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动,搁浅在旧时光
这世间有一种情意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伊人,其他花花草草再妖娆再惊艳,于我不过浮云。
三杯两盏,最少年
李清照《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1],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2]。
【注释】
[1]回舟:乘船而回。
[2]鸥鹭:泛指水鸟。
很多人与李清照的初次照面,大都是从这首《如梦令》开始的。
彼时,清朗的阳光穿透疏密间杂的枝丫,斑驳的光影滚动在教室的窗台上。正是晨读时间,“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刻意的抑扬顿挫,夹杂着孩子顽皮的嬉笑。下课铃声骤然响起,松柏间栖息的鸦鹊拍着翅膀,扑棱棱地从窗前掠过。
少年事最是难忘,纵使千年,心情依旧相通——二三好友,荡舟、饮酒、赏莲,往昔游玩时的快乐绽放在眉目间,李清照忍不住笑了,以至于那肆意而明媚的欢喜,似乎马上就要从笔端流淌出来。
那个清新妍丽、秀中有骨的女子,置身溪亭,轻歌高吟、皱眉浅笑,这画面是浅的、静的;等到这群游兴稍减的少女荡舟荷塘深处,摇橹声与嬉闹声响成一片,早已是落日渐斜,余晖掩映,这色调又是浓的、闹的。
泛舟游玩,需要酒来助兴。三杯两盏,喝酒行令,不知不觉间竟已沉醉。美景加上美酒,又有几人能不沉醉其中?酒酣心醉导致的后果便是“不知归路”——此时天色渐晚,借着蔼蔼暮色,晚归的游人荡起船桨,正难辨方向,突然发现早已置身于曲港横塘深处,红莲翠荷之中。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怎生是好?只见她们不管不顾地奋力摇桨,一连两个“争渡”道出了七分焦急。原本停栖在洲渚上的水鸟,尽数被这“争渡”声惊飞,打破了原本沉寂的暮色。
静谧与喧笑,清雅与浓丽,宛如水墨风景。泛舟流连忘返、酒醉迷路的李清照,用寥寥几笔便定格了这幅日暮晚归画。全词从“常记”二字开始,仿佛一个人在安静的午后缓缓打开一本泛黄的相册,悠然闲适的情调,却被满滩水鸟惊飞啼鸣、冲向夜空的喧闹打破,言辞到此戛然而止,意境却无尽延伸。
爱情润人心,怎不令人醉
李煜《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1]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注释】
[1]吹断:吹尽。即乐工们尽自己所能,将笙与箫吹到极致。
有一种美丽叫天生丽质,有一种俗气叫浓妆艳抹。那不施粉黛、肌肤嫩白如雪的美人儿,在鱼贯而入的嫔妃和宫女的簇拥下,愈发显得高贵脱俗。她,便是李煜的发妻大周后。
那一年,她十九岁,他十八岁,一个是开国功臣之女,一个是当今君王的血脉,年龄相仿,门户相当。君父指婚,不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能也不敢摇头。
之后,爱情的种子在两个年轻人心头迅速发芽并茁壮成长。十八叠《霓裳羽衣曲》,是她给李煜的莫大惊喜。当一叠曲罢,笙箫已停,听曲的人却还沉浸在水云仙乡,是在仙境中迷了路,还是邂逅了暂离天宫的仙女?恐怕只有听曲的人才能知晓吧!不多时,下一叠舞曲又响起,如云的美女抛开拘谨,翩翩起舞,如在花间穿梭的蝴蝶,婀娜而不放浪。
每叠曲罢,绕梁之余音尚在,新一叠又已开始。十八叠奏罢,听者已不知身在仙境还是凡尘。
曲得新生,舞更销魂。“重按《霓裳》歌遍彻”,李煜也借此向大周后倾诉爱慕,他握着她的纤纤素手,欣赏着人间天籁,其间眼波流转、眉间情浓。
南唐宫廷内的《霓裳羽衣曲》,印证着大周后的才情,也见证着她和李煜的爱情。曲罢再奏,舞罢从头,日日夜夜不停,唯有你侬我侬。
人婀娜、曲勾魂、爱情润人心,怎不令人醉?忽一阵风至,夹杂着春日的温润气息和阵阵香泽,直把人吹得肢体舒爽、春心荡漾。李煜早已沉醉不能自拔,此番又被撩拨心性,已顾不得君王威仪,忘情地和着拍子,敲击栏杆,还不忘问一句:“香气何来?”谁说春风不解风情?这撩人的暖风,已让帝王喜不自胜。
曲终舞罢已不知何时,该回寝宫安歇了。李煜不忘嘱咐:“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不必掌灯,莫辜负了这朗朗晴空和如玉圆月,我且骑马而归。
踏月而归,良辰已足够醉人,又有大周后这如花美眷相伴,可谓幸事。
踏月寻梅,只为美人吟
周邦彦《少年游·并刀如水》
并刀[1]如水,吴盐[2]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3]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4]。
低声问:向谁行[5]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注释】
[1]并刀:并州(今山西太原)出产的刀剪,以锋利著称。
[2]吴盐:指淮盐,一种颗粒细匀、晶莹如雪的优质盐。因橙子味道略苦,古人常以盐来中和其苦味。
[3]锦幄:华丽的帏帐。
[4]调笙:调引吹笙。
[5]谁行(háng):哪边,何处。行,宋代口语,这里、那里的意思。
这是宋词史上最香艳的画面之一。
一千年前,宋朝的某个深夜,正是深秋或初冬时,汴京城内寒风割面,繁华的御街上也少有人行。但还是有一顶轿子,由几个轿夫担抬,在三五随从陪伴下,冒着寒风,行色匆匆。
轿中人正是宋徽宗。他正急着赶往北宋第一美人李师师的坐馆,踏月寻梅,且为美人带来南方进贡的鲜橙。
外面寒霜冻,李师师的闺房内却温暖得很。她就着朦胧的纱灯,玉手纤纤,轻轻切破鲜橙子,为徽宗献上。然后,吹笙献唱,歌声清冽、缭绕不绝。徽宗只是闭目聆听,时而指点一下音律。金兽香炉,青烟袅袅;温柔乡里,弦歌声韵,消磨了冬夜多少时光。
三更的梆子敲过最后一响,宋徽宗起身准备告辞了。这时,柔情似水的李师师依偎在徽宗身边,眼波流转,凑在徽宗耳边轻声道:“三更天了,台阶上霜重,马蹄湿滑,行人绝迹,不如留下。”
此情此景,软玉温香抱满怀,也不知徽宗到底选择了走还是留。
全词到此戛然而止,只留给后人对那一刻的风情的无穷想象。这是多么神奇的体验——往事越千年,风流天子、绝代佳人,早被雨打风吹去,但凭着周邦彦一首明艳旖旎的好词,让人又如身临其境,去见证北宋那场风花雪月的故事。
词情幽微细腻、袅袅婷婷,不禁令人想到那首著名的现代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在周邦彦的笔下,李师师柔情似水,当真如一朵温柔的解语花,情意缠绵但又恰到好处,正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傅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令人实在不得不感叹词人笔力,所以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赞其为“本色佳制”,并非过誉。
历尽万苦千辛,亦甘愿
柳永《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伫倚危楼[1]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2]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3]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4]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注释】
[1]危楼:指高楼。
[2]黯黯:心情沮丧忧愁。
[3]拟把:打算要把。
[4]强乐:勉强行乐。
爱情是美的,亦是痛的。或许,美与痛总是毗邻,无论幸与不幸,都要受相思之苦。
又是一个愁煞人的春日,春风细细斜斜地吹来,温柔甜香。然而,愈是这般,愈是让人心乱。站在高处,风撩起他的衣角,亦牵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牵挂。伊人不在,任凭何处都是天涯海角,任凭春日再缱绻亦是落寞与孤寂。
萋萋春草漫无边际地铺展,在沉沉暮霭中朦胧如雾,夕阳斜斜如昏黄街灯,笼罩着高楼亦笼罩着诗人。此时,诗人已像是一尊雕塑,斜倚栏杆,形单影只,满怀愁思却无从说起,唯有对着斜晖,默默无言。
就是在这样的傍晚,所有的相思都已沉淀心底,所有的思念都已化成伤怀的羽翼,登高望远皆是枉然。罢了罢了,既然不能在撩人春日将她忘却,便再一次在风中,在高楼上,斟满酒杯,淋漓尽致醉一回吧。或许,麻痹真是解相思的最好出路,醉到浑然不知,醉到忘了自身亦忘了往事,醉到醒来之时已是另一个春日。酣醉忘忧,高歌纵情暂欢,看似潇洒,却有谁知晓其中滋味。被麻醉的苦楚,更是另一种难言的疼痛。
心心念念,在相思这条路上,从来就寻不见柳暗花明。纵然走到路的尽头,依旧是海角天涯无人伴。然而,还是有太多的人,像虔诚的信徒一般,缄默地让相思在生命的年轮中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直至生命香消玉殒。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有勇气相爱,便有勇气相思,纵然人比黄花瘦,依然无悔无怨。想必诗人是经历过真爱的。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用“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来形容立业治学的第二层境界,倾尽一生去追求,即便历尽万苦千辛,亦甘愿。
真心牵系便不怕分离
张先《诉衷情·花前月下暂相逢》
花前月下暂相逢,苦恨阻从容。何况酒醒梦断,花谢月朦胧。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此时愿作,杨柳千丝,绊惹[1]春风。
【注释】
[1]绊惹:牵系,挽留。
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情感之一。此首《诉衷情》,把对爱情的坚贞诉说得荡气回肠,想必词人自己亦曾经历了刻骨铭心的爱情。
月朗风清,丁香花在月光下身姿摇曳,散发着醉人的香气。就在这花好月圆之际,少女躲开侍女,偷偷溜出来与心上人约会。这样的相会那么短暂,短暂到两人连互诉衷肠的时间都不够,索性就什么也不说,只静静地享受着这片刻的相拥,眷恋这短暂厮守的幸福,而这幸福之中又充满了无法长相厮守的怨念。他们多么希望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现实在他们中间画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短暂相逢,然后就要忍受长时间离别的苦楚,这种感觉如酒醒后的失落,梦断后的凄凉,花谢后的悲戚。他们在朦胧月色里分别,悲伤的面容被遮掩,痛苦却持续发酵。
少女夜不能寐,男子亦辗转反侧,他们都在思念着对方。像是约定了一样,他们都走到各自窗前,仰望天上的明月,嗅着醉人花香。这月、这花,仿佛他们爱情的见证,替他们传递情意。一想到对方眼眸中深厚的情意,两人似乎又有了坚持的勇气——只要真心相爱,痴心等候,又有什么可以阻挡他们呢?
虽然花会凋谢,但还会再开,花开花落,何时有过穷尽?月色虽然朦胧,但明月就在天上,日日月月年年,即便被云雾遮住,也从来没有缺席过。人生本来就如同一场戏,悲欢离合轮番上演,不管是聚是散,只要有真心牵系,便不怕分离。
爱情跌宕起伏更有滋味,纵然会让人痛彻心扉,却也让人无怨无悔。即使粉身碎骨又有何惧?只求心心相印,两情相悦。花不尽,情无穷,人们对爱情的追求也永远不会停止,对爱情的歌颂仍在继续。
惜花爱花,有人知否
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1]!
【注释】
[1]绿肥红瘦:绿叶茂盛,红花凋残的样子。
李易安是个出色的电影编导、视觉大师。她仅用三十三个汉字,就铺陈了一个故事,甚至渲染出了鲜明的镜头感。如果我们声情并茂地将这首词读完,整个场景就会立体地呈现在眼前。
疾风骤雨肆虐了一夜,醉酒后睡得酣甜的闺中小姐迷迷蒙蒙地听到风雨声,心中记挂着园里开得正旺的海棠花,却因酒醉乏力又陷入沉睡。天明后还未睁眼,昨晚忐忑的心情便涌了上来,惺忪着唤了一声外间的侍女,小丫头轻手轻脚地过来卷帘。
小姐犹豫了一下,问:“园子里景况可还好?”
侍女随口应着:“园里的海棠经了这风吹雨打,却也还和平常一样。”
小姐轻哼一声,微愠:“你可知道,那海棠定然已是绿叶繁茂、红花凋零了!”
李清照精造句,善遣词,巧用字,但才情不刻意外露。这首小令,三十余字无一难字,如此平白浅近又令人回味无穷。
后人称词中有人物,有情节,有对白,有情绪,若非有生花妙笔,恐难驾驭。最经典一句在于“绿肥红瘦”,清人王士祯在《花草蒙拾》里评其“人工天巧,可谓绝唱”。一般来说,“肥瘦”二字极难让人产生诗情画意的联想,但易安在这四字上套用了多种辞格:通感、借代、对比、拟人、摹色、衬托,将园中海棠被骤雨摧残之后叶多花少、绿浓红浅的情状描摹得十分通透,直将腐朽化了神奇。
除了这惊世绝句,此词中还有一字格外动人——“试”,若说“绿肥红瘦”给人的冲击是视觉上的,那这一个小心翼翼、惴惴不安的“试”便直截了当地戳进了人的心窝。
人们大抵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越是在意,越是忐忑。词人心知经了这一夜风雨,海棠定是不堪蹂损而残红狼藉,她不忍心亲眼见此景象,但又怀着侥幸的期待,于是便忐忑着“试问”正在卷帘的丫鬟。一个“试”字,把词人害怕听到海棠凋零的消息又关心花事的曲折心理再现出来,神情口吻,仿佛就在眼前。这般惜花爱花的心事,有人知否?
秋千架旁,爱情将至
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
蹴[1]罢秋千,起来慵整[2]纤纤手。露浓花瘦[3],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4]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注释】
[1]蹴(cù):踩,踏。
[2]慵整:慵懒地收拾、整理。
[3]花瘦:指花瓣凋零稀少的样子。
[4]袜刬(chǎn):即刬袜,指不穿鞋,只穿着袜子往来行走。
德国诗人歌德曾说:“哪个男子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闺阁庭院,秋千架旁,迎着春末夏初的旖旎光景,露正浓花正瘦。恰是时候,情窦初开。
“古典的男人有了马之后,把秋千交给了女人。于是女人就让秋千成了自己的坐骑。男人骑在马上喝酒消愁,酒能让他们灵魂起舞。女人站在秋千上忘忧,所以女人天生比男人浪漫。”在《女人的秋千》这篇散文里,作家素素给古典语境中的秋千指明了归属。
秋千本身固然是美的,但那秋千索上若再系一绳情怀,或挂一串相思,会更好看。
假如没有李清照,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窥见那摇曳的秋千,以及那个女子午后的羞赧。
蹴罢秋千,匆忙躲避来客的女子,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含羞疾走。走便走了,又按捺不住心头的好奇,回头偷窥,不巧正撞上来客的视线,只好以嗅青梅的动作掩饰自己的脸红心跳。
好一个娇俏含羞又天真大胆的女子!这是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若是足够乖巧,就该赶紧进屋掩门。一个“回首”却把她对来客的好奇暴露无遗。
欲留不能留,想见又怕见,何其微妙的心思!难得发生在李清照初动情的那段时光里,喜悦多过不安。情窦初开的心事虽未言明,却也不怕被人看破,于是,她把那微妙的悸动写进词里。
秋千架旁,美人如画,定是因为将至的爱情。
梦醒时分说往事
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怀念,是晏几道情感的主旋律。他好像做过一场关于爱情的极绚烂的美梦,于是在梦醒以后,便一直为追忆那场梦里的鲜妍而耗尽心力。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风烟流荡中,他仿佛回到相国公子轻裘玉带、倚马斜桥的时光。而她绮色华年青春正好,在最好的时光里,他们饮酒欢歌,互诉衷情。纤指拨动间,一曲琵琶声声含情,光阴的河流奔涌流转,这一切最终都凝成了一幅永恒的画卷,在记忆的最深处闪耀着金色的光晕。
但当风流云散,琵琶声绝,他从钟鸣鼎食的金马玉堂跌落到了万丈红尘里,早已看尽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身边的人随流年淡去,只剩自己端着酒盅,靠些许回忆温暖心情。宴席早已散去,而那一见倾心的女子也难再见。彼时,他再次思念起了那个衣上带着两重心字的女子。那一曲惆怅婉转的琵琶曲,仿佛至今仍回响在耳畔,向他诉说深情。
独立楼台,于微雨落花之中遥忆故人的这一场相思,因这一件两重心字的罗衣而变得缠绵起来。唐人李白曾写“只恐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叹息欢乐不可长久。晏几道此处用“彩云”代指小,未尝没有此意。当他在一场欢宴过后,于酒后深沉的梦里醒来,看到楼台高锁,帘幕低垂的景象,心头大概是有一些空虚和茫然的,所以忆及往事时,往事亦染上一层迷蒙色彩。他一直记得的是初见时她的模样,也一直记得她用琴弦弹奏出的心事,却更记得她离去的那一刻,月光在她身上流连的情状。
或许他已将这难言的思念倾注于明月之上,若它可以穿过光阴的罅隙,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希望它可以再次温柔地抚过她皎洁如玉的脸颊和如云如墨的长发,照在她如彩云般翩然的身影之上,他希望它可以多流连一刻,哪怕只有一瞬,却已偿了相思。
莫辜负这山容水色
王观《卜算子·水是眼波横》
送鲍浩然之浙东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选择什么角度看待民间万物,是每个人的自由,亦是每个人的智慧。如若将相离当成一次永别,便觉暮霭沉沉,心火熄灭;如若将远游当成一次旅行,看尽美景便归来,那么分别自然也有了浪漫的意味。
王观《卜算子》中的离散并无半点凄苦,让人不禁想到李白诗中的“烟花三月下扬州”。一切景语皆情语。友人期期念念将要归去,而其妻亦是朝朝暮暮地盼。清晨日暮时,他总是斜倚栏杆,望着悠悠不尽的江水,等待有一方小舟将他载回。渐渐地,那些明澈的江水,仿佛真的成了日日盼的人的眼波。江水两岸起伏绵延的山峰,恰似她们不经意间攒起的眉峰,带着些许期盼,又带着几多哀怨。
清风徐徐,吹皱了熨帖平整的江面,那微起的涟漪像是友人的心情,有些欣喜,又夹杂着莫名的情愫。小船就在风的推动下,缓缓前移,像是睡眠前的轻音乐,虽舒缓却不失欢乐。如若问上一句:“将至何处?”友人则笑而不语,只是伸手指指远方的江水。流水依依,绵绵远去,在昏黄夕阳的映射下,泛起粼粼波光,恰似女子婉媚灵动的眉眼。你看,江南就是这般惹人怜爱,就连山水亦是如此多情。
暮春时节,繁花片片飘零,落英缤纷,词人看到此景,并无伤感,反而觉得浪漫至极。昨日把春天送走,今日又送别了友人,无论是谁都会深觉惋惜。而词人却在此将春归与人归重叠掩映,春归人亦归,冲淡了暮春的萧索,并赋予其美好的感情。
且友人将去的又是璀璨烂漫的烟花之地,如若抵达江南之时,还能抓住春日的尾巴,就千万别辜负这山容水色,定要紧紧握住这片明媚春光,和它同住。
词人用语明白如话,却将送别之意和团圆的祝福写得如此含蓄雅致、深具韵味,词境浑然天成,足见其才情。
原来你也在这里
辛弃疾《青玉案·东风夜放花千树》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世间有一种情意叫“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除了伊人,其他花花草草再妖娆再惊艳,于我不过浮云。这便是辛弃疾在这首《青玉案》里想要表达的意思了。
正是元宵佳节,年轻的男女打扮得光彩照人,纷纷来到热闹的集市上欣赏花灯。百花争艳的春天还未到来,东风已催开了一树一树的花灯争奇斗艳。
节日的烟火不断地升腾而起,如同点点繁星照亮了夜空,瞬间又如流星纷纷坠落。他身边不断有富贵人家的华丽马车经过,飘来香风阵阵。不知道他心中的伊人会不会也端坐在哪一辆车辇中,在掀起轿帘欣赏路边的花灯时,经东风吹来一缕香魂。凤箫悠扬的旋律回旋在华衣丽服的人群里,皎洁的月光流转在五光十色的花灯间,舞鱼舞龙的表演此起彼伏,她会驻足在哪一处观看呢?
今夜的女子环佩叮当、美若天仙,发间繁复缠绕着耀眼的珠翠,与其擦肩而过,暗香余留。可是词人心中系挂的那一位佳人到底在何方?他在五光十色的灯市里一路走过,灯影凌乱,他四处张望,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错过。忽然,一个转身,她出现在了词人的视野里——纤纤身影亭亭玉立在灯火稀疏的桥边,若隐若现。她“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在这嘈杂闹市熙攘人群里,独自品味风光,不随波逐流,亦不炫耀人前。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形容立业治学的第三层亦即最高层境界,即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历经人世百态、世事变迁,终于发现在经过了千辛万苦追寻后,原以为遥不可及的,却近在咫尺,只叹被尘世五光十色的灯火迷了眼,没想到一心等待的,就在“灯火阑珊处”。
天伦之乐的幸福
辛弃疾《清平乐·茅檐低小》
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十几年的宦海沉浮,词人被折磨得憔悴不堪,淳熙九年(1182),他终究还是被朝廷罢免,来到了江西上饶。在带湖和铅山一带,辛弃疾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二十年。闲居中的辛弃疾,笔下少了战场杀伐之气,多了纵情田园山水间的安逸。
雨过天晴,阳光明媚,辛弃疾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听着鸟语,闻着花香,便是一天中最静谧闲适的时光。阳光、微风、青山、绿水,草木虫鱼已是每天都见,但怎么看也看不厌。穿过田野,不远处是一条潺潺小溪,这是去往树林的必经之路。等过了那座由村民们搭建的小木桥,辛弃疾便停住了脚步,眼前那一幕如世外桃源般的景色映入了眼帘。
他看到了一座临溪而建的茅屋,茅屋虽矮小简陋,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寒酸。只因那一家人其乐融融、温馨和睦的氛围,已将一切物质上的拮据感给冲淡了。“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午后的阳光透过屋边大槐树的枝叶,在屋前的空地上洒落下点点光斑。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就坐在门前的树荫下,用当地的吴音方言笑谈琐碎闲事。吴音软语,悦耳动听,仿佛能够让人沉醉。
而这对老夫妇的三个儿子,也正忙着各自的事情。大儿子正在溪边为豆苗除草。不远处的树下,心灵手巧的二儿子正用刚采摘下的柳条,为家中所养的鸡鸭编制新的笼子。最受全家宠爱的小儿子斜躺在溪边的青草地上,剥着随手从小池塘摘来的莲蓬,一派天真无邪的顽皮模样。
眼前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拨动了辛弃疾内心深处向往田园的心弦。他也曾羡慕那些啸傲在山林间的隐逸高人,所以自从他来到带湖,便也学起了古来隐士,种一畦豆,养一丛菊,感受着“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的滋味。就像这一家人,生活虽然清苦,却能够自食其力,每日享受天伦之乐,这不也是一种珍贵的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