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得令人心醉的100首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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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是否这次我将真的离开你

或许等到再相逢,又是一年春天,不知那时的她是否还如当年,面如桃花灿烂,笑若春风轻拂……

酸甜苦辣咸,别有一番味

李煜《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阅读李煜亡国后的诗词,很容易发现,他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或在珠帘后闲坐,或凭栏远眺,或夜挑灯花,或倾听残漏。在这些寂寞时刻,偶尔有风声雨声,偶尔有笙歌阵阵,总有一些因素,激荡起他寂寞河流里的涟漪,不至于寂寞到绝望。

但这首《相见欢》不同,无论意象的选择,还是感情的抒发,都是沉默的、死寂的,让人无法确定这究竟是爆发的前奏,还是灭亡的预兆。

这一次,李煜仍是一个人。尽管他早知“独自莫凭栏”,却又忍不住饮鸩止渴,希望登高远眺的刹那,能暂时躲进对家国的回忆里,忘掉冰冷残酷的现实。明月如钩,他独上西楼,虽无言,但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无人可与他共语。

天上的一弯明月同样孤单,洒下清冷的光辉,似乎在诉说寂寞。月光照在高墙上,地上留下浅浅墙影。高墙把院内院外分成两个世界,墙外是自由的天地,墙内是囚徒的牢笼。墙高难越,触不到一点儿自由,连清秋也被锁在院里,就像被困于其中的人一样。

人寂寞,月寂寞,梧桐也寂寞。站在西楼俯瞰的李煜,愁情骤起。

《相见欢》的上阕,缺月、梧桐、深院、清秋,渲染出凄凉意境;下阕“离愁”二字,直言所要表达的情愫。有些愁绪是可以抛却的,但李煜的离愁,却剪不断,理不清,萦绕于脑海,根植于心底。

词中“离愁”二字,着实不足以表达他内心的全部感受。夹杂其中的情绪太多,多到他自己也理不清数量;附着其上的分量太重,沉重到他日渐消瘦的身体已负担不起。酸甜苦辣咸,皆是人间滋味,分别品尝各有妙趣,但交杂在一起,别是一番滋味,让人苦不堪言。

离别之际,为你尽情醉

周邦彦《玉楼春·大堤花艳惊郎目》

大堤花艳惊郎目。秀色秾华看不足。休将宝瑟写幽怀,座上有人能顾曲。

平波落照涵赪玉。画舸亭亭浮淡渌。临分何以祝深情,只有别离三万斛。

船发荆江,溯流而上,周邦彦到了宜城。宜城美酒,天下闻名。风流浪子怎会错过?然而独酌无友,太过凄清。好在宋代的社交远比今人想象中方便,在酒楼找一方白墙,泼墨题字,以文会友,很快就凑够了一桌。还是在旅途,却不再孤单。相逢何必曾相识,世间谁非过客?醉乡里不分你我,索性痛快喝一场!

有美酒,怎能无歌舞。请来歌姬、舞女,于是就有了艳遇。小镇姑娘,竟也生得国色天香。满目花艳秾华,让人错不开眼。赏花本是雅事,周邦彦却偏偏拿出了钱塘风流客的浪荡做派,目不转睛只管看个饱。

美人琴声悠扬,周郎却有以琴读心的水平。“休将宝瑟写幽怀,座上有人能顾曲”,古人以琴瑟之音抒怀,多情的周邦彦反劝歌姬别借琴声表达心意,因为座中的周郎通晓音律,小心我破译你的少女心事。

平湖日暮时,落照如玉;浅淡绿波上,画舸荡漾。一个是绝色佳人,一个是放诞词客,不论美人心意如何,那绝色容颜早如烙印般镌刻在词人心里。只恨欢乐不知时日短,酒宴从早到晚,欢歌笑语不断,随着金乌西沉,很快到了别离时刻。欢场女子性子爽直,词人也就不打算“有缘再见”,总之你不会随我而去,我也不会为你停留。走,就走得干净利落。既然是个过客,就永远不要回头。只是,离别无语之际,请让我饮罢三万斛美酒,为你尽情一醉。

后世评论家大都认为周邦彦的词境界纤弱,却也有人觉得“临分何以祝深情,只有别离三万斛”有着海誓山盟的气势。周邦彦的愁是三万斛烈酒,浓烈沉郁。

这份愁其实是爱,爱而不得才生出愁来。

得不到爱,就用自戕式的痛饮来消除。哪怕为的只是一位连名字都未必知道的小城歌女。似是一夜风流,浪子本色,既是艳遇,本来就少不了旖旎情怀,醉人心魂。不过,也正因为只是艳遇,便终于还是要道别的。

古道长亭,总是伤心处

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

寒蝉凄切[1]。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2]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3]。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4],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注释】

[1]凄切:凄凉急促。

[2]都门:指汴京。

[3]凝噎:形容哽咽难言的样子。

[4]经年:指一年或多年,此处指年复一年。

寒蝉唱响了挽留的悲歌,一声比一声凄切。长亭外,古道边,总是伤心处,柳永回首望着京城那模糊的轮廓,若无其事地打量着秋日的风物,刚刚下过雨,触目所及只觉萧瑟。一场秋雨一场凉,何况被离愁笼罩的人此时此刻心要比秋凉。

在京郊长亭设宴,珍馐满盘,本应歌酒言欢,好好道一声“珍重”,无奈离别在即,只是食不知味。船夫已在小舟上催促启程了,本故作镇定的他顿时一番心慌悸动,忙拉住对方的手,想最后再说些缠绵的情话,奈何话未出口眼泪先落,原来伤心到了深处,不仅眼泪不听话,连倾诉也力不从心。唯有握着对方的手,无语凝噎。就这样道别吧,不必再许归期,谁都心知所谓“归期”常常变成清晰却又最渺茫的日子,不过空耗了一段华年罢了。

遥想离别之后,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空阔,实是浩瀚景观。可是词人将孑然一身穿行于这浩渺烟水里,就如那拣尽寒枝无处可栖的孤鸿。越是想那壮阔的风景,就越是落了寂寞。

柳永本就是多情而敏感的,离别时感受到的痛苦自比薄情者更甚,何况又是在这样一个清冷落寞的秋日离开。江上夜色苍茫,扁舟乘夜而行,柳永更是百般寂寥,唯有以酒解忧。待他酒醉清醒已是拂晓时分,被划桨声惊醒的一两只水鸟惊叫着从低空掠过,词人的心事也被唤醒——原来不知不觉间已和她隔了千山万水,情人身影难觅,他的眼前唯有对岸杨柳、晓风残月而已。刚刚离别,“今宵”就得靠醉酒才能度过,想到此去经年,无数良辰再无人共度,美景再无人共赏,遗憾便排山倒海而来。纵然有万千风月情怀,恐怕也再无人可诉,无人会如她知他心事。

《雨霖铃》之美,固然在于意境、音律等各方面的绝佳造诣,但其中若无动人情意,定然不会这般富有美好的光环。生离诚然是最悲伤的事情之一,结识新相知也值得欣喜,但在离愁未散、新人未识之前,想忘掉挚爱旧侣,岂是容易之事?

看不见归人,心疼又为谁

欧阳修《踏莎行·候馆梅残》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古道青原,一座驿馆在初春的微风中伫立。本该傲雪盛放的梅花,却已经花落枝枯,一枝老梅孤零零地伸向墙外。词人走出这凄冷屋宇,再抬眼望去,见一线流水、一座小桥,那丝丝细柳在随风摇曳,一派“小桥流水人家”的悠闲光景。柔草依依,熏风暖暖,春意融融,格外醉人。然而在这春色暖人的情境里,却蕴含着隐隐的凄凉,在那古道溪桥上,行人手执征辔、孤独远行的身影,将人本已枯寂的心情又推落千丈。

离别带来的愁思随着征程的渐行渐远越来越沉重,愁绪犹如迢迢不断的春水一样无法斩断。“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此时之情,此处之景,路行得越远越是充满幽怨,有什么比这羁旅之苦更能折磨他的心魂的呢?

路上的孤独凄黯已经难耐,那么家中等待他归来的人又是怎样?大概应是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吧。闺中人独倚栏杆,目中凄迷,断肠美人倚楼所望见的,是碧草丛生的旷野,尽处是重叠的山岭。她泪眼望向远山,但哪里能看到那人的身影,他早已去了看不见的春山之外。她的视线迷茫,心魂仿佛也入了幻境,期待能伴着他行走天涯,永不分离。

一边是行人远游,愁思无限;一边是闺妇相思,凄苦绵绵。上下两阕清词,是两幅景、物、人毕现的情景图,两阕相对照呼应,让人感动却又心酸。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人拉去那古道上触摸那行人的脉搏,他的脉搏必是循着那渐远渐无穷的离愁而跳动;又诱惑人想穿越去古时,飞上那楼头偷偷窃听断肠佳人幽怨的诉说,那诉说必是在责怪春日远山阻隔了她的视线,看不见归人,如何能抚平心中伤痕呢?

相思是纤细如尘的情绪

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1]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2]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注释】

[1]底:一作“影”。

[2]釭(gāng):灯盏,烛台。

于晏几道而言,似乎伤感与生俱来。而此篇却一反其惯例,转而写与情人久别后又重逢的甜蜜。那一年晏几道遇到她,正是桃花灼灼的季节。一个眼波流转,寻常邂逅就化成柔情蔓延。

那场盛筵办在好友沈廉叔宅中。坐席上的词人如往常般肆意慵懒。轻轻抬眼,只见衣袖翻卷,繁复花样纠缠在洁净的腕上。纤弱手指环着青玉酒盅递到眼前,款款多情。一时间,席间喧腾的人声不闻,空气变得如眼前的酒水般清洌。她的殷勤仿佛酒酿,让他的浓醉更浓,醉倒在红颜里。或许这就是爱情,中意不过一瞬间。

舞袖缠绵,腰身如水轻徊。珠帘外,杨柳勾月低敛。清歌婉转,羽扇拂开满院鲜妍桃花。于是情人的眼中,时间的波纹不再向前漾,尽管时间的沙漏瞒着他们悄悄溜走。

若词人掐指算过,或许会发现自己一生的记忆几乎都献给了这段曼妙的时光,所以他为它奉献了生命中最美丽的文字:“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爱总是在最深处落下帷幕。时间就像命运的轮盘,漫不经心地翻转着人事聚散。晏几道再见到她时,已过十年。十年,在他的词里不过六个字:“从别后,忆相逢。”

十年延宕的光阴,十年失落的等待,十年点滴相思聚成灾,不过一句“别后相逢”,薄得能划开纸页。他多情婉转,只说,这十年,我做过几场梦,每次都是与你一起。是梦到当年的纤手捧上青玉酒盅,梦到杏眼凝春水,还是梦到那场如梦的舞?抑或是梦到今日的相逢相聚,你我像现在这样灯下清谈?

他情思婉转,不提相逢欢愉,只将烛火移近她如玉的脸庞,看清她的样子,确定这不是梦。他说聊慰相思以梦为真,他疑惧着这场如梦如幻的相聚,真正想表达的或许只是曾经沧海的刻骨铭心,自始至终,他都放不下那场温暖如阳春三月的相遇。

相思本就是纤细如尘的情绪,只有晏几道能吟出属于相思的气质。

他走了,还把好风光一并带走

柳永《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

洞房[1]记得初相遇。便只合[2]、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离情别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拚[3],悔不当时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4]千度。

【注释】

[1]洞房:深邃的住室。后多用以指妇女居住的闺阁。

[2]只合:只应该。

[3]恁地:这样地。难拚:指难以和离愁相拼。

[4]攒眉:皱着眉头,形容痛苦的样子。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不论古今,很多文人都揣着一个出走的梦。逃离熟悉的地方,到陌生处寻找风景,似乎他乡的土壤里,必定能开出不一样的花朵。

那日柳永前往汴京应礼部试。启程的日子一天天迫近,分离之苦,痛似凌迟。年轻贤淑的妻子为柳七打理好行装,嘱咐的话已说了一遍又一遍,一寸柔肠也已百转千回。当他踏上寂寞的路途后,思乡心切,念妻情深,也曾揣摩过妻子的心思,并以她的口吻写了这首《昼夜乐》。

最初成婚时,日子清浅,便以为此一生便这样安然度过了。谁料好时光竟然短暂到如小会幽欢,而后便是长久别离。柳永在春色阑珊时策马款款离去,身后是马蹄在泥土小径上踩下的深浅痕迹,还有用残花败絮碾作的一缕芳尘。

“直恐好风光,尽随伊归去。”他走了,还把好风光一并打包带走,从此昏天暗地。他走之后,她的世界只剩黑白两色,白昼也如一场梦魇。

孤独而生恼,恼他轻负前约,恼他久去不回,但怨极也生不出恨,不舍得恨他,索性对自己生了恼意——“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时留住”。所有怨语、悔语,全部因爱而起。这爱深刻到何种程度?一日不思量仍然攒眉千度,实际上她却日日思量,这怨悔之深、相思之重,怕是车载斗量也不能了。

年轻时的柳永还不懂得珍惜,轻易辜负了那一颗真心,也就这样把深情的妻子甩在了自己的记忆里。轻负深情,多为追逐名利,那时,梦想催促他往前走,但他也未曾预料到自己的仕途将会那样坎坷。

聚散匆匆,都是离人泪

苏轼《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

次韵章质夫[1]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2]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3]损柔肠,困酣娇眼[4],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5]。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注释】

[1]次韵:依照别人的原韵并依照其先后次序写诗或词。章质夫:苏轼的朋友,经常和词人诗词酬唱。

[2]从教:任凭。

[3]萦:萦绕,牵念。

[4]困酣:指十分困倦。娇眼:美人娇媚的眼睛,用来比喻柳叶。

[5]缀:联结。

东坡想起咏杨花的时候,其友人章质夫的杨花词《水龙吟》已是传诵一时的名作,于是东坡和了章质夫的旧韵创作了这首词,隐含赛诗的意味。苏东坡的杨花词一出,世人即不再传章质夫的词,或称“质夫词,工手;坡老词,仙手”,或谓“坡公词潇洒出尘,胜质夫千倍”。

杨花,《辞源》中解释为“柳絮”,它细小无华,既无醉人香气也无绚烂色彩,“似乎还似非花”。因其似而不似,故而世人不知珍惜,任其坠落。“抛家”是无情地离枝,“傍路”却是杨花自有其思量,一抛一傍皆含情思,此处已经暗寓离人心思异动、牵挂远方。在“常含泪水”的诗人眼里,杨花是飘零离散的象征,生来就是流落人间的命运。它们是那么轻,那么柔,仿佛没有重量,没有筋骨。它也不香、不艳,连世人的怜悯都争不到。

遇到春光明媚、暖气袭人的日子,一朵朵柳絮汇成一丛丛,大片大片地飞舞着,捉弄路上的行人。可是这欢愉是脆弱的。一场雨浇下来,空中的柳絮便一朵不剩,遗踪何在?只有一池萍碎而已。

柳絮像人一样,无来由地被抛在无情的人世间,他们互相追逐,想要成对成双,想要寻找寄托和依靠。但漂泊之命难违,即便再玲珑美好,又有什么风流可说?仿佛从来没有年轻过,生来就是白头。谁拾谁收?最后的命运,只能是嫁给东风,随意飘到哪里,到哪里便埋哪里。

从飞离树枝的那刻起,柳絮才算有了自己的生命,可是他掌握不了自己生命的行程。它可以随风飞扬,却也难逃被雨水浇成“一池萍碎”的命运。所以流落的文人和薄命的红颜,才会在柳絮身上看到自己的命运。柳絮是漂泊无常的象征,是聚散匆匆的见证。东坡此词虽有游戏之意,但若没真正洒过几次“点点离人泪”,是写不出这样动情的篇章的。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别离的笙箫,总是这般日日夜夜吹不尽。那一天相遇,日子清婉。而今别离,日子变得晦暗。百无聊赖之时,词人便用一支笔寻觅情感的发泄通道。

云袅袅依依,悠悠然飘至起伏的山峦之前,像是一幅功力独到的水墨画,浓淡相宜。一“抹”字,何其妙,何其鲜,让人忍不住想到清丽女子的妆容,就是那么淡淡的一笔,却已是恰到好处。山因云更加朦胧,云因山更加悠然。草萋萋蔓蔓,连着天到了天涯海角,一切皆是空,一切都是静。

离别几多不忍,只得暂停征棹,引樽共饮。频频举杯,频频醉,故而往事随着酒漫上心头。然而,回首顾盼,只得徒然叹息往事依依、前路茫茫、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似画,却又觉得画境难尽,只得在意无穷之际想象词人那一川烟草般的愁绪。

江淹曾道:“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在此之际,唯有悄悄解下贴身佩戴的香囊,送与离人,或许日后再见香囊时,便会想起曾经的呢喃耳语。世事如梦,容不得他再用深情。这一别,不知何时再相逢,再与对方说上一句“好久不见”。或许,相遇便是错,再聚首终是无期。“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此时景已非景,情亦非情,词人的感伤已在这黄昏灯火的迷蒙中被消解,又似乎在这迷蒙中被无限放大。

秦观写词向来以“香艳”著名,此词并无艳而无味之弊病,而是在甜腻中注入了深沉的身世。故而,它调美、音美、境美,美得精巧细致,美得清芳雅丽。

成长是场必经的苦旅

吕本中《踏莎行·雪似梅花》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

记得去年,探梅时节。老来旧事无人说。为谁醉倒为谁醒?到今犹恨轻离别。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唐代李商隐的《无题》,把男女之间依依惜别之情描摹得缠绵悱恻,深情缱绻。同是写离别,吕本中的《踏莎行》却别具一番风味,语言朴实无华,却直入人心。

漫天大雪飞舞,雪中盛开着洁白的梅花,一时间词人双眼迷离,分不清哪些是梅花,哪些是雪花。要怎样才能分辨这漫天的素白呢?似乎唯有凑上去嗅一嗅是否有幽香袭来。梅花毕竟是梅花,净白且幽香,并非雪花可以媲美,词人反复强调二者之相似,也有以雪衬梅之意。

眼望着这傲雪绽放的梅花,词人不禁烦闷。去年今日,他还和自己的心上人一同在月光下赏梅,梅花幽香醉人,她的容颜就像梅花一样姣好。如此美好的场景又有谁记得呢?只有那悬挂在南楼屋角的月亮吧!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往事如沙,越是想要抓紧,就流失得越快。词人心中无限相思,只能独自品尝。多少个借酒消愁的夜晚,每每想起情人的面庞,便不禁满腹忧伤,如今这梅花又再度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半醉半醒间,词人泪眼蒙眬,但这样折磨自己,又有什么意义呢?若有恨,也该恨自己当初太过轻易分别。

如今的词人,经历了岁月蹉跎,体味了别离苦痛,才知人生的每次相遇,都是久别后的重逢,都需要万分珍重。一句“到今犹恨轻离别”,充满悔意。昔日与情人共赏梅花之景,今后还会千百次地出现在他的梦中,令他牵肠挂肚,可是也唯有如此的牵挂,才使词人更能体会人生的况味,也才会有如此浅白隽永的词流传后世。

吕本中的这首《踏莎行》,既是写给自己的,也是写给他人的。他用自己的苦痛,记录自己成长中的经历,同时也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人聚与散、得与失之间的种种渊源。词中传达的是离别之痛,更是成长之痛。

等到再相逢,又是一年春

张元幹《石州慢·寒水依痕》

寒水依痕,春意渐回,沙际烟阔。溪梅晴照生香,冷蕊数枝争发。天涯旧恨,试看几许消魂?长亭门外山重叠。不尽眼中青,是愁来时节。

情切。画楼深闭,想见东风,暗消肌雪[1]。孤负[2]枕前云雨,尊前花月。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到得再相逢,恰经年离别。

【注释】

[1]肌雪:洁白如雪的皮肤。

[2]孤负:辜负。

又是一年春来早,冰冻了一冬的河水缓缓消退,只留下河滩上一抹浅浅的河水下落的痕迹。当轻柔的风再一次吹拂大地,词人又一次站在了渡头岸边,想象着与妻子相别而又重逢的景象,酸楚就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春天万物复苏,然而于词人眼中的春天不是新的开始,而是让人销魂的“愁来时节”。空旷的沙洲之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霭。太阳升起后,晨雾渐渐散去,空气里飘散着一缕缕早梅的清香。他寻香望去,只见数支梅花在料峭春寒中竞相绽放,装点着生机勃勃的春天。

纵然此时风景再美,于他眼中仿佛也只是黑白色彩。那长亭外,是望不尽的重重青山,山峦连绵起伏,如同词人心中丝丝缕缕的愁绪,剪不断,理还乱。

词人在远方思念妻子,也知妻子定也在家乡思念自己。下阕便是他对妻子处境的想象。自他离去后,她终日独处深闺,面容日益憔悴,曾经充满闺阁之乐的画楼,如今楼门深锁。想当初,他二人也曾“枕前云雨,尊前花月”,在花前月下对天盟誓,要长相厮守,不离不弃。而今这一切都生生地被“孤负”了。相爱之人,总是恨不能分分秒秒都在一起,倘若常年分别,谁不怕情爱会被时光与距离消磨殆尽呢?时光比不得人坚强,它柔软脆弱,最是经不起来来回回辜负。

“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瘦马一蓑烟雨,寥寥清愁几许。一个又一个孤枕难眠的深夜,他被思念绑架,心中积攒下千言万语,只想等到重聚时亲口对她诉说。但人生路途漫漫,旅人便如浮萍般沉浮无定,又怎知何时是归期,何处是归途呢?至于归去之后会是何种情景,此时也是难以预料。

或许等到再相逢,又是一年春天,不知那时的她是否还如当年,面如桃花灿烂,笑若春风轻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