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中国的改革是如何趋近市场化目标的
坦率地讲,中央决策层在把握改革走什么路、走什么方向的问题上,并不是一开始就十分清楚的,而是根据地方和企业的实践探索,同时注重学习、借鉴国外的经验,逐步明确的。
1980年4月,赵紫阳到北京全面主持经济工作和改革工作。但在他刚到北京的一个时期,工作是比较困难的。实际上,赵紫阳到北京,是邓小平定的。陈云当时为什么能把财经委让出来,让赵紫阳来搞,就是因为赵紫阳有一个思想,他们都赞同。这就是赵紫阳始终强调,改革一定要让群众得到实惠。农村改革就是让农民群众得到实惠;扩大企业自主权,就是要搞活企业,企业工资提高了,企业职工得到了实惠。他常说,判断一个改革可行不可行,衡量利弊的标准,就是看群众能不能得到实惠,生产能否得到发展,这是最重要的。
严格来说,赵紫阳没在中央部委工作过,缺乏管理宏观经济的经验,所以他很现实。他强调,要调动地方的积极性。这与邓小平强调“两个积极性”是一致的。在这一点上,邓小平是坚决支持赵紫阳的。邓小平曾对赵紫阳说过:“文化大革命批条条专政,将大部分企业下放到地方,现在不要收回来。改革要发挥两个积极性,这样有利于经济的发展。”我感觉,在这一点上,邓小平与毛主席有点儿相像,当然也有很大不同。在“大跃进”以后,毛主席再三讲,经济管理要适当分散。他特别坚持说,欧洲能够发展,就是欧洲有很多国家;中国人口比欧洲多,发展不起来,就是太集中,因此要分权。毛主席的分权思想,就是想打破大一统的体制,那时候是针对计划管理说的。邓小平走财政包干的路,首先包干的是广东,以后是江苏。在广东和江苏的经济发展中,财政包干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在邓小平看来,行政分权的目的是要调动两个积极性。地方要有一定的经济权力,如果什么都由中央大包大揽,这是不行的。在这点上,赵紫阳与邓小平是一致的,也是他们的一个指导思想。
9月,根据赵紫阳的指示,中央财经领导小组的国务院体改办起草了《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初步意见》,明确提出了“我国现阶段的社会主义经济,是生产资料公有制占优势、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商品经济,必须建立与之相适应的经济体制”。这一份《初步意见》是由薛暮桥和廖季立主持的,它提出了两个新概念:一个是发展多种经济成分,一个是商品经济,这在当时是一个重要突破。但当时的大背景是,“重调整,缓改革”,改革要服从调整,致使改革的工作部署很难有实质性的推进,《初步意见》中的一些改革设想不得不暂时搁置下来。
1981年4月,中央书记处研究室整理了一份材料,按照对计划经济和商品经济的态度,将经济学家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坚持计划经济的;第二类是不那么坚持计划经济的;第三类是不太坚定地赞成商品经济的;第四类是主张发展商品经济的。当时,把对商品经济的态度,看成一种政治态度,作为政治排队的依据。6月,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问题的决议》,强调了“必须在公有制基础上实行计划经济,同时发挥市场调节的辅助作用”。12月下旬,在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第一书记座谈会上,陈云针对包产到户以后出现的新情况,提出了“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方针。实际上,他是间接批评了“商品经济”的说法。
紧接着,在1982年春节,陈云又把国家计委的负责人找去,着重强调了“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的提法,这在当时党内外产生了较大影响。薛暮桥长期在陈云领导下工作,对陈云的意见是很尊重的。1982年,我到体改委后,廖季立曾告诉我,他和薛暮桥都是主张提“商品经济”的。但在当时情况下,暮桥不得不在一次会上做检讨。这一年9月,党召开十二大。由于当时对“商品经济”有争论,不能写进文件,只提出要发展“多种经济形式,多种经营方式”,这是当时群众创造出来的,大家都可以接受。
到了1984年,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此前,由于陈云讲了“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什么扩大市场调节、缩小指令计划等,都是要受到批评的。但是,到十二届三中全会,就明确提出“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要缩小指令性计划,扩大指导性计划,扩大市场调节范围。这是一个重要的转变。同时,还强调了改革的两个重点:企业改革是中心,价格改革是关键。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重要的转变呢?这主要是归功于企业和地方的改革实践取得了重要突破。农村包产到户后,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对外开放后,搞经济特区,三资企业发展起来了;国有企业搞承包制试点,企业有了很大的自主权,一部分产品直接面向市场;发展集市贸易,打破传统的流通体制,产需直接见面了;再加上地方财政的包干制等一系列过渡性措施;等等。这一切预示着,我们的体制环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们的认识也随之产生了变化。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寻求改革的共识,赵紫阳巧妙地说服党内老同志。他先让马洪搞了一个报告:《关于社会主义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再思考》。随后,将这个报告送给一些老同志,“投石问路”,老同志们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于是,赵紫阳组织起草小组就《中共中央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中是否写入“商品经济”进行了多次讨论。我记得,第二次在中南海讨论时,除了起草小组成员以外,赵紫阳还请了邓力群参加。赵紫阳问大家:“理论上有没有问题?社会主义国家是否有人提过?”杨启先回答说:“理论上能站得住,保加利亚日夫科夫提过。”他又问:“和宪法有没有矛盾?”郑必坚回答说:“没有矛盾。宪法上没有写‘计划经济为主,市场调节为辅’。”赵紫阳最后说:“那就这样定。”当人们站起来准备退场时,赵紫阳又问邓力群:“老邓,你怎么看?”邓力群回答说:“我在1979年就赞成商品经济。”条件成熟后,9月9日,赵紫阳给胡耀邦、邓小平、李先念、陈云写信,用传统提法包装了新的思想,提出了“以公有制为基础的有计划的商品经济”的概念,老同志们表示同意,于是将这一提法写进了十二届三中全会的《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
接下来,就是1985年9月初的巴山轮会议。这是由国家体改委、社科院与世界银行驻中国代表处联合组织的会议。在这次会议上,科尔奈提出:“各国宏观经济管理模式可以划分为四种:直接行政调节、间接行政调节、宏观控制下的市场协调和完全非控制的市场协调。”科尔奈认为,“匈牙利还是处在第二个阶段,就是间接行政调控,将来要走向宏观间接调控”。当然,科尔奈也说,“最后一种模式是不存在的,任何国家都没有完全不受控制的市场协调,实际上只有前三种模式”。这个意见对赵紫阳的影响很大,他对将来要实行“宏观间接调控”很重视,就把这一观点加到9月中下旬党代会的《第七个五年计划的报告》的说明中,将经济体制分成三个层次:宏观间接调控,发挥市场作用,企业自负盈亏。以后,在搞“三五八”规划时,我还提醒李铁映,设计方案要特别注意这个问题。
这里有一个“插曲”。我记得是1986年春夏之间,赵紫阳要我找一些从国外学习回来的年轻人,让学过西方经济学的人搞一个方案,提一些思路。5月底,我找了宫著铭、楼继伟、郭树清、刘吉瑞等人。由宫著铭牵头,他们住在国务院西山招待所(即杏林山庄)搞了一个月。6月底,这个方案写成文字了,先后开过几次会,讨论修改。7月27日,拿到北戴河汇报。当时,有赵紫阳、姚依林、我,还有计委的陈先听了他们的汇报。这个方案是很开放的,完全是学西方的体制。依林讲了一句话,说“这个体制不行,这个体制是市场社会主义!”当时,赵紫阳没说什么。因为赵紫阳很注意听取陈云的意见,也很注意姚依林的意见;一个方案最后要不要通过,他还要征求他们的意见,所以这个方案没有再拿出来。下来,我问陈先:“你是什么印象?”他说:“依林讲得不够,不是市场社会主义?这是社会市场经济!”我说这件事,是想表明,赵紫阳在改革方案的设计上是很开明的,很注重学习、了解国外的观点;同时,也想说明,在80年代中期,一些年轻人就已经认识到,中国的改革目标要搞市场经济,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
有了1985年“宏观间接调控,发挥市场作用,企业自负盈亏”三个层次的划分,到了1987年的十三大政治报告,关于体制模式的提法就很自然地发展成“国家调节市场,市场引导企业”。这句话是赵紫阳听取了廖季立的意见,他特别欣赏这句话。当时,很多人也都赞成这句话。袁宝华搞《企业法》,就将这句话加到《企业法》当中,这是上了法律的!
再一个就是1987年10月搞的“三五八”规划。当时,李铁映接赵紫阳任体改委主任,我在中央财经领导小组,是体改委顾问。财经领导小组要李铁映搞一个今后三年、五年、八年的改革规划,简称“三五八”规划。由国家体改委委托有关经济主管部门、科研机构、大专院校的专家,以及部分地方体改部门牵头,分别对今后八年(1988—1995年)的经济体制改革进行综合规划和专项设计。但是,这个规划只是内部的,没有上报。为什么没报呢?这是因为到了1988年初,李铁映到了教委,李鹏接了体改委主任。当年,邓小平提出价格闯关,我们都是听李鹏传达的。这样,就把那个“三五八”放下了。实际上,“三五八”是总结了过去的经验,当时搞了几个方案;其中,最激进的方案是宫著铭的。他提出:先经济自由化,后政治民主化。我看过后,说:“中央的政改方案提出从党政分开入手,你提这个政治民主化,提得太早了。”后来他改了。最后,由体改委规划局把几个方案综合起来形成一个报告,这不是宫著铭搞的,但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在那个时候,年轻人就已经形成了先经济自由化,以后要搞政治民主化的思路,这给我的印象很深啊!
从以上的情况看,我们的改革目标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向市场的。这不是事先设计的,是一个逐步探索的过程。甚至可以这样认为,凡是事先设计的具体的改革实施方案,往往不能取得成功。但是,设计这些改革的规划和方案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有利于大家在改革的目标、方向和道路上逐步取得共识。实际上,真正影响很大的改革,都是人民群众自己创造出来的。中央只是在改革方案中提出一些原则,指出改革的基本方向,尊重群众的创造,允许群众的创造,由下边试、下边闯、下边探索,这就是在改革初始阶段走出的一条路。
(安志文口述,鲁利玲整理)
[1] 时任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副主任、党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