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方言学研究

汉语方言十分复杂。汉语与汉藏语系里其他语言的关系，大概在不同的方言里有不同的情况。初步看来，壮、侗、苗、瑶诸语言与越语[12]（浙东、浙南）、闽语、粤语等方言的关系比较密切，与吴语（苏南、浙西）的关系可能要远一些，与北方话的关系相对地说更要远一些。

汉语的越语（浙东、浙南）、闽语、粤语等和汉藏语系的壮侗、苗瑶两个语族的语言之所以有密切的联系，原因可能是它们之间有共同的底层。下面以越方言的义乌方言为例来作一说明。

浙江义乌方言无论在语音方面、词汇方面，还是语法方面，都和壮侗、苗瑶等语族的语言有共通点。现分述如下。

（一）语音

在语音方面，本文拟讨论以下四个问题。

1.声母

义乌方言的声母有一个特点，就是有 m、n、ȵ、l 和 ʔm、ʔn、ʔȵ、ʔl两套声母。例如：

门mə:n11冰ʔmə:n33牛ȵiə:ɯ11□拧ʔȵiə:ɯ33

农no:ŋ11冬ʔno:ŋ33流lə:ɯ11□抠ʔlə:ɯ33

壮侗语族侗水语支的毛南语也有类似的两套声母。例如：

ma1狗 ʔma1菜 ȵa:u6住、在 ʔȵa1ci:p7芝麻

na3脸 van1ʔna3后天 ŋa2芽 ʔŋa:ŋ5笨、疯

壮侗语族侗水语支的水语则有、m、ʔm,、n、ʔn,、ȵ、ʔȵ,、ŋ、ʔŋ四套声母。例如：

a1狗 ma2舌头 ʔma1青菜 a:ŋ3谷草

ȵa2你 ʔȵoŋ5虾 a3弓 ne2薅

ʔna1厚 ai1开 ŋa2洋鸭 ʔŋa:ŋ5仰

2.韵母

义乌方言白读音没有ɿ韵母，凡普通话读ɿ韵母的它一律读ɯ韵母。在义乌方言里ɯ不仅可以当主要元音，而且可以当介音。例如：

ɯ：丝sɯ:33雌ʦɯ:33ɯa：粮lɯa:11唱ʦhɯa:55

盘dɯ:11乾kɯ:33章ʦɯa:33雀男阴ʦɯa:424

算sɯ: 55孙sɯ:33尝zɯa:11嚼zɯa:213

壮侗语族壮傣语支的壮语、布依语，侗水语支的仫佬语、毛南语里情况与此类似。下面主要以壮语为例说明。

3.调类

义乌方言有八个调类，平上去入各分阴阳。这一点与壮语、布依语、仫佬语、毛南语这些语言十分一致。不仅这样，义乌方言的阴入、阳入（即第7调、第8调）还各分长短，这与以上几种语言更是惊人的一致。如下表所示：

4.声调的特殊现象

义乌方言在声调上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一、七、八”三个字，都是清声母入声字，都有第7调（短元音）和第7’调（长元音）两种读法：

“一”iəʔ3,iə:ʔ424;“七”ʦhəʔ3,ʦhə:ʔ424;“八”paʔ3,pua:424

可是，这三个字在连读变调中有不同的表现：“一”是一种变法，“七、八”是另一种变法。例如：

这种奇特现象在汉语方言里是比较罕见的。作者在20年前发现义乌方言里的这一奇特现象后，一直在寻找它的原因，但总没有成功。不久前看到榕江车江侗语调类情况，才把谜解开了。试看：

在榕江县车江公社侗话里一共有15个调类，其中与义乌方言阴入（即第7调）相当的是7,7',9,9’四类，义乌“一”“七”“八”三字，在榕江车江侗语里分别属7,7',9三个调类。

（二）词汇

义乌方言里找不到本字的口语词为数相当多。过去一般搞汉语方言研究的人，往往喜欢从《广韵》《集韵》一类韵书里去查找方言的本字，可是像义乌这样的方言，很多口语词在韵书上是根本查不出本字的。如果一定要查找，那么只有到壮语、布依语、仫佬语、毛南语、侗语这一类亲属关系比较近的语言里去查找。只要在这些语言里找到了同源词或相应的词，也算是完成了查找本字的任务了。下面试举些例子来作一说明：

义乌方言里有个 ʔ424，是“这”的意思。比如：

ʔ424kəʔ424-55“这个”,ʔ424sɯ:55“这些”,ʔ424ʨiɔ:n424-55“这里，此处”。

这个 ʔ424的本字，《广韵》《集韵》里是查不到的；在壮侗语族、苗瑶语族语言里却能找到相应的词。例如：

壮语：pou4nei4这个，ŋon2nei4今天；

布依语：ja:ŋ2pɑŋ2ni4这种布，ŋon2ni4今天；

傣语（西双版纳）: sə3phɯn1niʔ8这件衣服，mɯ4niʔ8今天，ti6ni3这里（傣语里指人，指事物用 niʔ8，指地点用 ni8）；

侗语（榕江车江）: ȶiu2na:i6这条，ȵin2na:i6今年；

水语（三洞）: tsau6na:i6这双，van1na:i6今天；

仫佬语（罗城）: tɔ2na:i6这只（动物）,fan1na:i6今天；

毛南语（环江下南）: tɔ:i8pɔ4na:i6这群黄牛，van1na:i6今天；

苗语（毕节县先进乡）: hno1na3今天，hao3na3这里；

瑶语（勉语）: na:i3这，na:i3dau1这里；

瑶语（布努语）: na:u3这，khi3na:u3这里。

下面再举一些词汇例子：[13]

从以上所述可以清楚地看出，要搞清义乌这样的方言，只查找韵书而不参照壮侗、苗瑶诸语言（特别是壮侗诸语言）是不可能的，因为两者早在遥远的古代就已经有了密不可分的关系。[14]这种关系的性质，会随着壮侗、苗瑶语和越语方言调查的日益深入而渐趋明显起来。当然，反过来，如果适当地参照越方言（还有闽、粤方言等），也会给壮侗、苗瑶语的研究带来好处的。

（三）语法

义乌方言里有一个虚词“哩”li（本调不明），经常出现在句子中间，后面可以有停顿。例如（音标中间的+号表示停顿）：

gɐ:i11li:22+da:35ɦɔ:213sɛ:33ɦiɛ:55.他是大学生。

渠 哩 大 学 生 呀

ʔa:42li:22+ʔa:55ɕiɯɣ:42-55tɐ:i424-53gə0.我是不晓得的。

我 哩 不 晓 得个

zɐ:i424-35vɔ:35li:55+ɦua:11ɦue:31-35zɐ:i424la:35gə0.

食 饭 哩 还 会 食（这儿）个

吃饭还是会吃的。

ɕiɔ33li:55+ɦua:11ɕiɔ:33la:55gə0.

香 哩 还 香（这儿）个

香是还香的。

de:11li:35-22li:55+ɦiə:ɯ31sɔ:33kəʔ33-55no:ŋ11zuo:31-35no:ŋ53gə0.

台 里 哩 有 三个 人 坐（那儿）个

台上有三个人坐着。[15]

这个虚词到底是什么性质的？我作为一个汉语方言研究工作者，研究自己的家乡话——义乌方言，研究了很长时间也没能把它搞清楚。只是觉得它有时意思与“是”差不多。前不久接触到云南的拉祜语，发现拉祜语里有一个结构助词lɛ2，主要用在主语后面，起关联或强调作用，lɛ2后面可以停顿。例如：

ʨhi1lɛ2khɛ4ta2（ʐʉ2）.这是水笔。

这（助）水 笔（是）

ʑɔ3lɛ2li5xe3pa2（ʑʉ2）.他是学生。

他（助）学 生（是）

回过头来看义乌方言里的虚词“哩”，应该说与拉祜语里的lɛ2是比较相似的。这样，把义乌方言里的虚词“哩”解释为结构助词（它的功能是表示它前面的成分是主语）可能是比较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