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音韵学研究
汉语音韵学研究,早期比较偏重文献资料的排比分析。几十年前开始注意运用活的语言资料来研究古音,但是从运用的深度和广度来说都是很不够的。今后如果能够更广泛、更深入地运用同语系语言的资料来研究古音,必定会取得长足的进步。下面举几个例子。
(一)上古阴声韵的辅音尾问题
我国上古音学者把上古韵母分成阴声、阳声、入声三类。用语言学术语来解释,阴声是元音收尾的开音节;阳声收-m、-n、-ŋ尾,入声收p、-t、-k等,阳声、入声都是闭音节。后来国内外一些古音学家经过研究,提出上古阴声韵大部分也是收辅音尾(-b、-d、-g等)的。近年有的上古音学者又提出异议,认为上古汉语的开音节不可能那样贫乏。两种看法到底哪一种正确呢?
解决这个问题,可以求助于汉藏语系诸语言的资料。
只要考察一下汉藏语系诸语言的情况,就可以发现:现在汉藏语系里闭音节占优势的语言还是不少的。[1]例如:
(1)壮语(武鸣话)有79个韵母,其中元音尾韵母19个,辅音尾韵母60个;辅音韵尾有-m、-n、-ŋ、-p、-t、-k六个。[2]
(2)侗语(车江侗话)有56个韵母,其中元音尾韵母14个,辅音尾韵母42个;辅音韵尾有-m、-n、-ŋ、-p、-t、-k六个。
(3)毛南语(下南话)有86个韵母,其中元音尾韵母22个,辅音尾韵母64个;辅音韵尾有-m、-n、-ŋ、-p、-t、-k六个。
(4)黎语(保定话)有99个韵母,其中元音尾韵母24个,辅音尾韵母75个;辅音韵尾有-m、-n、-ȵ、-ŋ、-p、-t、-ȶ、-k八个。
(5)门巴话(西藏墨脱县地东村)有56个韵母,其中元音尾韵母9个,辅音尾韵母47个;辅音韵尾有-m、-n、-ŋ、-p、-t、-r、-s、-k、-ʔ。[3]
斯拉夫语在历史上有一条著名的“开音节规律”,在这一规律起作用的时期,就出现了摆脱闭音节,使闭音节变成开音节的趋势。[4]这就是说,从古斯拉夫语到现代斯拉夫语,呈现出一种闭音节逐渐减少的趋势。这种趋势,似乎也存在于汉藏语里。[5]既然现实的汉藏语里尚且存在着闭音节占优势的现象,那么上古汉语里存在闭音节占优势的情况就并非完全不能设想的了。
如果说,现在某些汉藏语里闭音节占优势的现实情况对于上古阴声韵有辅音尾这一事实还只能算是比较间接的证据的话,那么,我们还可以从某些汉藏语里找出更直接的证据,来证明上古阴声韵确实可能有辅音尾。曹广衢同志《壮侗语中和汉语有关系的词的初步分析》[6]一文列举了“肺、泡(沫)、孵、雾、埋、掉”等25个中古不带辅音尾、上古带辅音尾的字音(中间有一部分是上古阴声字),它们在布依、壮、傣、侗、水、毛南、仫佬7种汉藏语里一般都是带辅音尾的。为了节省篇幅,现在只引用曹文中“肺、泡(沫)、孵、雾”等25字的布依、壮、傣、侗四种语言的读音材料如下:
续表
表上的上古、中古的拟音,曹文系根据董同龢《汉语音韵学》一书。十分明显,表上布依、壮、傣、侗等语言的读音与上古拟音是十分近似的。由此可见,不能说上古阴声韵带辅音尾是绝对不可能的。正因为这样,现在国内外上古音研究者中间,支持上古阴声韵带辅音尾的人已经慢慢多起来了。
(二)上古阴声韵的浊塞音-b-d-g尾问题
上文提到,上古阴声韵有可能带辅音尾[(-b)-d-g]等。有人对此有不同看法,认为一种语言中不可能同时有-p、-t、-k,-b、-d、-g两套塞音尾。的确,在现实的语言里,不仅同时有-p、-t、-k,-b、-d、-g两套塞音尾的读音似乎还没有见过,甚至连带浊塞音-b、-d、-g尾的读音也还没有见过。可是,现在我们知道,在古藏语里的确存在过浊塞音尾-b、-d、-g。[7]这个事实就部分地回答了上述的疑难。在此基础上,我们也许慢慢能够完全回答上述的疑难。
(三)中古汉语浊塞音、浊塞擦音是否送气问题
中古汉语的浊塞音、浊塞擦音,高本汉都拟为浊的送气音。我国音韵学家陆志韦先生和李荣先生不同意高本汉的构拟,把这几个声母拟为浊的不送气音。这无疑是正确的。
李荣先生的《切韵音系》已经用了龙州壮语的汉语借字和广西傜歌字音来证明中古汉语的浊塞音、浊塞擦音为浊的不送气音。
近年邵荣芬先生在前贤论证的基础上,对上述问题作了更进一步的论证。[8]邵荣芬先生首先以湖南、贵州苗族说的两种汉语方言为例:
(1)湖南城步苗族自治县的苗族说的一种汉语方言,在这种方言里(以金水音为例),古浊塞音、浊塞擦音一概读不送气。例如:
[並母]爬bia13,盘bo13,平bie13,扶bu13,病pie43,饭pæ43,白boa21;
[定母]抬da13,驼do13,提die13,停diŋ13,糖do13,堂dɑŋ13,读du13,袋tɑ43,洞tɑŋ43,第ti43;
[群母]近ʥiŋ13,舅ʥy23,旧ʨy43;
[从母]墙ʥio23;
[澄母]茶da13,虫diŋ13,柱de23,箸筷子te43;
[崇母]床do13;
[常母]石ʥia21,上ʨio43。
在这个方言里,古浊塞音、浊塞擦音读成浊音b、d、ʥ等或清音p、t、ʨ等,总之一律不读成送气音。所以这个方言可以作为古浊塞音、浊塞擦音不送气的一个证据。[9]
(2)贵州锦屏县白市一带的苗族说的一种汉语方言,这个方言现在浊音已经失去,但古浊塞音和浊塞擦音都变成了不送气的清塞音和清塞擦音,而与读清音送气的古次清声母字构成了对立。例如定母的“同”təŋ21,群母的“舅”ʨiəu22,从母的“在”tsai22,崇母的“豺”tsai21,清母的“菜”tshai21,初母的“差”tshai13,等等。所以,这个方言也为古浊塞音和浊塞擦音不送气问题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证据。
邵荣芬先生还列举了汉藏语系其他一些语言里浊塞音和浊塞擦音的情况。在这些语言里,凡是只有一套浊塞音或浊塞擦音的,这套浊音都不送气。邵荣芬先生举了藏缅语族彝语支碧江白语中的塞音和塞擦音声母的例子:
其他彝语支的语言如撒尼语、傈僳语,和藏语支中的昌都方言、嘉绒语,以及壮侗语族的壮语、傣语,等等,凡是只有一套浊塞音、浊塞擦音的,都和上列白语声母的格局大致相同。这样,邵先生就使中古汉语浊塞音、浊塞擦音的不送气问题,得到了更严密的论证和更圆满的解决。
(四)中古汉语清声母为何要再分为全清、次清问题
学过汉语音韵学的人,常常对以下问题产生疑问:中古浊声母分为全浊(浊塞音、浊塞擦音、浊擦音)、次浊(鼻音、边音等)是有必要的,可清声母为什么还要再分为全清(不送气),次清(送气)呢?难道仅仅是为了求得分类上的整齐吗?我自己也产生过以上疑问。可是,当我看到某个少数民族语言里的一个情况后,我的疑问消除了。
原来,在有的少数民族语言里,全清、次清是声调分化的条件(就像汉语里声母清浊是声调分化的条件一样)。[10]下面我们举壮侗语族侗水语支侗语南部方言的榕江县车江公社侗话的声调共分15类为例:
我国的汉语音韵研究虽然已取得很大的成绩,但是也有不少问题尚待研究解决。例如上古音的声调问题、复辅音问题、中古音的四声调值问题、重纽问题、内外转的内涵定义问题[11],等等。这些问题现在已经成了“老大难”。我想,如果能从发掘同语系的少数民族语言资料方面下一番功夫,也许会使它们获得比较圆满的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