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音的发展
从前人们不知道语音是发展的,不知道古音不同于今音。他们念《诗经》的时候,觉得许多地方不押韵。例如《关雎》二章:“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友”字怎能和“采”字押韵呢?于是有人猜想,诗人为了押韵,把“采”字临时改读为“此”,“友”字临时改读为“以”。这种办法叫做叶音。但是,为什么《诗经》里所有的“友”字都念“以”,没有一处读成“酉”音呢?人们没法子回答这个问题。直到明末的陈第,才提出了一个历史主义的原理。他说:“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他从此引出结论说,《诗经》时代,“友”字本来就念“以”,并非临时改读。他的理论是正确的,但是他的拟音还不十分正确。直到最近数十年,我们学习了历史比较法,进行了古音拟测,才知道先秦时代,“采”字的读音是[ts‘ə],“友”字的读音是[],这样问题才解决了。这就是说语音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着。但是语音的发展变化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很有系统、很有规律地发展变化着。我们研究古代汉语,就要知道些古音知识。这样,古代汉语中的有些问题才容易理解。我们不要求照古音来读古书,那样做,一是不容易,二是没必要。我们只要求知道古代读音与现代读音不同,比如有些诗歌,现在念起来很不顺口,不押韵,但用古音来念就押韵,就很顺口。所以我们学习和研究古代汉语,要有一些古音的知识。
不但上古音和今音不同,中古音也和今音不同。不懂中古音,我们读唐宋诗词时,有些地方也感到格格不入。例如杜牧《山行》诗: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如果用现代普通话来念,“家”“花”可以押韵,“斜”和“家”“花”就不押韵了,而它是平声字,应该是入韵的。是不是杜牧作诗出了错误呢?不是的。这是因为现代读音跟唐宋时代的读音不一样了,语音发展了。我们有些方言,读起来就很押韵,比如用上海话读成[zia]就可以和“家”“花”押韵了。这说明苏州话“斜”的读音接近唐宋时代的读音,因为上海话“斜”字保存了唐、宋音。又如王安石《元日》诗: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用广州话读,“除”[ts‘Øy]、“苏”[sou]、符[fu]都不押韵,用北京话读就押韵了,因为北京话“除”“苏”“符”等字接近于唐、宋音。再如宋人范成大的《田园四时杂兴》之一: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照北京话来念,“麻”“家”“瓜”是押韵的,这说明这几个字北京话的读音比较接近唐宋时代的音。如果用苏州话来念,“麻”和“瓜”还是押韵的,“家”和“麻”“瓜”就不押韵了。北京人念杜牧那首诗,“斜”与“家”“花”不押韵,苏州人念这首诗,“家”与“麻”不押韵,可见要读懂唐宋诗词,需要有些古音的知识。如果懂得了平水韵,懂得了唐宋古音,就不会有不押韵的感觉了。还有一个平仄问题,写诗要讲究平仄,所谓平,就是平声;所谓仄,就是上、去、入三声,苏州话有入声字,北京话没有入声字。古代的入声字,在现代北京话中分派到阴平、阳平、上声、去声中去了。这样,北京人遇到在古代读入声而现在读阴平、阳平的字,就不易分辨了。比如刚才范成大那首诗中“童孙未解供耕织”的“织”,北京话读阴平,这就不对了,这句诗应该是平平仄仄平平仄,“织”字所在的位置不应该用平声字,所以北京话“织”字读阴平就与古音不合了,“织”字在古代是个入声字,这样就合平仄了。所以说,我们应该懂一些古音的知识。当然,要透彻地了解古音,是不容易的,但是学习古代汉语总要有一些古音的基本知识。
声母方面,有两次大变化:
第一次是舌上音和轻唇音的产生。本来知、彻、澄母字是属于端、透、定母的。现代厦门话“直”字读[tit],“迟”字读[ti],“昼”字读[tiu],“除”字读[tu],“朝”字读[tiau],是保存了古声母。客家话“知”读为[ti],也保存了古声母。本来非、敷、奉、微四个声母的字是属于帮、滂、并、明的,上海“防”字读[bɔŋ],“肥皂”说成“皮皂”,白话“问”说成“闷”,“闻”(嗅)说成“门”,“味道”说成“谜道”;广州“文”读如“民”,“网”读如“莽”,“微”读如“眉”,白话“新妇”(儿媳妇)说成“心抱”,都是保存了古声母。舌上音大约产生于盛唐时代,轻唇音大约产生于晚唐时代。
第二次是浊音的消失。本来,汉语古声母分为清、浊两类:唇音帮、滂是清,并是浊;舌音端、透是清,定是浊;齿音精、清是清,从是浊;牙音见、溪是清,群是浊,等等。现代吴方言还保留清、浊的分别,例如“暴”[bɔ]≠“报”[pɔ],“洞”[duŋ]≠“冻”[tuŋ],尽[dzin]≠“进”[tʃin],“轿”[dʑiɔ]≠“叫”[tɕiɔ]等等。现代粤方言浊音已经消失,只在声调上保留浊音的痕迹:清音字归阴调类,浊音字归阳调类,以致“暴”与“报”、“洞”与“冻”、“尽”与“进”、“轿”与“叫”,都是同音不同调。北京话只有平声分阴阳,浊上变去,去声不分阴阳,以致“暴”=“报”、“尽”=“进”、“轿”=“叫”,既同音,又同调,完全混同了。浊音声母的消失,大约是从宋代开始的。
韵部方面,也有两次大变化:
第一次是入声韵分化为去入两声。上古入声有长入、短入两类。例如“暴”字既可以读长入[],表示残暴;又可以读短入[bok],表示晒干(后来写作“曝”)。后来长入的“暴”字由于元音长,后面的辅音失落,变为[bo],同时变为去声。长入变去的过程,大约是在魏晋时代完成的。
第二次是入声韵部的消失。古代入声有三种韵尾:[-p][-t][-k],和今天的广州话一样。例如广州“邑”[jɐp]、“一”[jɐt]、“益”[jik],“急”[kɐp]、“吉”[kɐt]、“击”[kik]。后来合并为一种韵尾:[-ʔ],和今天的上海话一样。例如上海“邑、一、益”[iʔ],“急、吉、击”[tɕiʔ]。最后韵尾失落,和今天的北京话一样。例如“邑、一、益”[i](“一”读阴平,“邑、益”读去声),“急”“吉”“击”[tɕi](“击”读阴平,“急”“吉”读阳平)。这最后的过程大约是在元代完成的。
语音的发展都是系统性的变化,就是向邻近的发音部位发展。例如从双唇变唇齿,从舌根变舌面。有自然的变化,如歌韵的发展过程是ɑi→ɑ→ɔ→o;有条件的变化,如舌根音在[i][y]的前面变为舌面音,北京话“击”字是由[ki]变[tɕi],“去”字是由[k‘y]变[tɕ‘y];又如元音[u]在舌齿唇的后面变为[ou],广州话“图”字是由[t‘u]变[t‘ou],“苏”字是由[su]变[sou],“布”字是由[pu]变[pou]。条件的变化都只是可能的,不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