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语法的发展
古今语音变化很大,语法的变化就小得多。因此,古代的语法,也比较好懂。但是,也有困难的地方。有些语法现象好像古今是一样的,其实不一样。研究古代语法,不能用翻译的方法去研究,不能先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再根据你翻译的现代汉语去确定古代汉语的结构。我们不能用翻译的方法去研究古代汉语语法,就跟不能用翻译的方法去研究外语语法一样。用翻译的方法去研究古代汉语是很危险、很容易产生错误的,因此这种研究方法是一种错误的研究方法。
现代汉语有所谓包孕句,上古汉语没有这种包孕句,而上古汉语有一种“之”字句,即在主语和谓语之间有一个“之”字。如:“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人之不己知”不是包孕包中的子句,而是名词性词组,它们所在的句子也不是复句式的包孕句,而是一个简单句。如果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之”字不翻出来很顺畅,“不怕人家不了解自己”;如果“之”字翻译成“的”字,“不怕人家的不了解自己”,就很别扭。这就说明,在上古汉语中,这个“之”字必须有,有这个“之”字句子才通,没有这个“之”字就不成话;而现代汉语中,没有那个“的”字才通畅,有了那个“的”字,就不通了。这就是古今汉语语法不同的地方。这种“之”字,《马氏文通》里没有提到,后来好像很多语法书也不怎么提。我在《汉语史稿》中特别有一章,叫做“句子的仂(lè)语化”。“仂语”就是我们现在叫的“词组”。所谓仂语化,就是说,本来是一个句子,有主语,有谓语,现在插进去一个“之”字,它就不是一个句子了,而是一个词组了。后来南开大学有一本教材,大概是马汉麟编的,称这种结构叫“取消句子的独立性”。这就是说,它本来是一个句子,现在插进了一个“之”字,就取消了它的独立性,就不是一个独立的句子形式了。叫“句子的仂语化”也好,叫“取消句子的独立性”也好,都有一个前提,就是承认它本来是一个句子,后来加“之”字以后,被“化”为仂语了,被“取消”独立性了。
这种说法对不对呢?最近我重写汉语史,写到语法史的时候,碰到了这个问题,重新考虑了这个问题,感到从前的说法是片面的,甚至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对呢?因为这种“之”字句在上古汉语中,是最正常的、最合乎规律的。这种“之”字,不是后加上去的,是本来就有的,没有这个“之”字,话就不通,那怎么能叫“仂语化”呢?不是“化”来的嘛,也不是“取消句子的独立性”。所以那么叫,是因为先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了,在现代汉语中那个“的”字是不必要的,于是就以为古代汉语的那种“之”字也是加上去而使它成为一个词组的。这种“之”字结构,就是一个名词性词组;这种“之”字的作用,就是标志着这种结构是一个名词性词组。这种“之”字结构,可以用作主语、宾语、关系语和判断语。下边我举几个例子:
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孟子·滕文公下》)
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孟子·公孙丑上》)
知虞公之不可谏。(《孟子·万章上》)
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论语·八佾》)
第一个例子,“民之望之”作判断句的主语,“大旱之望雨”作判断句的判断语;第二个例子,“纣之去武丁”作描写句的主语;第三个例子,“虞公之不可谏”作叙述句的宾语;第四个例子,“君子之至于斯也”作关系语,表示时间。这里的“之”字都不能不要,不要这个“之”字就不合上古语法了。
与“之”字句起同样作用的,是“其”字句。“其”字是代词,但这个代词总处于领位,因此,“其”字等于“名词+之”。有人用翻译的方法定“其”字就是现代汉语中的“他”字,这是错误的。古汉语中的“其”字,跟现代汉语中的“他”字在语法上有很多不同。“其”字永远不能作宾语,从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都不能把“其”字当宾语用。我二十七岁要去法国,买了一本《法语入门》,这本书把法语的jee′aime(我爱他)翻译为“我爱其”,就非常错误。这本书的作者,法文程度很好,中文程度就很差了。“其”字能不能当主语呢?从前有些语法学家以为“其”字可以充当主语,这是一种误解。黎锦熙先生在《比较文法》中承认“其”字可以充当子句的主语,但他有一段很好的议论,他说:“马氏又分‘其’字用法为二:一在主次,二在偏次。实则‘其’字皆领位也。”“其”字不是只等于一个名词,而是等于“名词+之”,所以只能处于领位,不能处于主位。下边举几个例子来看。
例一:《论语·学而》:“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其为人也孝弟”译成现代汉语是“他为人孝弟”,那么“其”字不等于主语了吗?刚才说了,这种翻译的研究方法是一种错误的研究方法,古代汉语的“其”字不同于现代汉语的“他”字。这个句子的主语是“其为人”,谓语是“孝弟”。“其为人”等于“某之为人”,是一个名词性词组,这个名词性词组作主语,不是“其”字作主语。
例二:《论语·阳货》:“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这句话的意思是孔子窥测阳货不在家的时候去拜访他。“其亡”是“阳货之亡”,是一个名词性词组,作动词“时”的宾语。
这种“其”字结构和“之”字结构有同样的作用,它们都是一个名词性词组。我在重新写的语法史里举了很多的例子,大家可以看。
有时候,“之”字和“其”字交互使用,这更足以说明“其”等于“名词+之”。举两个例子:
例一:《论语·泰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用“之”,“其鸣也哀”用“其”,这里的“其”字等于“鸟+之”,“其鸣也哀”就是“鸟之鸣也哀”。为什么用“其鸣”而不用“鸟之鸣”呢?因为前边已经说了“鸟之将死”,后边再说“鸟之鸣也哀”,就重复了,不如后边的“鸟之”用代词“其”表示更精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情况相同。
例二:《庄子·逍遥游》:“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其负大舟”就是“水之负大舟”。因为前边用了“水之积”,后边的“水之负大舟”的“水之”就可以用“其”字代替了。
从上边“其”字和“之”字交互使用的情况看出,“其”字绝不是一个“他”字,而是包括了“之”字在里边,它是“名词+之”,因此,它不能用作宾语,也不能用作主语,只能处在领位。
古代的“之”字句、“其”字句,其中的“之”字是必需的,不是可有可无的。现代汉语中没有这种句式,我们不能把这种“之”字翻译成现代汉语的“的”字,也不能把“其”字翻译成“他的”或“它的”。如“水之积也不厚”,不能译成“水的积蓄不多”;“其负大舟也无力”,也不能译成“它的负担大船无力”。从前我们编《古代汉语》说这些“之”字可以不译出,这种说法不够好,不是可以不译,而是根本不应该译,因为现代没有古代的那种语法。
虽然语法是最富有稳定性的,但是也不能没有发展。现在举出主要的四点来谈:
第一,双音词的发展。汉语本来是所谓单音节语。除联绵字外,都是单音词。后来逐渐产生双音词,随着历史的发展,双音词越来越多了。双音词产生的主要原因是:(1)由于语音系统简单化,需要产生双音词,以免同音词太多。例如北京话“眼”发展为“眼睛”、“角”发展为“犄角”,就是这个道理。广州话同音词较少,因此双音词也较少。(2)由于社会的发展,新事物的不断产生和出现,双音词也就越来越多。新名词一般总是在旧词的基础上产生的,往往是两个旧词的组合,如火车、轮船、电灯、电话、火柴、肥皂等。
第二,词尾的发展。名词词尾“子”“儿”,人称代词词尾“们”,形容词词尾“的”,副词词尾“地”,动词词尾“了”“着”“过”,都是近代产生的。这是汉语语法的大发展。尤其是表示情貌(aspect)的动词词尾“了”“着”“过”,最能反映汉民族逻辑思维的发展。
第三,量词的发展。上古时代,汉语的量词是很少的,只有“车千乘”“马千匹”一类的量词,而且这些量词是放在名词后面的。“一个人”“一所房子”“三条鱼”“五棵树”等,其中的量词,是比较后起的了。另有一种动量,如“来了八次”“听了一回”“再说一遍”等,那就更晚。这也是汉语语法的大发展。
第四,使成式的发展。上古时代,使成式非常罕见。《孟子》说:“必使工师求大木……匠人斫而小之。”(《梁惠王下》)这是使成式的萌芽。由“斫而小之”演变为“斫小”,就成了使成式。但是,使成式在古文中仍是非常少见的。古人用的是使动词。“打败了他”,古人只说“败之”;“做成了它”,古人只说“成之”;“打死了他”,古人只说“毙之”;“打倒了他”,古人只说“踣之”等等。使动词只说出了结果,没有说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意思不够明确。使成式把因、果同时说出来了,这也是汉语语法的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