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提倡“以娱目而警心”的“寓言”——《中西闻见录》
《中西闻见录》(the Peking Magazine)刊载多位译者的中译寓言(以伊索喻言为主),壮大中译者队伍。《中西闻见录》是晚清华北地区最早的近代中文刊物,由美国传教士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1916)、英国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英国传教士包尔腾(John Burdon,1826—1907)[30]等人主编,1872年8月创刊于北京,并于1875年8月停刊,共出版36期。《中西闻见录》以传播西学为主要内容,在介绍西方科学技术之后,也会刊载一些寓言、杂记、奇闻趣事等。[31]丁韪良在《中西闻见录选编》(光绪丁丑年,1877年印)的《自序》中提到“有寓言以娱目而警心”[32],首次在报刊中将“Fables”称为“寓言”而不是“喻言”,并明确提出寓言以娱目的形式起到警心的道德教化作用。
丁韪良不仅自己译介寓言,同时他主编的《中西闻见录》上还介绍其他中外人士翻译或者创作的寓言共30则。现整理如下:
1872年8月第1号《俄人寓言》 [美]丁韪良
1872年8月第1号《法人寓言》 [美]丁韪良
1872年10月第2号《卖驴丧驴》 不详
1872年11月第4号《奇兽寓言》 不详
1872年12月第5号《橡树垂戒》 [美]丁韪良
1873年7月第12号《滴雨落海》(寓言二则) [美]丁韪良★
1873年7月第12号《踏绳寓言》(寓言二则) [美]丁韪良★
1873年10月第15号《隐士寓言》 [美]丁韪良
1873年11月第16号《三神寓言》 [美]丁韪良
1873年11月第16号《二蛙寓言》 不详
1874年2月第19号《蓄鹰寓言》 不详
1874年4月第21号《有甲乙二人》 [法]德微理亚
1874年4月第21号《驴驮圣物》(寓言五则) [法]德微理亚
1874年4月第21号《金卵鸡》(寓言五则) [法]德微理亚
1874年4月第21号《忘恩狼》(寓言五则) [法]德微理亚
1874年4月第21号《狐狸观葡萄》(寓言五则) [法]德微理亚
1874年4月第21号《献物示警》(寓言五则) 联芳
1874年5月第22号《柔胜刚寓言》 [法]德微理亚
1874年10月第26号《藕与山药问答寓言》 王次辛
1874年10月第26号《寓言》 [美]惠志道
1875年2月第30号《京都果肆》(寓言二则) 曹子渔
1875年2月第30号《猓(犬然)》(寓言二则) 曹子渔
1875年4月第32号《影射寓言》 王次辛
1875年4月第32号《牧马寓言》 曹子渔
1875年4月第32号《睹镜反求》(寓言四则) [美]丁韪良★
1875年4月第32号《人意难全》(寓言四则) [美]丁韪良★
1875年4月第32号《多虑无益》(寓言四则) [美]丁韪良★[33]
1875年4月第32号《舍形捕影》(寓言四则) 不详
1875年5月第33号《人皆不自知其短》 王次辛
1875年5月第33号《戏象寓言》 曹子渔
从上述内容可以看出,《中西闻见录》中寓言译者队伍开始壮大,且有名有姓,不仅有传教士,如丁韪良、惠志道[34];还有外籍使馆工作人员,如德微理亚[35];还有中国本土亲基督教人士,如曹子渔、王次辛,还有一位清朝的官员联芳[36]。这一阶段编译者以外籍人士为主,译介的寓言不再局限于《意拾喻言》中的内容,属于伊索寓言但未被《意拾喻言》收录的寓言也开始出现在报刊中。刊载的30则寓言中有12则出自伊索寓言,其中《二蛙寓言》《驴驮圣物》《金卵鸡》《忘恩狼》《狐狸观葡萄》《柔胜刚寓言》6则分别与《意拾喻言》中《蛤乸水牛》《驴自不量力》《鹅生金蛋》《豺求白鹤》《狐指骂蒲提》《日风相赌》内容相似;其中《俄人寓言》《法人寓言》《卖驴丧驴》《蓄鹰寓言》《人意难全》5则分别与林纾译介的《伊索寓言》中第40则、第118则、第141则、第289则、第84则内容相合。试将《意拾喻言》中《蛤乸水牛》与《中西闻见录》中《二蛙寓言》摘抄如下:
蛤水牛
蛤仔在田玩耍,见水牛来,羡曰:“大牛来矣。”其乸好高自大,闻羡水牛,颇不称意,乃鼓其气,以为大似水牛。问其子曰:“汝说大水牛,比我如何?”曰:“仍未及也。”于是,鼓之不歇,卒之身破殒命。
俗云:“妄自尊大,取死之道也。”又云:“自满自误,其不然乎?螂肢双斧,分量奚知?”是也。(《意拾喻言》22页)
二蛙寓言
有甲乙二蛙和鸣于汀芦岸苇间,轧轧之声俨如鼓吹,意什得。适有牛蹒跚来饮溪上。二蛙息声旁睨之,见牛饮讫,蹀躞而去。甲蛙叹语乙曰:“适相此牛,角翘尾修,膘壮魁伟,真不愧大武之名。以彼雄杰形吾渺小,愈觉顾而增惭,徒令我辈形秽。吾将奋吾力,暴吾气使吾表壮,与牛齐肩并股,无相上下以快吾志焉。终不能与区区井底者伍也。”乙蛙曰:“吾与子叫跳于洲渚之中,朝唫风而暮讴月,亦云乐矣。尔乃狂念忽萌,顿欲比德于牛,何啻天渊?虽更增亿万蛙不如也。欲以一身为之,不惟无益,且有害。”甲蛙曰:“不然。有志者事竟成。子姑待之。”于是奋力鼓气以助长其形,瞥见两腋隆起,问乙蛙曰:“子视吾身大何如牛?”乙哂曰:“大不及。”甲又鼓之,蛙腋更隆,又问:“何如牛大?”乙又哂曰:“大不及。”甲蛙转恕,闭口怒目,一再鼓之,至于三四鼓之不已,硼然一声,皮绽气脱,甲蛙毙矣。
嗟乎!此所谓不知量也。夫世之贫贱子不知义命自安,一切冠婚丧祭饮车马衣服,动欲与富家大族夸多斗靡,卒至力丧而不知悔。其识不过与甲蛙等,而又迥出乙蛙下矣。[37](《中西闻见录》11月第16号)
两则寓言相较,《二蛙寓言》故事情节更加生动,两蛙性格各有不同。寓意部分,《蛤乸水牛》以俗语附会之,稍显空泛,而《二蛙寓言》则联系实际生活,直指社会上攀比奢靡之风,以致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现象,使得寓意更加具有针对性。但并不是刊载的所有伊索寓言都是突出故事情节的生动性,将《意拾喻言》中的《驴自不量力》与报载《驴驮圣物》比较如下:
驴自不量力
昔有驴,背负神像,在途经过,见者无不辑拜,是拜其神,非拜其驴也。无如,驴故愚蠢,以为人皆拜己也,乃辞曰:“不敢当!不敢当!”有不能忍者,遂骂之曰:“人皆拜尔身上之神,非拜尔也,何不懂眼至此!”
吾见世人,多有不自量者,或藉戚友威风,或藉囊中尚壮,傍人略加体面,彼必自以为能。是不懂眼之可鄙也!(《意拾喻言》74页)
驴驮圣物
一驴身驮许多供神圣物,故尊敬圣物之人每向跪拜诵经,百般致敬,而驴以为尊己也,随自足傲。初不知人为圣物起敬也,正如居官之人,文绣章身,立即骄盈狂傲,并不念起敬起畏者,在朝廷之品秩,不在其人之气扬也。(《中西闻见录》1874年4月第21号,2面)
两则寓言相比较,寓体内容都趋于精练。寓意部分报载寓言更加切合实际,直指“居官之人”,百姓对其有所“敬畏”是因为朝廷的“品秩”,并非本身高人一等,如骄盈狂傲,就如驮物之驴一样可鄙,寓意明确有所指。再如报载《金卵鸡》寓意在篇首即提出“大凡天下吝啬之徒,欲财之速得,必致贪多而反失”(《中西闻见录》第21号,2面),故事讲述完又再次重申寓意“此事可为欲壑难填,急欲致富者,作前车之鉴”。(《中西闻见录》第21号,2面)寓意在篇首提出,不符合一般寓言的体例,但首尾强调,可看出对寓言所负载的教化作用的重视。再如《意拾喻言》中《日风相赌》的寓意“如世人徒恃血气之勇,多致有失,反不如温柔量力,始得无虞”(《意拾喻言》)。其中体现小民以柔避祸,求得平安自保的心态,报载《柔胜刚寓言》的寓意“由此观之,刚强不足服人,和平自足感物。凡天下事,皆作如是观耳”。两相比较,报载的寓意更加贴切大气。
报载寓言或生动,或精练,因其译介者不同,而风格不同。但是其寓意都无一例外地紧贴社会实际,有很强的针对性。彰显丁韪良强调的寓言的教育功能——切合实际的“警心”作用。《中西闻见录》上伊索寓言译介者的多元化,使得伊索寓言的翻译风格也显得多样化,而且内容也会根据译者需要有所删改,但教化作用的精髓贯穿始终,符合寓言以真实或者虚构的故事来启发、激励人们追求某种高尚道德的本质。人类在道义、对错、悔过、报应等方面的道德诉求是不同的宗教交集区域,体现了人类共同的价值观。“娱目”且“警心”的寓言给译、作者提供两种可能的选择:一种如丁韪良早年创作的寓言集《喻道传》那样,每一个寓言都直指基督教教义;一种教化世道人心,如罗伯聃译介的《意拾喻言》。《中西闻见录》中的寓言对于以上两种都有所体现,前一种表现得稍微隐晦些,反映出丁韪良“把其他文明所共同拥有的道德原则纳入基督教的道德体系”意愿,并可以从中找到“一些基督教的痕迹”[38]。
这30则寓言中有26则以“寓言”称之,或者归入“寓言〇则”中,《中西闻见录》虽未像《遐迩贯珍》一样设“喻言”一栏,但可以看出丁韪良认同“Fables”为“寓言”而不是“喻言”。这是之前报刊所未有的现象。关于“Fable”被译成“喻言”始于1840年罗伯聃的《意拾喻言》,如图所示。
1840年《意拾喻言》的封面
《中西闻见录》之前的报刊以及出版的寓言都将“Fables”称为“比喻”或者“喻言”,其实“Fable”一词于1822年起在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华英字典》(A Dictionary of the Chinese Language,in Three Parts)Part Ⅲ,也就是英汉字典的部分,就直接翻译为“寓言”,字典中标注如下:
Fable,寓言 yu yen,借假事为比真 tsëay kea sze,wei pe chin;an untrue case borrowed to illustrate a true one。[39]
1847年麦都思(W.H.Medhurst,1796—1857)的《英汉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in two volumes)中“Fable”标注如下:
Fable,谗 chen,妄言 wâng yèn;a species of novel,小说 seaòu shwǒ,寓言 yù yên,a feigned story intended to set forth true principle,借假以比真 tsëay këá è pé chin;a false statement。[40]
1866年罗存德(Wilhelm Lobscheid,1822—1893)的《英华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 with the Punti and Mandarin pronunciation)中“Fable”标注如下:
Fable,an idle story,荒诞 fong tán'.Hwáng tán……寓言 ü ín.Yú yen,托言 t'ok,ín.T'oh yen,小说 'siú shüt,Siáushwoh。[41]
1876年睦礼逊惠理(W.T.Morrison)的《字语汇解——罗马字系宁波土话》(an Anglo-Chinese Vocabulary of the Ningpo Dialect)中“Fable”标注如下:
Fable,yü-yin'喻言(in-go);Aesop's Fables,I-sô-bo'-go yü-yin'伊沙婆个喻言。[42]
1880年江德(I.M.Condit,1833—1915)的《英华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中“Fable”标注如下:
Falbe喻言,小说。[43]
1884年罗存德原著,井上哲次郎订增的《英华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中“Fable”标注如下:
Fable,n.An idle story,荒诞,荒唐,荒谬,虚诞;faleshood,妄言,谎言,谬说;a fictitious narration,寓言,托言,小说,喻言。[44]
从以上罗列的资料可以看出,从19世纪20年代开始到19世纪70年代中期,“Fable”中译为“寓言”一直为其他字典采纳,而当时的报刊、书籍因《意拾喻言》的影响则一边倒地倾向于“喻言”,关于“Fable”中译出现字典与报纸书籍各自搭台唱戏的局面。而自70年代中后期开始,“喻言”之译开始入侵字典,有将“喻言”替换“寓言”的趋势,“寓言”之中译落于下风。正是这一时期《中西闻见录》推出26则“寓言”,使得“寓言”之译不再仅以字条的面目存于字典,更是以有名有实的面貌出现在报刊上,加之1877年丁韪良提出“有寓言以娱目而警心”,这比罗伯聃译介《意拾秘传》(《意拾喻言》前身)仅在英文报纸《中国丛报》(Chinese Repository)中提到“喻言”“既有劝诫,又有讽刺”,是一部“非同寻常的寓教于乐的”的读物[45]来得更加鲜明直白。至此“寓言”的译名有出处,“寓言”的特点有界定,认同“寓言”之说的人译介寓言,“寓言”的实例有报刊展示平台。可以说,“Fable”的“寓言”之译是在《中西闻见录》上羽翼丰满,并蓄势待发。稍后《万国公报》给“寓言”提供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平台,使之足以扳回颓势,与“喻言”之译平分秋色,故此我们在1884年订增的《英华字典》(English and Chinese Dictionary)中看到“Fable”条目中“寓言”与“喻言”并存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