伦物之显，人情之至，皆视为尘迹，以是视眷属为魔累，以任情恣欲为率性，以改过迁善为轮廻，盖自不知其陷而离也。昨书觉未深省，又申之如此，迹里中后生流弊可睹矣。（《与吴少虞》，《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
……
乃孔孟之道所以不明者，则卑者溺于欲，而高者蔽于见之故也。彼溺于欲犹可言也，蔽于见则难言之矣。往闻近世谈道者，或侈一见即自了，而以笃伦尽分为情缘；或雠礼教为桎梏，而以踰闲裂矩为超脱；或任习心为真执，而以迁改惩窒为钝下。如此横议，反而求之不得于心，是虽住世真仙，出世活佛，宁能舍所学以从之哉。……（《与内翰杨复所》，《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
前三月，余游武夷，重有省感于造化屈伸之机云。倒翻三代以来圣哲，更未有终生伸而不屈，亦未有屈之不极而能伸之大且远者。昔人有言：“若非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此知参造化机者。即朱紫阳蚤年亦甚偃蹇，寻仕仅仅至提举，稍迁即为时宰所摈。自淳熙癸卯屏居武夷山中，越绍熙壬子，始移居考亭。盖十年于兹，维时禁锢播迁，致令门徒跣足流血，此何等光景也。乃此老终日孜孜于此山中者，其精神意指，千古之下犹可想见。尝见近世学者，往往立论掊击，余不敢辨。弟时时自省，若肯一陈此真知真见，起晦翁泉下而质正之，函丈间自信亦有微长，即晦翁亦当首肯。顾尝仰思，其继往开来一段血诚，其泰山乔岳一种骨气，反己默观，便爽然自失，悚然内媿矣。彼其道，律之孔孟；诚有说，乃世世遵用之：有以也。虽在当时不免取厌，即胜国天翻地覆时，许、吴诸儒，承其绪论，世界亦默赖支撑。至我国朝二百余年，则全用其学矣。试看前辈名公巨卿，其德业闻望为世重轻者，孰非遵信其言论者哉！有不遵信其言论格式者，即不似人，更何言道！然晦翁所垂若是弘且远者，实此武夷山中之精诚积累到此，始大发泄，非特此种真知见一时意气能为之也。又使晦翁挫之不至，抑之不久，其精诚能积累若斯否耶？大端人惟志立眼明，则崇高富贵固是伸，扼穷遗佚尤是伸。富贵之伸近且小，扼穷之伸远且大。苟志不立，则扼穷遗佚固是屈，崇高富贵尤是屈且重祸也。先正曰：“知几于伸屈之感。”《易》曰：“知机者其神乎？”惟贤思之。（《与管登之》，《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
前举阙疑阙殆语相勉，非只为贤目前应世，欲其周慎求容含括免咎云耳。念贤兹在石渠天禄中，上下千古，扬扢百氏，其称讥赞毁，须一禀于道，通之天下万世，是为立心立命始得。盖余须有惩于世之闻人钜公，如邱琼山著论伸秦桧而绌穆武，或曰程篁墩亦有此说。又南中诸子传某甚赞冯道为有道，惟昔苏子由援管晏恕之，已为邪说，乃至以为有道，何乱道亦至此耶？此种议论起于矜异炫博，自侈为新特高奇，能超出流俗之见，而不知其拂经乱道，实邪慝之极也！贤闻此，毋亦狃于寡闻固陋，溺于迂腐之常谈云耳，此实关世教不小。总之是学术不明，彼未始一自揆之本心殆不殆疑不疑也。余兹冀贤，诸凡言论，必通于天下后世者，岂故骛为阔远高谈哉！性原通于天下万世，实知性者，便以其身为天下万世立心立命之身，诸惟言论，岂肯徒矜异炫博，不为天下后世念耶？《中庸》言尊德性而凝道者，证果于足兴足容，推极于世法世则；非意之也，道本如是，性本如是。性通极于天，维天之命，彰于教矣。彼诸为此高奇论者，第狃于一人一时一事上建议，自侈该博载籍，有所考据，为能达时变切事情云。然而未总天下万世之性，而默会其统原，实其学术之诐僻，故其言论之邪慝如此。盖彼且以君臣父子为假合，以忠孝廉耻为幻行，其伸秦桧而誉冯道，无怪也。盖尝疑杨朱墨翟，亦古之闻人也。孟子逆其流至于无父无君，比于禽兽，若为苛刻。由今以谭孟子真是能学孔子，非苛也。盖孔孟实是知性知命，以其身为天下万世立心立命之身，故其庸言之信不敢不谨如此。观孔子一生，精神乾乾兢兢，明大一统；孟子一生，精神哓哓喋喋，要息邪慝而反经。此是何见，可深长思矣。此中欲与贤细论，既蒙好辨之讥，勿恤。盖念余老矣，学术不明，此大不了事，意藉是一发，病中惧思动火，姑发其端如此。贤试执此与汝光弟暨复所诸同志一商，嗣当详之以就正，如何，如何。（《又与焦弱侯》，《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三。）
按：李贽关于冯道的论述，见《藏书》卷六八《五代冯道》。
承谕，近世清谈虚见之惩，仰见忧世卫道雅怀，深合鄙衷，良慰，良慰。大端向来孔孟学问脉路不明，是以学人浅者挨傍格式，少知砥立名行，即以为学问极至。而高者又乃剽袭禅宗玄旨，哓哓争鸣，以为圣学。无怪夫谈说在一处，行事在一处，本体工夫在一处，天下国家民物又在一处。世道寥寥，更无倚靠，谓之清谈虚见诚是也。仆往岁窃窥影响，辄亦自为实际，看来不是沦无着有，便是以此合彼，误己误人，罪不可赦。比缘仲弟自阙里归来，若有所启，目击区区迷误，痛哭垂涕，相逼一场，仆因而困悱者几书夜。而二三子又更进修勇猛，更相启助，日来始少省发：譬之推沙荡梗，而倏纵浪于溟渤汪洋中也；又譬之乘桴泛槎，而倏获抵于中原康庄上也。以此近益粗心大胆，信圣人之必可学，孔孟之道之易简明白也[2]。凡道之不可与愚夫愚妇知能，不可以对造化通民物者，皆邪说乱道也。此理盖自孟子没后，即无人勘破，诸多贤智之过矣。然此又止可向醒眼人说，便煞有意味，与一种浅机俗学人说，口虽信然曰我能是，能是，不知终是不著不察，又却麻木可悯；至高明人前陈道，则又呀然骇咤，以为不若是之浅粗矣。盖费中隐，常中妙，粗浅中之精微，本是孔孟万古不易正脉。但非实是撑天柱地，舍身忘家，逼真发学学孔子之愿者，未易信此。昕夕矢心，拟与二三子及子弟，俱相谢却世荣，甘心丘壑，并心悉力，自信自修，守之以待后学，盖即所以报天子，非忘世也。所谓不见是而无闷者，殆将终身矣。恨不得缩地与贤一商正，且共盟此心也。匆匆把笔，不觉缕缕狂发若此，恃亮在。（《复乔户部》，《耿天台先生全书》卷四。）
顷从邸报中得览大疏，中谓驭边境在朝廷，正人心在学术，此卓识宏议，非寻常辈所能道者。顾中齿及庸虚，则重惭非伦矣。
生比年目击近日学术之弊，每拊膺长吁而继之流涕，不知者或姗为狂惑，或诋为糊涂。私心则谓世之所以乂安宁谧而不至于溃乱败坏者，人为之也；人之所以循理率度而不至于逾闲败矩者，道为之也；道之所以制心制事而不至于淫邪荡陂者，学为之也。自孔氏揭一学字以陶天下，万世日囿于覆帱持载中而不自知矣。今谈学者至有以恣情纵欲为真性，以反身克己为钝下，以顽钝无耻为解脱，以笃伦尽分为情缘，其说盖祖异教，而益滋其横议，盖不独掊击周、程，亦且弁髦孔、孟矣。夫伊川之祭，用夷礼耳，幸有豫知其为戎；如兹邪说，岂真夷礼哉？杜鹃禽族也，一鸣洛阳，尧夫恻心，谓地气自南而北也。今之士绅岂不如鸟乎？乃宗西方之教，而衍之中土，视杜鹃之鸣洛阳孰异邪？贤兹为边境虑者，推原于学术，其念深矣，畴谓阔远事情哉？
生庸虚老矣，无能副贤厚望，惟遵闻守道，不重得罪于名教，是则所自盟者也，何如？（《与萧给舍》，《耿天台先生全书》卷四。）
往见卓老与君侯书，诮余不察迩言。余赋质钝下，不解参佛乘，不解会玄言，实寡见浅闻，但往于闾左山村之迩言，妄自负稍解察耳。不知卓老所云迩言，又是何等迩言也？
窃谓善察迩言者莫如舜，舜察迩言已隐恶而扬善，即善矣，又且择而用其中，其审也如此。父子有亲，君臣有义，此迩言也。舜察之而用以命契敷教如是耳，不闻曰君臣父子是假合，而以忠孝为剩谈也。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此迩言也。舜察之而用以命契敷教如是耳；不闻惟以食色为性，谓见境即动，动即为人，至极无廉耻，乃性真也。舜不惟察迩言，且明庶物矣。如豺虎之暴有父子，蜂蚁之细有君臣，鸿雁鸱鹗之有序有别，牛羊鱼鸟之乐群，是皆天机之不容已者。舜明此机以尽性、尽伦，万世为天下道，为法，为则，不闻以是为情缘浅事，而别有明明德之无上玄道也。
余尝念学术，对自心不过非学术，通人不去非学术，证之先圣而谬，俟之后圣而惑，质之天地鬼神而悖且疑，皆非学术。惟我高皇帝讯扫夷氛，开天辟地，且敷教兴化，一归宗孔孟，若揭日月而丽中天者，何其盛哉！世真有一人开眼，的的确确寻着孔孟血脉，明明白白走着孔孟路径，诸种种邪见罔谈，直如枭鸣狐号，安敢纷纷呶呶横逞如此哉！余为是仰屋而叹，抚膺而嗟，伏枕而流涕者，不知几矣。嗟嗟！神之听之，孰知我心忧哉！病余感慨，发狂如是。（《与邓令君》，《耿天台先生全书》卷四。）
按：李贽有关论辩见《焚书》卷一《答邓明府》，《续焚书》卷一《与焦弱侯太史》。
友问：卓吾以鲁桥恭敬为悖谬粗浮，如何？
曰：此则着魔已甚，难与言矣。夫有圣人之恭敬，有学者之恭敬，亦有学利困勉之恭敬；有帝王之恭敬，有卿大夫之恭敬，亦有士庶匹夫匹妇之恭敬；有终身不违之恭敬，有斯须之恭敬。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孰可忘恭敬者！诚反身体验，一时恭敬，则一时精神凝定，耳目四肢百骸有所归而不乱，不则谓本乱而末弗治矣。推之一家，一家有恭敬之主，则齐；推之一国，一国有恭敬之主，则治；由此推之天下，天下有笃恭居敬之主，则天下以平，以安。吾夫子从众，从万行中拈出恭敬二字，盖近取诸身，祖述宪章，上律下袭，校勘此箇极则，而揭之世，为天下法。譬之农，后稷从百草中摘出五谷，教民稼穑，天下后世赖之以生以养。在帝王以禄百官，养万民，在有国养一国，在有家养一家，即匹夫匹妇亦须以养一身，皆莫之能易也。
我明天子笃恭居敬于九重南面之上，乃能俾吾侪相安相生如此，即今百司庶府、诸凡长民者，孰非尊循此恭敬，临南面以安吾侪哉？即士庶氓黎，亦有动作威仪之则，以定命也；矧列冠裳者，顾可忘恭敬耶？如以鲁桥为假恭敬，岂故以佚宕猖狂、挟妓调优，乃真恭敬耶？是欲人舍粒食而饮狂泉也。吾侪须寻思方今天下之所以乂安宁平之故，吾人日用所以受享之因，方解恭敬之道之妙，钦颂我祖宗所以尊崇孔孟之教，表章程朱之学者，真是大圣人睿知天纵，度越千古也。
且即吾侪真是参会得法，王法如是，一睹朝参公坐，便可默识矣。若颜老打滚，此禅那家指引初机，会识取当下意耳。即彼家识西来意者，细行威仪，亦自有常，此所以亦能善世，我宗祖不废其教也。记曰：仁者，天下之表，吾侪识仁，而所以为恭敬若家常茶饭耳。夫子即恭敬以求仁，盖使人由而知之也。彼可使由而不可使知者，凡民大都然矣。如知之而顾反道败德者，非悖民耶？兹将颜老打滚事侈言之若此，更不察其心行如何，益见其浅，此所以淫而邪也。（《答友人问》，《耿天台先生全书》卷四。）
按：李贽有关论辩见《焚书》卷二《答周柳塘》。
中夜每每感叹人心蛊蔽己极，吾辈只凭一日袭剽陈言以为进退取舍之据。既已簧惑人矣，而又欲空张高谈，欲引人于道，诚戛乎难也！自非命世豪杰自立脚根者，孰能挺拔于风尘俦伍中耶！唯兄念在梓里，多方诱掖，即得二三伟人可与于斯，亦足以补弟之缺，此亦兄性分所当自尽者。常追忆初附兄骥时，颛昧执僻，不肯信学，时赖兄循循善诱，始知寻求。年来虽缪悠无得，然亦颇自笃信矣。窃怪兄一生信学矣而不信人，亦愿窃有效，不审兄亦俯纳否？自古肯信人者，更无如孔孟。日与其洁也，与其进也；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即互乡之不善，尚望其益；佛肸之叛，尚意其用；匡章之背父，尚原其不得已之情。如此兄学孔孟之学，则宜亦心孔孟之心矣，乃其信人处若少异者何耶？近日史惺堂苦行修持人也，弟心敬之，以为难能，而兄不信。弟年来日伺察之，似弟之信者非过，而兄之不信误矣。往兄见教，贵庠士深信潘生而不信詹生，弟日熟视詹生，学亦稍知向里，虽尚未达，亦可保能固穷不苟者。乃潘生虽于道尚无闻，其才识似可用于世，至其一念廉耻之心，则觉甚重。弟时时自检，尚惟恐有愧于彼，闻兄近以人言亦不信之，然乎？否乎？惟兄乡之望人也，不能见信于兄，更何足道哉！兄更察之，弟日闻兄之不信于潘生也，益惴惴焉。念兄常过爱信弟，故谆谆教之，近日不知兄亦信不矣。如弟有所不足信于兄者，幸一一指教，使得自浣，方为始终成就也，不然人又将不信兄有知人之鉴矣。书中缕缕真胸臆，更不婉讳，亦足以明弟信兄爱弟能容之故也。匆匆奉候，宣抒不尽。（《与程心泉年丈》，《耿天台先生全书》卷四。）
按：李贽有关论辩见《焚书》卷一《复宋太守》。
弟时虽在久病苦恼中，未尝一息不参学。参学有会意处，便自谓出离苦海证果也。顾弟近所参学，旨在粗浅中探讨精微，谓精微原不离粗浅，以是自信自鬯，如兄近驳复所论中语[3]，卓吾以为当？
兄称卓吾驳近溪有无语为上乘，余不甚鬯，以为二兄交相参耳。夫由无达有，由有归无，此都是造化化造自然道理。惟参透造化之机者，便出入造化而不汩没于造化，是为知学。此其理微而彰，彰而微。近溪丈谓从无达有者，学乃长进，此是晚年进却一步语，弟《权子》中所云瞽者坠桥脚踏实地者，此余所为归心也。卓吾谓学须从有入无，乃臻微妙，此其见尚在初机，如《权子》中上围杆之类也。学不离此鬼窟，便成魔祟，终难与共学矣。而兄以为见在近溪上，此余未解，难以言说辩也，在各人反身体验，姑置勿论。至如复所论谓从应感处观心，此千圣复起不能易者，兄驳之，而卓吾誉之，恐非情谈。若是情谈，是以迷道迷也。……（《与周柳塘》第十七书，《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三。）
顷有书奉嘲耳顺处，视尼父尚减，非漫也。弟兹直言之而不讳，以逆兄耳可乎？忆昔年卓吾寓兄湖上时，兄谓余重名教，卓吾识真机，亡弟诮兄曰：“拆篱放犬。”意盖讶兄与余营道同术者，而作是分别，未究余学所主，语若右卓吾云。尔兄昔不解，曾以语余，余哂而不答，盖冀兄之自解也。
乃近书来，复曰余以继往开来为重，而卓吾以任真自得为趣，则亡弟此诮，兄到今未会矣。亡弟非讶兄轾余而轩卓吾也，盖慨兄之不识真也。夫孔孟之学学求真耳，其教教求真耳。舍此一“真”，何以继往？何以开来哉？近日学术淆乱正原，以妄乱真，坏教毒世，无以绍前启后。不容已于呶呶者，亦其真机自不容已也。如不识真而徒为圣贤护名教，妄希继往开来之美名，亦可羞已，不已与兄大隔藩篱耶？若卓吾果识真机，任真自得，余家兄弟自当终身北面之，亡弟安忍如此引喻，置之篱外哉？
兹欲与兄一剖真机，虑兄以为声闻不省，然此中真机又勃勃不可遏者。余兹试效驴鸣之声，愿兄一倾横渠之耳听焉。夫欲生真心也，而欲义甚于欲生，岂囿于名教耶？即呼蹴之食，不屑于行道乞人，真机可识矣。顾使天下人人共知欲生，凡所以求生者，靡不至可耶。耳食悦色，真心也。而轸兄踰垣，父母国人即贱恶之者，非真机耶。宰予之短丧，夷之薄丧，是以有见以为真者。锦衣食稻之不安，睹沟壑之骸而泚颡，非真机耶。古先圣人识此真机，制为燕享交际婚丧之礼，非以为名也，所以达此真机也。自今言之，仁义真心也，入孝出弟非真机耶，孔孟之明明德于天下者，惟以此达之耳。而卓吾以此止是弟子职事，大人别有明德，岂此外别有真机耶？愿兄一反精收听思焉。……（《与周柳塘》第十八书，《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三。）
兄以禁妓来道院为分别，而以不禁妓为不分别。卓吾以携妓不必分别，而以渠学为己与吾学为人为分别。此皆所谓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者也。张横渠曰：“聚亦吾体，散亦吾体。”是生死无分别也。程伯子曰：“万物为一体。”是人我无分别也。实是于此处参会，而后可与语无分别处也。然夫子曰：“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又曰非礼勿视听言动。而孟子曰：“亲其兄之子，谓若邻之赤子乎！”此则分别而实不分别也。何者？此则自然之真机，非缘名义道理而生分别者。《金刚》曰：“无所住而生其心。”盖无住而生心，则无分别而自分别，虽分别而无分别矣。住于名义道理而生分别者，非无住自生之真机也。余亦有无分别有分别者，前述张程所云无分别处，愿诸公大家参会。须是观体承当，就事所果，未可以虚见冒认。至于携妓之事，在卓吾则可，在兄则不可，此余有分别处也。此分别处又有粗有微，难笔札呈者，试概言之。卓吾之学只图自了，原不管人，任其纵横可也。兄兹为一邑弟子宗者，作此等榜样，宁不杀人子弟耶？想卓吾闻此语，又诮予为人无论己。惟兄仅一子孤注耳，血气尚未宁也，兄若以此导之忍耶？吾儿此处颇知自爱，顾常嗜酒，三千里外，余一日而几回肠焉？想兄当有同情也，可以念子为为人耶，此其至粗至浅者，而实至精至微也。
昔宋时燕间有妓，伊川遇之俯首不视，明道视之如常。退谓伊川曰“吾弟今日却甚好色”云。何则？《记》云：“奸声乱色，不留聪明。”聪明无分别，留与不留，系学所造，不能无分别也。明道觌真体者，当自不留。伊川不迩声色，亦持志以帅气者。吾愿兄且学伊川，此则分别之至微，未可与浅浅者道也。试又即吾所闻，为里中友朋道之。昔周恭叔娶瞽，伊川自言：“某未三十时作不得此事。”后恭叔偶于宴会中狎一妓，退谓所与曰：“勿令程先生知已。”又曰：“虽知得无碍。”伊川闻之曰：“夷人类为禽兽矣，可曰无碍乎？”此其分别如此。又胡铨论击秦桧，其忠谠烨然著矣。以狎黎娥故，朱子讽之什曰：“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云云。此又分别如此。想程朱之学卓吾所不屑，愿兄尚志之如何？（《与周柳塘》第十九书，《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三。）
按：李贽有关辩论见《焚书》卷一《答耿司寇》、《答邓明府》。
家弟传兄教云“卓吾已薙发，属余更弗弹射”云云。吁，是何言欤！是何言欤！夫弹射之与切劘，迹同而实异也。弹射云者，有物于此，衷怀杀机，而欲致之死地也。切劘云者，有玉于此，相爱重而期成为圭璋也。余往与卓吾往复书俱在，兄试取而覆观之，杀机耶，抑亦效他山之石意耶？即中语涉粗厉不逊处，亦不直则道不见意耳，岂若世俗角胜争雄、攘名夺利者哉！如以效他山之石者为弹射，则余之于兄弹射尤多，兄倘实以为弹射，余后当钳口卷舌矣。
且兄仁人也，卓吾薙发便可置之度外耶。此中士绅闻卓吾薙发，或束名教骇而异之者，或钦佛教喜而乐闻之者，即兄援古宰官出家之陈迹为解，似亦未得卓吾心髓也。彼世求富贵利达者，或刺股悬梁，亦有剃发闭门者。此老心雄，其薙发也，原是发愤求精进耳，亦如博士家欲中之极如此。吾侪悠悠度日，自谓学已有见有得，视之可深省矣。
昔文成见九华岩居之僧初书石壁，诮之谓在黑漆筒里看山，是犹有彼己见在，越后见之，便有吾侪真切，几人如之！咏此文成良知浸明不昧处，不知兄睹卓吾薙发时胸中作何景象？若不是自省自愤行居坐卧时求讨自己安身立命处，而徒在卓吾头发上辨儒释，较是非，窃不取也。虽然，平常中原自玄妙，粗浅中更是精微，圣学如是，佛学亦如是。佛降而禅，圣降而儒，道斯岐（歧）矣。卓吾发愤如此，计当必透此一关，透此一关，便是人天师矣。若由是益骛玄奇，只在禅家见趣上盘桓，吾恐不免堕入十二天魔中去也。
嗟嗟，发言及此，又似弹射矣。虽然计，卓吾如此发愤后必有大彻处，即余前后种种呈说，意当以余为他山石，不予罪也。兄试传语之如何？（《与周柳塘》第二十书，《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三。）
卓吾云：“人之于学惟求知足矣，不必稽行。”此语虽若骇俗，谅卓吾所云知，非闻见知解之知，是人之所以生死，天地之所以始终者，于此透得，更何须稽行。文成所云知行合一盖如此，泾野后渠，纷纷争论，皆门外人也。兄云真知者无不能行，是矣。但语意似犹二之，盖知是随身货，知尤是行之妙也，第未可与浅浅者道耳。
卓吾云：佛以情欲为性命，此非杜撰语。孟子原说口之于昧，目之于色等，性也。但曰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不知卓吾亦然否？愚尝谓《中庸》不言性之为道，而曰率性之谓道，学人误以任情为率性，而不知率性之率，盖犹将领统率之率也。目之于色，口之于味等，若一任其性而无以统率之，如溃兵乱卒四出掳掠，其害可胜言哉？曰有命焉，所以率之也。
卓吾云：“人与天地、日月、风云、禽兽、草木，总是一个，人能见此一个，无处不是佛。”此语本是程子谓仁者浑然与万物同体亦是此意。顾实识此体，自虚能受，自大能容，自慈能爱，自灵能照，是其徵也。今人自谓识此矣，乃小小违忤，便生嗔恚，意见不同，辄生间隔，不知于此何如也。兄谓佛无分别，窃谓佛之心之性亦与人同，真体中自会分别，虽佛亦不能不分别也。吾辈未亲觌佛面，又未尽读佛书，安可傍人口吻，悬拟佛罪哉！
或传卓吾云：“君臣父子皆是假合，有闻之艴然愤诋者。”余解之曰：“卓吾意指盖欲人反身灵识，而我之真常妙合者耳。人苟识真，则庭草盆鱼，皆是自家生意，况君臣之义，原无所逃，父子之情，自不可解者哉！故曰反身而诚者，万物皆备于我。不则，即自己形骸发肤，本是假合。邵子云：即肝脾为胡越矣。卓吾之言何异也。”（《与周柳塘》第二十一书，《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三。）
按：李贽有关辩论见《焚书》卷一《答耿中丞》《寄答耿大中丞》。
惟卫武年九十犹求儆于国人，余犬马齿几古稀矣，相知者忍耄予，弃不为儆耶？昔夫子得子路，恶声不至于耳，非子路奋勇遏绝天下之恶声不至也，意必有以求夫子之失而补其缺，恶声无自至也。余玆不免恶声至，是亦同心耻也，何以振我而刷浣我者？余初省至诟之由，茫然不得其端，检笥牍稿，始解所自云。惟伊学术已大发泄于此。顾念余年七十，尚不免集诟，耻矣；诸所诬诋羞置一啄，谨以牍稿数草录寄相知者一览，后贤按此，谂予之缺而箴儆之，是望！
《求儆书》余实袒臂披膺，冀相知者针砭我也。顷光山蔡弘甫著《焚书辨》，并书来过我依违隐忍，不能为斯道主张，余则何辞。顾其中情难言矣。念客之间关万里来也[4]，原为余仲。仲逝矣，无能长其善而救其缺。即今恶声盈耳，宁忍闻哉？且令后学承风步影，毒流百世之下，谁执其咎？为是曲解婉讽，斯心良苦，已昧不同为谋之训，戾不可则止之戒，是则予过也。乃刻谤书之梓人，谓里中少年有间于余者托名为之，或然也。夫揭诟乃近俗薄恶之极，市井无赖者所为。然或以名位相扎，或以貲产相抅，或以睚眦丛怨，亦必有因。余伊夙无此三者。言论虽有牴诋，为天下人争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界限耳。彼曰甘食性也，予亦曰性也。顾谓惩沉湎之羞，而正燕享之礼，圣人所以尽性也；若陈遵豪饮于左君，不敢曰此亦率（性）无碍也。彼曰悦色性也，予亦曰性也。故（顾）谓贱逾墙之丑，而谨男女之别，圣人所以尽性也；若相如挑琴于卓氏，不敢曰此亦率性无碍也。暴怒性也，予亦曰性也。顾谓怒以天下，如遏密徂，诛正卯，圣人所以尽性也；若王雱狂恣诟魏公，胡纮以失款诋元晦，不敢曰此亦率性无碍也。此甚微妙，关涉至大，是不容不辨者。至其中诋诬余者，猜疑余者，闾阎三尺之童能辨之，即渠辈本心当亦自明之，余何容喙？
盖区区一念之忱，惟恐诸英俊于此几希界限为彼溷淆，是为大苦。又虑诸英俊或惩彼所为如是，并吾人之所生生者此心此理，一切视为谩幻语，终不循省，是尤所大苦。为是不能忘言耳，非为己辨谤自明也。惟高明谅之。（《求儆》，《耿天台先生全书》卷四。）
按：李贽有关辩论见《焚书》卷二《答友人书》。
六年壬申，我生四十九岁，以御史马明谟等奏荐，起升浙江衢州府推官。未任，叔子以差归，从余偕子徵游天台，遍题其山刻之石岩。白下仪部李正郎逢阳来访，仲子偕吴存甫附其舟，南游至白鹿洞，遇大参徐鲁源用检，联舟东下，与商学甚契，欢若同胞。要至淮上，还过金陵，与李宏甫、焦弱侯辈商学。是岁秋，梁子汝元来居之天窝。仲子与语曰：“子欲如何？”梁子语已，仲又曰：“如此要如何？”梁子对云云。仲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视子学犹缘木求鱼也，且有后灾矣。”岁杪，李士龙省，仲子送之河浒。（《观生记》，《耿天台先生全书》卷八。）
十九年辛卯，我生六十八岁。春莫，李士龙自白下来。秋初，安成刘调甫来，蔡弘甫亦至，与调甫有别订著论医说寄吴中丞。蔡弘甫著《焚书辨》。先是谤者自悔愧书来。秋，仲病痏力疾，著《瞽言解》，以寄焦弱侯。冬初，著《大事译》，寄白下诸友。是岁春，叔子晋河南藩参归夏之任。（《观生记》，《耿天台先生全书》卷八。）
世儒侈谈上乘法，而蔑视程正叔，以为迂腐未达。昔有孀妇困贫窭，或矜其不能存活，而谓可任其易志者。正叔曰：“饥死事小，失节事大。”夫人死生之际亦大矣，正叔持论如此不已迂耶！乃杨中立则极称之曰：“先生见道分明，不为流俗语，使中立而于道无闻也。”亡论中立承传伊洛之道而南衍之昭代甚盛者，而极称是语为见道，所见何道也？盖尝释之。
道非终沦于无于窅曶为幻也。蟠际于天地，昭著于庶物，统会于心性，灿然示人显矣。圣人明物察伦，因性牗民，于是敷绥为经常，秩叙为纪伦，以一德教臣忠，以一本教子孝，以从一教妇贞，非故狃于名义以彊世也，实本于天命之自然，而服底于人心之不容自已者。何以明其然？盖尝仰观诸天，天位乎上，地位乎下，无二天也。日明于昼，月明于夜，无二日也。近反诸身，心惟一乃有主而不棼，性惟一乃有常而不乱。汎观于庶物，若蜂蚁之群聚也，而上下之分凛然；若雎鸠之鹑居也，而匹偶之介斩然；若虎狼之暴戾也，而抚掬之恩蔼然：是皆其道之昭著于两间而可象者。故合天下而名之曰有道，以有此道也；举一人而称之曰有道，以明此道也。今舍是谈道而曰别有无上妙法，至视礼义廉耻为剩谈，若冯道更事四姓十主亦称为有道。嗟夫，以冯道为有道，是可指孀妇而谓之曰人尽夫也，何以节为云尔！由此推之，故亦可曰人尽君也，惟荣利之要，朝委贽而夕劝进焉，弗恤矣。将亦曰人尽父也，惟势位之急，朝伏膝而夕操戈焉，弗恤矣。子焉而弗父其父，臣焉而弗君其君，妇焉而弗夫其夫，则是天柱蹶而地维裂也，棼乱离溃，竟成何世哉！昔欧阳永叔著《五代史》，特述蠔王凝妻李断臂事，而丑冯道为无廉耻之极，词严义正，读之令人勃勃然齿相击而发上指也。今世称冯道为有道者，其败化乱世莫此为甚，虽其人无足齿录，而一二贤俊期任斯道者喜新好奇，或亦然之，余甚为讶，因著此论。
盖按冯道生长前唐僖宗世，固唐遗民也，即无子房为韩之心一逞博浪之椎，独不当为渊明柴桑隐耶？或曰冯道氏或起自侧微，非如张、陶先世有相韩仕晋者。惟时张承业唐一阉竖耳，且终生一念不忍忘唐时，效谋于李克用，欲报唐仇求立唐后者，何殷殷也。承业为河东监军时，道归之为巡官矣，曾不闻赞一语为唐计，何也？此犹曰位非崇要，事权不在也。此亦亡论。唐明宗虽出异族，纯质宽仁，即其志切民生祈天生圣一念，盖五代时间出令主也。道相之十余年，眷遇甚隆，言听计从，君臣之欢鱼水不啻矣，何忍负之。顾命以嗣君从厚相托，视晋献之托奚齐卓子于荀息何如？晋献嬖孽耳，荀息以身殉之，特不食言也，孔子亦取焉。明宗之托，从厚以仁，孝也。若从珂一拾粪马仆耳，明宗养之为子者，初怀不轨也。善不能防之于未发之先，及其反于凤翔也，兵至阙道，即率百官趣迎，具表劝进，惟恐或后，此何心耶。吁！十年思遇，视若漂萍，六尺贤孤，弃等堕甑，道己无人心矣，安可以古之子房、渊明及荀息诸人青望耶！
惟昔袁氏父子死石头之乱，家有譟犬，其幼所尝骑以嬉者。乱党欲灭袁宗，袁郎为狄灵庆戕害要赏，譟直入其家，噬庆杀之并殁其妻子以报，人心快焉，道不有愧此譟耶？又唐玄宗有舞马，能衔杯上寿者，禄山悦之。后禄山反，据长安，诸将亦令马舞，马伏涕不舞，禄山怒屠之，不愧此马耶？又昭宗时有猴善跪拜，号孙供奉，每朝贺，令之殿下跪拜如仪。朱温篡立时，百官朝贺，孙供奉望见温貌，哮号愤跃，不肯跪拜，温怒杀之，道又不愧此猴耶！由此以言，道视畜兽弗若也。抑岂五代之季，乾坤鼎沸，二五杂揉，忠义正气不降于人衷，而旁钟于畜兽之含灵者哉！
想当时乱贼拥据黼扆，道以堂堂元宰，蒲伏阙庭，奉表劝进时，繄岂无一线之良？不忸然内恧，泚然汗颡，而恻然不容自安之心哉！其所以蔽锢若斯者，从来久远矣。此盖江左自典午来，祖尚虚无，视恻隐羞恶为尘根，彝教为粗迹矣。下逮齐梁，相沿崇佛，佛氏之教有曰罪性本空，作如是观，视刃君父等屠羊豕，不为怖云。想当时道亦溺此之教，恃性空之见以自解脱，稔其贪生恋荣之念耳。是则道之所谓道非吾所谓道也，而世之称者盖亦此说蔽之也，曷亦反之本心深省耶！或曰子由亦取之矣。子由曾援夫子许管仲之说为解，不思管仲之不死以小白也，夫子与其事小白以能攘夷尊周也，冯道忍死何为哉？一己荣利耳，即长乐老篇可知已，奈何以管仲拟之。愚非故申正叔之论而重绌冯道也，俗尚乖贞，廉耻道消，干涉世道甚大。昔夫子告子张知来以往也，验往三代有道之长相继因于礼也。六朝五代蔑弃礼教矣，其亡忽焉，无怪也。今谭道术者其视此礼为何如？昔大理康澄所谓深可畏者，一息尚存，不能忘世，鉴往念来，能无畏乎哉？此论所为著也。惟司世教者正焉。（《冯道论》，《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一三。）
按：李贽有关文章，见《藏书》卷六八《五代冯道》。
盖尝谓道在天下，必寄托于人。粤惟三代以上，道在君相，尚矣。自是寄于穷巷下位，孔、颜、思、孟，终老不遇，而道实属焉。然故皆中华产也。自是若癯昙、大土、惠能，则故产于西竺、南海、岭南诸处，是道旁落于异域矣。然固犹丈夫行也。近世若太仓昙阳、灃州仙姑，浅识者第奓传其神异状耳。闻昙阳永坚从一谊，断发殉徐郎之墓，仙姑矢甘虞人死，正言拒朝使之招，其他言论多几于道者。是道若发竅于笄帏流矣。
吾乡誉髦如林，实志于道者几何？闻今慧媛哲姬，相率于同野李上人处问道参法[5]，有授记称首座者，此里中一大奇也。吾里又有此媪，能感省同野[6]，顿令之反正，知求之本心，于道亦几矣。岂天不爱道，故些子灵知特降于蓽门妇女衷耶？是则奇之又奇也。夫人寓形宇内，而不知反求本心，则貌人也，而实弗人矣。特为述而传之，以告吾党具须眉作男子身鼎鼎于天壤间者。（《书节孝传》，《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一六。）
按：李贽文见《焚书》卷四《读若无母寄书》。
万历乙酉[7]闰月既望之夕，值时事底定，身中无恙，嗒然就寝，神思颇清。中夜，梦与荊石王相公曰：“令媛昙阳出世一场，特为相公与凤洲两先生耳。”相公曰，“云何？”余曰：“两先生盖世间英也。顾以此之骏材完德，自足名世，欲一旦忘其夙负，而反精易志，究竟于生身立命之原，非寻常浅肤者所能从臾也。天不欲斯道无所寄属，故特降生神媛，启两先生衷耳。窃读昙阳遗教中常揭淡之一字，此大道之真诠也。愿两先生只此尊信奉持，则神化性命之极致，通贯无余矣。据闻所显神异踪迹，世侈谈之，不知乃昙阳万不得已苦心处，所谓神道显教耳，第于此微生羡慕，则生道远矣。”
相公徐问曰：“阳明良知之指云何？”余曰：“惟淡，知乃良；不淡，知弗良矣。淡固良知之宗祖也。”相公再四首肯云。平旦寤而识之，津有味于其衷。次晚，周子礼、李士龙侍，余忆前梦语之。子礼曰：“此未可视为梦谈，吾侪当逼真体会斯旨也。”余曰：“贤于淡处诚信得及，但吾人胞中多少浓酽处潜伏隐微而不自觉者，此千百劫之积习，未可以虚见承当。”子礼怃然曰：“平常闻教语，未有若斯喫紧亲切者，既识得此体，即有夙染习气，亦自知湔磨涤刷矣。”余曰：“然。”李生曰：“高明贤豪，于世味或能淡，惟是名义爱好心，佥认以为道难淡得下也。”余曰：“此尤积习之深锢者，惟真于淡体契得深，庶于彼渐能淡耳。期与二贤共勖之。”（《纪梦》，《耿天台先生全书》卷一六。）
按：李贽有关论辩见《焚书》卷一《答耿中丞论谈》。
忆往岁刘调甫访余山中，余与语云：学有三关，初解即心即道，已解即事即心，其究也须慎术云。盖近世以学自命者，或在闻识上研穷以为知，或在格式上修检以为行，知即心即道者尠矣。间知反观近里者，则又多躭虚执见，知即事即心者尤尠。抑有直下承当信即事即心者，顾漫然无辨，悍然不顾，日趋于下达异流，卒不可与共学适道者，则不知慎术之故也。何者，离事言心，幻妄其心者也，固非学。混事言心，汗漫其心者也，尤非学。惟孟子慎术一章，参透吾人心髓，即心择术，因术了心，发千古事心之秘诀矣，岂不直截，岂不易简哉！曰何谓慎术？曰皆事故皆心也。顾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学为大人乎？抑为小人乎？心剖判于此，事亦剖判于此，事剖判于此，人亦剖判于此矣。孔子十五志学，学大人之事也。孟子善择术，故曰：乃所愿则学孔子。盖学孔子之学者，犹业巫亟之术者也，不必别为制心之功，未有不仁者矣。子思子谓其无不持载，无不覆帱，并育不害，并行不悖，有以也。舍孔子之术以为学，则虽均之为仁，有不容不堕于矢匠之术者矣，此非参透造化之精未可与议。汝先承服家学于前，二关固已闯过，余所望于汝光者，当神明默成乎此也。爰书为别订，归试与调甫暨二三同志一参订之如何。（《慎术解赠邹汝光》，《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七。）
按：李贽有关辩论文章见《焚书》卷一《答耿中丞》。
嘉靖季，里中有方山人，已邓僧来自蜀，已梁狂至自吉，寓予里，皆逾年。所迹其事行，大都与庸众人异。语曰：“光黄之间多异人。”其然乎？异奚传？审异所以致同也。梁也，孔慕而侠行，吾哀其志；方也，玄脩而羶逐，吾惜其姿；邓也，释崇而言秽，吾悯其陷而离也。是皆可监已，故传之。杨子云：“妄誉近乡愿，妄毁近乡讪。”吾于人也，谁毁谁誉哉！兹传三子也，时若三子临之在傍者。噫嘻，假佩缧绁，子卒成上贤，得所托尔。藉令三子幸取裁于尼父，宁至是乎？念及此，怛然内疚矣。
何狂者，姓梁，名汝元，后自变易姓名为何心隐。余惩其行不中，而悲其志，故称曰何狂云。狂盖吉州永丰右族也，家累万金，族众数千指，少补邑庠弟子员，从永新颜钧游。与闻泰州王心斋立本指，悦之，遂亢然思目树。时吉州三四大老方以学题于时，狂倚知见，咸狎侮之。独脉脉心钦邹文庄，曰：“此孔氏胚胎也。”意谓《大学》先齐家，乃构“萃和堂”，以合族而躬总一族之政。联族诸子姓，督课之，为一家学。凡徭赋缗钱时敛而输之，公不给者代为输，薄息而缓其偿。一岁，邑下令督征，狂谓中有非正供者，抗弗输，为书抵令。令怒，以状白当道。当道故夙有闻也，趣捕逮下狱拟遣。时制府绩溪胡公宪宗，经略浙直，孝感程学颜氏在幕用事，说之，檄江省抚台安陆何公，因得脱。狂居幕逾年，胡公语人曰：“斯人无所用，用在左右，能令人神王耳。”狂沾沾自喜，谓胡公善用己也。嗣程君升冏丞，狂从之来孝感，与方山人会矿山，语具《方山人传》中。程君北，狂与俱。嘉靖庚申岁也，余时官北台，狂匿程君邸，即同里士绅避不见。间从比部罗汝芳氏游，余故与程、罗两君交善，时相往反，因晤之。聆其言貌，若癫狂，然间出语有中吾衷者。时张江陵为少司成，予挈之城东僧舍，与晤。狂俯首凝睇，目江陵曰：“公居大学，知《大学》道乎？”江陵为勿闻者，游目而摄之曰：“尔意时时欲飞，却飞不起也。”江陵别去，狂舍然若丧，曰：“夫夫也，吾目所及不多见，异日必当国，杀我者必夫也。吾党学应移别掉，不则当北面矣。”比部主政钱同文者，日与游最暱，钱故不饮，一夕与语有契，欢倾一巨卤，至谓“父母可无，斯人不可无”云。无何，程冏丞卒于京邸，予有西夏之命，狂移馆别邸，从之游者，诸方技及无赖游食者咸集焉。余频行谓之曰：“子慎所与哉。”应曰：“万物皆备于我，我何择也。”寻分宜子为言官论败。或曰：狂有力焉，盖尝授为箕巫者，以密计因达宸聪也。其党因张之士绅中有遭抑而觊重用者，频赀授室馆谷，其徒藉之，运奇通奥援祸，盖孕于此矣。既冏丞丧归，狂附舟还过白下，以刺投何少司寇。何公故前为脱难者，嗛狂刺不恭，麾之不见，狂遂遁。巡城台史捕逮其徒董姓者，甘心杖毙以卫狂，狂乃得潜，依钱主政，游阅粤间。
壬戌冬，予赴南畿督学，遇之浔阳江中，予赍钱奉命，虑囚出不报命而为狂所诱，游方外大不恪，趣令绝之北上。钱时唯唯谩予，而仍与偕游。逾年始至北都，书来，托予为护狂，予乃为转心，文招之意其格而易行也。狂一夕潜入余署，予谓之曰：“惜哉，子怀此志，而行若此，死矣。夫他日予第绕而坟而三号，哀子志也。”居顷之，狂见吾门徒诸不悦，一夕复遁去。从此依钱东莱，或依冏丞弟程学博氏，重庆已在越中馆沈茂材沈为子讼诖及之，乃复还，居孝感。隆庆壬申，程学博氏挈之来，我仲子诘之曰：“予毁家忘躯，意欲如何？”曰：“姚江始阐良知指眼开矣，而未有身也；泰州阐立本旨知尊身矣，而未有家也。兹欲聚友以成孔氏家云。”仲子曰：“成家后如何？”狂云云。仲曰：“嘻！道二，仁与不仁而已，孔氏求仁，子不仁，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岂直缘木求鱼哉，后灾且不免矣。”辞之去。余寻起符丞北上，狂居孝感抚台。长乐陈公初闻人言，狂有将檄下捕逮其徒，检所尝与士绅往复书，舍之，且寓书于余曰：“初不知为志学人也。”予报书悉其素如是，而中辨其学术，盖所谓差毫厘而缪千里者，如人所言，有它则重诬也。时有媢嫉予者中于政府曰：“陈公捕治某，已得某，乃以情嘱而庇之。”故又以书恐陈公曰：“政府讶公狥人，举义不终也。”陈公大惴，恐亟，更檄捕，令益峻，乃执之新安，械系入楚安陆，人乘而文致其辜。会新城王公继陈公来抚楚，初不详其始末也，走书闽中，询予。予即录前报陈公书报之，且寓书李司空，托为解。司空报曰：“政府左右，且籍此中公也，公兹从井救人耶？”狂以是竟毙楚狱，无敢收者，瘗之会城堙。踰年，余属其徒取其骸，归孝感，与程冏丞合殡焉。因其志也而为文，以招魂。略曰：“殒命捐生汝何营？模孔陈迹失孔真。孔门宗旨曰求仁，蹈仁而死未前闻。仁与不仁几微分，吾昔与子曾极论。子既去余，余又移汝转心文，汝心匪石何弗悛。尘埃识相汝何明，明珠照乘不照身。倾万金之产了不惜，犯三公之怒以为欣。庸言庸行，孔训靡遵，舍南容，效称衡，鷽斯之党又频频，众恶归汝复何云。忆昔与子久要言，子卒死兮哭汝坟。念子无归伤我神，惟子雄心虽九死其不泯，尔忆予言尚自新。魂兮归来，宁为璧，为祥云，毋宁为厉，为妖氛。”云天台病叟曰：“泰州立本说，繄岂非孔氏指哉？惟孔氏立天下之大本者，无所倚而肫肫仁也。是故渊渊浩浩若斯已。狂以意识承之，不免于刑戮，有以也。然则狂可杀与？曰高皇有彝训在，惜时不执此，正其罪以明学也。噫，志学孔者，几微之差且至于此，况志异学者乎？余愳学者不辨之，早至自杀，且杀天下，故为之传。而附及邓僧、方山人。尝惟处其厚，不处其薄，山人戾犹龙斯指矣。邓僧见谓先天与后天不相联属，岂大雄氏不二法哉。传之亦为学二氏者鉴也。”
邓豁渠者，蜀之内江右族也，名鹤。少补邑庠弟子员，屡试列高等，初闻里中。大洲先生谈学，心厌之，已，渐有入，则时时从之游。即大洲家众峻拒之，忽为阻其家，故去邑城三里而近居。尝寓一莆寺中，时来往邑城，就大洲问学。道经家门过不入。儿女子或见，邀之牵裾，呱呱啼，勿顾也。时父年七十余在堂，室有女，逾笄未嫁，又有祖丧未举，皆不顾。一旦髠发出游方外，父寻丧，亦不奔。大洲重以为恨，为诗书诸名山招之不至。嘉靖甲子，慕余仲来余里，时年几七十矣。仲馆之高筍塘寺，属友人刘姓者，昕夕赡之，刘事之惟谨，不当意，而昵里中一狡童祝姓者，欲集赀为狡童输粟为从事，卒为狡童欺，取其赀而叛。乃其子间关万里来省见，辄谯诃居一二宿即斥遣之。时余督学南中巡部，遇是子于凤阳道中，泣愬如此。余哀而斥廪稍资之归。鹤寻北游卫辉时，其宗人为郡司理，因依之。适大洲起官，过卫辉，渠出郊迎，大洲遥望见惊异，已识之，下舆把手徒行十数里，彼此潸然流涕。大洲且泣且痛，自悔责曰：“误子者余也！余学往见过高，致子于此，吾罪业重矣。向以子为死，堕此大罪恶，为不可改。今子幸尚在，可亟归庐而父墓侧，终身以补前愆。吾割田租百石赡子。”即作券给之。于时中洲数孝廉来就大洲问学，大洲令邓与答问。大洲聆已，大恚曰：“吾藉是试子近诣如何，时聆子言论，乃荒谬一至是耶！夫以颜子之质，其学惟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如此，奈何为此虚罔语，误己误人耶！”重叹息而去。大洲既入京，宗人寻以外艰归，渠封还田券，不归，而复游齐鲁间。嗣大洲入相，乃来京候谒，大洲拒不容见，而心故又怜之，斥俸十金属里中一仕宦者携之归。仕宦者携至涿州，渠病作，而仕宦者急于赴任，弃之去，竟死野寺中，无所殡云。余过涿，令人访其遗骸，不可得矣。
耿子曰：邓鹤寓吾里时，曾集其言论名曰《南询录》，中言“色欲性也，见境不能不动，既动不能不为，羞而不敢言，畏而不敢为者，皆不见性”云云。余览此，甚恶之曰：“是率天下人鏽而为夷狄禽兽也。”渠后寓通州，属其徒刻传之，中无此一段语，毋亦渠自不得于心删去之耶？近麻城令即卫辉司理子亦大洲门人也，尝从予游，为述其始终如此。予惟此老败缺处，稍有识者，胥能明之。顾其捐身忘亲，陷溺若此，所入者何因？所为者何事？所成者何果？至所以述蔽若此者，其几微之差，必有所在矣。昔孟子自任知言，盖知所自生于心，而究竟其所终也。予览大洲与吾友胡正甫书，深讶其自负张皇，轻侮前训，堕罪业而不觉云云。其师门亦已重斥之矣，吾党尚多惑之，岂不误哉。
方山人黄陂人也，名一麟……（《里中三异传》，《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一六。）
按：李贽有关梁汝元（何心隐）的论述见《焚书》卷一《答邓明府》、卷二《为黄安二上人三首·大孝》、卷三《何心隐论》，《续焚书》卷一《与焦漪园太史》、《寄焦弱侯》等。李贽有关邓豁渠的论述见《焚书》卷一《复邓石阳》、卷二《为黄安二上人三首·大孝》《寄答留都》、卷三《高洁说》、《何心隐论》，《续焚书》卷一《与焦漪园太史》、《寄焦弱侯》等。
书略云：恭喜若无，家有圣母，膝下有真佛，夙夜有心师，所矢皆海潮音，所命皆心髓至言，颠扑不可破者。反思向者我与公数纸，皆是虚张声势恐吓愚人者，乞速投之水火，无令圣母见说我平生所言，尽不中理，害人去也。又愿将圣母前书传示诸念佛人，令人人晓然，去念真佛，毋念假佛。盖念佛者必脩行，孝乃百行之先，念假佛而求见佛，彼佛当初亦念何佛而成阿弥陀佛乎？想佛必是平常孝慈人也。孝慈人言出至情，自然刺心，自然动人，令人恸哭。想若无必然与我同也。
按张媪止子远游书，大略谓脩佛业者取静，不在境而在心。心安则随处皆静，此心不安，无有静处云云。吁，此孔子惕宰予短丧，孟子格夷之二本指，媪智何能及之？原此慈爱本心，愚妇可与知能者。
念余兄弟妄意古人之学，负学道虚声于天下，蚤夜自省自反，犹然凡庸，有何学何道！惟是兄弟自相启发参证，信得自己这个本心。其不容已处，是天根不忍泯灭；其不自安处，是天则不敢昏昧而已。即时有违行不顾言处，自省是赋质迟钝，觉照不早；自愧才力庸弱，充拓不去：未敢自是以为本心也，此外别无伎俩矣。顾向一种高明人说，则哂此非究竟法，更有无上一着。乃奓言无上上乘者，却以羞恶是非真心，谓是名义门面尘根，欲尽抹摋而直任习心为本心，即声色货利贪愤机憸皆为无碍。此余不得于心，哓哓然与世争辩作口业也。乃今此个宗旨，为里中穷村匹妇一口道着。又闻李卓吾赏音如是，是以虽在沉痾中，亦大生欢喜不已也。
或曰张媪止子远游书，亦世俗凡情耳，何当卓吾赞叹如是？曰：母之念子，子之依母，直此本心，圣凡同也。试问天下善知识，除却此类慈孝心，别有本心否？除却本心，更有别般圣学佛法否？伏惟罔极之思，瞻依之咏，亡伦吾家之教为然，即彼家惠能欲远参访弘忍，亦必假贷贾金，顾养其母。弘忍说法，终身黄梅，不欲远离母也。赵州负母，终身织履以养矣。瞿昙不产自空桑，谅其教必不欲人灭绝此种性也。何以故？惟此本心，天所命也。不宁惟是，即见孺子入井而怵惕，不忍本心，圣凡同也。遇呼蹴箪食而愤耻，其不屑本心，圣凡同也。反到本心真切处，圣凡何异焉！惟悟则明，明则通，老吾老以及人老，幼吾幼以及人幼，无为所不为，无欲所不欲，若先王不忍之政，圣贤辞受取予之节，无非达此本心耳。即尼父、大雄，视天下万世人若张媪于子，其六经、内典，皆从本心而发，非徒言也。众生则迷而溺矣，懵懵然与牛羊犬豕等，何足言哉！
嘻，本心之悟，难言矣！《金刚》一经，众生持诵者伙矣，惟惠能一聆人诵而悟无住本心。孟子“四端”之说，学者或诵习之矣，惟慈湖一聆象山指而悟是非本心。盖惠能、慈湖当一聆间，便显微本末、内外、精粗，一齐洞然了彻矣。今人言本心，本心实是了彻如惠能、慈湖者，谁哉？比吾党见张媪书，大都漠然无味矣，乃李卓吾闻之，便赞叹如是，惟卓吾生平割恩爱，弃世纷，今年至七旬矣，乃能反本如是。若予今乃弥留待尽之日，所谓人穷反本者，以此闻卓吾赞叹张媪言，亦大生欢喜如是也。盖即其欣赏张媪言如是，便知其持学已归宗本心矣。学知反求本心，更何说哉！抑闻卓吾之寓亭州也，此中英妙具上上智者，多合掌顶足宗之，开佛知见矣。今闻吾里穷簷一村妇人语，便怃然降心，往为僧徒所受记语言，悔不中理，令尽焚毁，此视子厚之撤皋比，何殊焉？固其虚明如是，亦原本妇孝节之行，可贯金石、泣鬼神，故能感省之如此。吾党善知识实学佛者，亦尚当反求其本，毋徒向故纸堆中别人唇吻间觅浮见虚知也。（《读李卓吾与王僧若无书》，《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一九。）
按：李贽文见《焚书》卷四《读若无母寄书》。
耿老与周书云：“往见说卓吾狎妓事，其书尚存，而顷书来乃谓弟不能参会卓吾禅机。昔颜山农于讲学会中忽起就地打滚，曰：‘试看我良知！’士友至今传为笑柄。卓吾种种作用，无非打滚意也。第惜其发之无当，机锋不妙耳。”又谓：“鲁桥诸公之会宴邓令君也，卓吾将优旦调弄，此亦禅机也，打滚意也。盖彼谓鲁桥之学，随身规矩太严，欲解其枷锁耳。然鲁桥之学，原以恭敬求仁，已成章矣。今见其举动如是，第益重其狎主辱客之憾耳。未信先横，安能悟之令解脱哉！”又谓：“卓吾曾强其弟狎妓，此亦禅机也。”又谓：“卓吾曾率众僧入一嫠妇之室乞斋，卒令此妇冒帷簿之羞，士绅多憾之，此亦禅机也。夫子见南子是也。南子闻车声而知伯玉之贤，必其人可与言者。卓吾蔑视吾党无能解会其意，故求之妇人之中。吾党不已之憾，而卓吾之憾，过矣。弟恐此妇聪明未及南子，则此机锋又发不当矣。”（李贽：《答周柳塘》，《焚书》卷二。）
按：李贽在此信中所引耿定向的话，《耿天台先生全书》、《耿天台先生文集》中均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