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菘绿韭古嘉蔬:中国人的饮食追求
味觉上的追求
中国人在食物的味觉上,追求平淡自然的本味,这符合中国人的自然哲学。《老子》说:“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任何的人为雕琢都会使事物失真,过多的味料会遮蔽食物原本的天然之味,自然原味才是至味。“如五谷,如菽麦,如瓜果,味皆淡。……今人务为浓厚者,殆失其味之正邪?古人称‘鲜能知味’,不知其味之淡耳。”(明陈继儒《养生肤语》)所以很多人反对用过于浓重的调料来制作食物,吃到口中的只有调料的味道,而食物的味道则湮没不见了,就像有人批评的那样:“都下庖制食物,凡鹅鸭鸡豕类,用料物炮炙,气味辛,已失本然之味。夫五味主淡,淡则味真。”(明陆树声《清暑笔谈》)当然,中国的食物中也有丰富多元的味道,如甜、咸、酸、辣、苦等,似乎这些味道更接近于世俗大众的味觉标准,而清淡自然的本味更有文化的内涵。
视觉上的追求
中国食物的“色、香、味”,色为首,说明中国人对于食物外观的偏好。悦目是第一印象,美艳可人的外观会提升食客对食物的兴趣,也多少会掩盖其他方面可能的不足。对食物外观的追求,也各有侧重。有时强调的是保持食材本身的颜色:“新津韭黄天下无,色如鹅黄三尺余。”(宋陆游《蔬食戏书》)“青菘绿韭古嘉蔬,莼丝菰白名三吴。”(宋陆游《菜羹》)
有时强调的是在烹饪过程中对火候恰到好处的把握。清人袁枚著名的《随园食单》中提到“红煨肉”的做法:“或用甜酱,或用秋油,或竟不用秋油、甜酱。每肉一斤,用盐三钱,纯酒煨之。亦有用水者,但须熬干水气。三种治法皆红如琥珀,不可加糖炒色。早起锅则黄,当可则红,过迟红色变紫,而精肉转硬。”火候的把握妙在一瞬之间,而这个时刻并非靠机械的时间来确定,而是依靠烹饪者的经验和感觉,恰如艺术家的直觉一般,做菜的过程也随之艺术化了。
有时追求的是食物之间色彩的搭配,使之错落有致,和谐统一。陆游的诗歌,尤其注意描写食物的色彩:“黄甲如盘大,红丁似蜜甜。”“素月度银汉,红螺斟玉醪。染丹梨半颊,斫雪蟹双螯。”(以上《对酒》)“鸡跖宜菰白,豚肩杂韭黄。”“香红糁熟,炙美绿椒新。”(以上《与村邻聚饮》)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有时追求的是食物的造型逼真生动,做出以假乱真的效果。佛教有食素的传统,但时间既久,不免有荤腥之念,于是有人发明出了以假乱真的用素食做成的“荤菜”,如唐代的崔安潜是佛教信徒,他“以面及蒟蒻之类染作颜色,用象豚肩、羊臑、脍炙之属,皆逼真也”(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三)。至今在一些寺庙中,还能吃到这类的食物。
名称上的追求
中国人对食物的讲究,也体现在对食物的命名上,在菜肴的命名上花了大量的心思。菜肴的名字或雅致、或通俗、或巧妙、或有趣,有时人们会忘记菜的味道,但其名字却成了被人长久回味的对象。有些菜肴本是普通常见的,但往往因为一个名字而广为流传,如东坡肉、麻婆豆腐、夫妻肺片等。还有如蒙古族的全羊席中,有一百多道菜,名字中却没有一个“羊”字,堪称绝妙:
图1-1 文人宴饮
采闻灵芝(羊鼻)、凤眼珍珠(羊睛)、千层梯丝(羊舌)、水晶明肚(羊肚)、吉祥如意(羊髓)、七孔设台(羊心)、文臣虎板(羊排)、烤红金枣(里脊)、酿麒麟顶(盖头)、鹿茸风穴(羊鼻)、金铳猩唇(上唇)、金熠翠绿(精肥肉)、凤眼玉珠(羊睛)、天开秦仑(耳根)、百子葫芦(葫芦门)、扣焖鹿肉(熟肉)、菊花百立(羊髓)、金丝绣球(羊肝)、甜蜜蜂窝(羊肚)、宝寺藏金(干肉)、虎保金丁(鲜肉)、御展龙肝(羊腰)、彩云子箭(羊肺)、冰雪翡翠(羊尾)、丝落水泉(羊舌)、丹心宝袋(羊心、散丹)、八仙过海(肚、心、胸、葫芦、散丹、腰子、肝、蹄)、青云登山(羊蹄)等。(王歆辉《中国蒙古族饮食文化初探》)
但花样翻新的名目带来的麻烦是,食客只见其名却不知实际为何物,过分追求新奇、雅致,却失去了名称本该有的指涉功能。
环境的追求
古人饮食讲究氛围和环境,或奢华或简淡,或热闹或清雅,或雅集或独酌,关键要能和饮食的功用与气氛相融洽。在野外就餐尤其能体现士人风雅之趣,在大自然之中,品赏美景的同时,又能赋诗饮酒,实在是人生之快事。最适合野餐的时节是春天,踏青春游,饮酒作乐,历代这样的记载非常之多。“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儿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七)为了防雨,古人已经发明了类似帐篷的“油幕”,不致因风雨而败兴。向来以奢靡之风著称的杭州,春天宴游的场面更是奢华:“宴于郊者,则就名园芳圃、奇花异木之处;宴于湖者,则彩舟画舫,款款撑驾,随处行乐。此日又有龙舟可观,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虽东京金明池未必如此之佳。酒贪欢,不觉日晚,红霞映水,月挂柳梢,歌韵清圆,乐声嘹亮,此时尚犹未绝。男跨雕鞍,女乘花轿,次第入城。”(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饮食的环境也被艺术化了。
图1-2 小园夜宴
图1-3 杨柳青年画中的《红楼梦》宴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