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特务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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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一切行政的兴革干预

(一)水银泻地无孔不入

(1)从内政到外交

出席阁议

明代统治者派宦官干预政治,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出席阁议。本来司礼太监的职务是“掌理内外章奏”,“照阁票批朱”,国家一切军政大事,他们早已干预,再出席阁议,则不仅是干预,并且可以主持了。

统治者派宦官出席阁议,除了因为不信任阁臣,派他们去监视侦察而外,还有一个原因。原来明代帝王是不大和大官们见面的,到中叶以后,这情形更加厉害。赵翼曾据《明史》略加统计,从朱见深成化七年到朱祐樘弘治十年,凡二十五六年之久,这两个皇帝都和廷臣没有见面。一直到弘治十五六年,朱祐樘才稍稍接见阁臣,但不久就死了。朱厚照是个荒唐万分的皇帝,南北游涉,廷臣之不得见,更不待言。朱厚熜嘉靖三年以后,就渐疏大臣,一直到二十九年才召见一次。以后更无召见之事,四十余年之间(朱厚熜在位四十五年),仅仅就是这一次而已!朱载垕即位后三年还没有和廷臣见面,而他在位也不过六年。朱翊钧和他的祖父朱厚熜差不多,在位甚久,凡四十八年。但从十七八年以后三十年之间,只因“梃击”事召见群臣一次,其余都是深居宫内。朱由校童昏愚昧,就更不必谈了。“统计自成化至天启,一百六十七年,其间延访大臣,不过弘治之末数年,其余皆帘远堂高,君门万里。”(125)在这样情形之下,皇帝假如有什么事要内阁办理,或是内阁票来奏章需要商讨,便一律叫司礼太监代表前往,这样一来,太监们俨然是阁议的主席了。所以他们如有什么意见,阁臣是很少有违抗的。下面一则故事,可以看出这些太监参加阁议时,阁臣是怎样诚惶诚恐地会见他们。

东白先生张吏侍延祥云:“自余登朝,而内阁待中官之礼凡几变:英庙天顺间,李文达公贤为首相,司礼巨珰以执事至者,便服接见之,事毕,揖之而退。后彭文宪时继之,门者来报,必衣冠见之,与之分列而坐。阁老面西坐东,太监第一人位对阁老第三人,常虚其上二位。后陈阁老文则送之出阁,后商阁老辂又送下阶,后万阁老安又送之内阁门矣。今凡调旨议事则掌司礼者间出,其余或遗小竖并用事者传命而已。”(原按:东白所言内阁送迎中官之礼,先后渐变固是,但言彭分列而坐,后陈送之出阁非也。成化丙戌李文达卒,陈为首,陈卒,彭继之)。(126)

从这一段事实中可以看出,似乎在李贤时候,司礼太监还不敢太放肆,不过实际上并不如此。当时司礼太监曹吉祥就曾派人喊过李贤去说话,后来李贤虽然严词拒绝没有去,但也由此可见那时太监早已不把阁臣放在眼中了。至于“使小竖传命”,也不必到朱见深末年,李贤死后,便是如此。这些都见于陆容《菽园杂记》卷四:

李文达公贤在内阁时,太监曹吉祥尝在左顺门,令人请说话。文达语云:“圣上宣召则来,太监请不来也。”曹乃令二火者掖而至,文达云:“太监误矣,此处乃天子顾问之地,某等乃谨候顾问之官。太监传圣上之命,有事来说,自合到此,岂可令人来召耶?”曹云:“吾适病足耳,先生幸恕罪也。”闻李公没后,有事,司礼监只命散本内官来说,太监不亲至。今日阁老请太监议事,亦不至矣。

太监所派遣的传命小竖,多半是文书房的宦官,其程序是皇帝的命令传给司礼太监,太监传给文书房,文书房再传给内阁,这现象在朱祐樘时便已十分普遍,刘健就曾经谏奏过。

弘治十二年九月大学士刘健奏:“今朝参讲读之外,不复见天颜,即司礼监亦少至内阁。上有命令,必传之内侍。内侍传之文书房,文书房传至内阁。臣等有陈说,亦必宛转如前达至御前。”(127)

所以,沈德符于此颇致深慨,而认为这现象是由来已久:

孝宗朝最称宫府一体,而阁臣密奏与主上密谕,上下传达,必内臣数转而始得寓目,盖扞格之端开已久矣。(128)

不过遇有特旨大事,太监们还是要亲来内阁商议的。这所谓商议,有时简直就是命令,根本没有讨论余地。耿直一点的阁臣,便对抗一番,有时也有点效果;软弱一点的呢,就只有遵命奉行了。在朱见深时,便有两次阁议争辩得颇为热闹。第一次是为了上太后尊号的事,当时阁臣彭时争辩得甚为激烈,他亲记那时情况云:

二十三日议上两宫尊号,内臣夏时怀逢迎心(按:指逢迎见深生母周贵妃也),倡言“钱(后)久病,只尊所生母为太后”。李(贤)曰:“今日合遵遗命。”……夏曰:“待请命。”既入,少顷出,传仁寿宫(按:周贵妃所居宫)旨:“子为皇帝,母当为太后,岂有无子而称太后耶?宣德中自有例。”李色变,知事不成,因目时曰:“尔执笔。”时曰:“今日事与宣德年不同,胡后曾上表让位,退居别宫,故正统初不加尊号。今名分固在,岂得不尊?”夏曰:“既然如此,便照例写让表。”牛(玉)亦助其言。时曰:“正统天顺初未曾如此行,今谁敢擅写!为人臣子者若阿谀从顺,是万世罪人也!”同议者心知不可,皆不发言。夏见诸人不言,乃作色厉词曰:“你每偏向,怀二心,恐追究来不好。”时拱手向天曰:“太祖太宗,神灵在上,谁敢二心?钱娘娘已无后,何所规利而为之争,所以不敢不极言者,为全皇上圣德,非有他意,若推大孝之心,则两宫同尊为宜。”众皆曰:“如此是好。”夏色少怡,乃再入请命,良久出曰:“得上位再三劝谕,已蒙俞允矣。”……是日同议惧逆夏意,有后患,隐然不言,唯李开端,时极力继其后……后数日,太监覃包至阁下言曰:“同尊二母,是上位本心,但屈于亲母,有难言者……非二先生力争,几误大事。为大臣正当如此,彼默默者,徒享厚禄何为?”时同僚有未发言者,面听覃语有惭色。(129)

从这场争辩中可以看出宦官是怎样蛮横,阁臣是怎样受逼,正直一点的只好向天叫“太祖太宗”,怯懦一点的便只有“默默”了。这个“默默”的同僚,据《明史·彭时传》卷一七六载是当时阁臣陈文。

第二次是在成化十三年五月,大学士商辂、万安、刘翊、刘吉等上疏请罢西厂,并论汪直之罪,引起了朱见深的震怒,便——

命司礼监太监怀恩、覃昌、黄高至阁下,厉色传旨,谓辂等曰:“朝廷用汪直缉访奸弊,有何坏事?尔等遽如此说,是谁先主意?”辂等对曰:“汪直违祖宗法,坏朝廷事,失天下心。辂等同心一意为朝廷除害,无有先后。”恩曰:“不然,圣意疑此奏未必四人同然下笔,必有先之者。”安曰:“汪直挟势害人,人人要说,但不敢耳。某等同受朝廷厚恩,同一主意,谁独为先。”翊奋然泣曰:“某等奉侍皇上于青宫,迨今已二十年,幸而朝廷清明,四方无事,今忽汪直为害,使远近不安,何忍坐视?某等誓不与彼共戴天。”吉曰:“汪直之罪,纵使某等不言,不日必有言之者。今既奏入,贬黜谪罚,亦唯命耳,所不避也。”于是恩降辞色,徐曰:“朝廷命恩等开具奏之由,今皆执论如此,当具实回话。倘上召问,幸勿变前言。”辂等曰:“唯。”恩等去。(130)经过这次辩论,西厂总算暂时罢设。但在这会议中,太监们的质问简直和考讯差不多,这态度实在谈不上是会商协议的态度。

朱见深时还有两次兵戎大事也是派司礼太监到内阁去商议。一次是成化四年都御史项忠讨满四不利,朝议命抚宁侯朱永将京军往援,朱见深曾派“中官怀恩黄赐偕兵部尚书白圭程信等至阁议”(131)。另一次是成化十四年春辽东巡抚陈钺“以掩杀冒功激变,中官汪直欲自往定之。帝令司礼太监怀恩等七人诣内阁会兵部议。恩欲遣大臣往抚,以沮直行。(马)文升疾应曰:‘善。’恩入白帝,即命文升往”。(132)怀恩是明代太监中比较好的一个,这次不要汪直去的意见也是对的,但却由此可以看出太监在阁议中发言的重量。

朱祐樘曾有一次召阁臣至文华殿议事,这在明代帝王中是极稀有的事。但就在这稀有盛事中,仍有司礼太监列席:

丁巳三月,宣内阁臣徐溥、刘健、李东阳、谢迁至文华殿,上曰:“近前。”于是直叩御榻。司礼监诸太监环跪于案侧。上曰:“看文书。”诸太监取本付溥等。又分置朱砚笔,授片纸数幅。上曰:“与先生辈计较。”溥等看毕,相与议定批辞,以次陈奏。得允,乃录于纸上以进。(133)

朱厚照时也有两次阁议,阁臣和太监们争辩得很热闹。

第一次就是为了刘健等上疏请诛刘瑾,朱厚照派司礼太监王岳、李荣、范亨、徐智等八人赴内阁会议,一天之内竟去了三次。朱厚照的意思是想把刘瑾等安置南京,但是刘健、谢迁的意思却非杀不可。刘健甚至推案大哭说道:“先帝临崩,执老臣手,付以大事,今陵土未干,使若辈败坏至此,臣死何面目见先帝!”说得声色俱厉。太监王岳也终于受了感动,连声说:“阁议是。”(134)这次结果虽然刘健、王岳等都失败,但会议情形是颇为精彩的。

第二次是在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反,八月朱厚照率师亲征,自称威武大将军。传旨内阁,令大学士杨廷和草敕。廷和说道:“朝廷亲征,奉行天讨,谁敢云差遣?又谁敢称威武大将军?”力辞不肯。于是——

中使复奏,少顷,上命萧敬等十人及谷大用、张永、钱宁至阁中,以阻挠军机促敕,公曰:“朝廷命臣下行事,乃用敕亲征,将谁敕乎?”敬曰:“上旨严切,今日无敕令,敬等自投金水河死,不容见也。”公曰:“公等必不死,朝廷只罪廷和一人耳,可以此言奏,再迟一年,亦不敢异初议也。”张锐、钱宁色怒曰:“上意决欲如此。”公曰:“天子有争臣,我辈意亦决欲如此。”萧等去,未几即来,相率跪拜花台下。公曰:“诸公贵人也,以此相待,置我于何地?我所知者,祖宗之法耳。‘奉天承运皇帝’六字,万世谁敢改称为此号耶?”萧等知不可夺,乃去。(135)

这次太监们虽然没有胜利,但气势汹汹,用死来要挟,这气焰也就够人难堪了。至于“相率跪拜花台下”,那也不是乞求,而是赌气,不然杨廷和为什么惶恐起来,说是“置我于何地”呢?

监 国

宦官参加阁议,而且可以左右阁议,这权力早凌驾宰相之上,所以后来竟叫宦官会同宰相来“摄政”了。原来在专制帝王时代,每当皇帝死去,新皇帝守丧不能视事的时候,照例是由宰相“摄政”的,所谓“百官听命于冢宰”。但在明代却由宦官领头,大臣反在其次,这实是前所未有的事,如朱祁镇死时,太子见深便这样办过:

是日有旨:命太监刘永诚、夏时、傅恭、牛玉会会昌侯孙继宗、怀宁伯孙镗,尚书王翱、李贤、年富、马昂,侍郎陈文并时为议事官,公同计议,处置军国重务,遵宣德十年例也。(136)既然是“遵宣德十年例”,可见远在朱瞻基死时便已是如此了。

后来朱厚照南征宸濠时,便索性叫宦官“监国”。按照旧例,皇帝离开京师,应该是太子监国的,这就是代理皇帝。而现在竟派宦官来担任,并且敕谕宰相知道,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这事的经过和敕谕,《弇山堂别集》卷十三记载甚详:

上南征宁庶人,是时无监国者,内则司礼太监萧敬等。大学士杨廷和、毛纪,外则五府会昌侯孙铭等,六部尚书陆完等,厂卫太监张锐等,团营太监谷大用、兵部尚书王琼等,皆有敕……今按正德内阁敕可考者:“皇帝敕谕大学士杨廷和等:朕今亲统六师,奉行天讨,剿除反逆,以安宗社。尚念根本重大,居守无人,一应合行事务,恐致废弛,特命尔等依照内阁旧规,同寅协恭,勤慎供事。每日司礼监发下在京在外各衙门题奏本,俱要一一用心看详,拟旨封进,奏请施行。其奏有军机紧急重大事情,合用军马钱粮器械关防符验之类,尤要详加审处,拟旨封进,听司礼监一面奏闻定夺,一面发各衙门依拟议处,毋致迟滞误事。尔等受兹重托,尤须尽心竭力,维持公道,不许徇私执拗,如违,责有所归,尔等其钦承之。”

这敕谕中一则说“司礼监发下在京在外各衙门题奏本,俱要一一用心看详”,再则曰“听司礼监一面奏闻定夺”,简直是明令宰辅要听命于司礼太监了,统治者信任宦官之专,竟一至于此!这事在明代虽然只此一次,但就凭这一次,就足够说明太监在统治者心目中的地位了。

处理内外一切奏章

明代统治者派宦官干预政治,除了要他们参加阁议这一重要事件而外,其次便是叫他们处理内外一切奏章。如若那时的统治者不太糊涂,他们还不敢过于胡来。假使是个昏庸的家伙,那他们就可以闹得不像话了。如朱厚照时的刘瑾批答奏章竟拿到自己家里和别人商议:

瑾不学,每批答章奏,皆持归私第,与妹婿礼部司务孙聪、华亭大猾张文冕相参决,辞率鄙冗(按:《中官考六》云:“或多累数百言,往往有不可解者。”)焦芳为润色之。(137)

而当时群臣事无巨细必先关白刘瑾,而后奏闻。在外边镇以下官奏事,都是写成两份,以纸色分别,“先具红揭投瑾,号红本,然后上通政司,号白本”(138),这简直是两个朝廷模样了。

朱翊钧时司礼太监冯保也是叫人代阅章奏的,《明史·李植传》卷二三六称:

十年冬,张居正卒,冯保犹用事。其党锦衣指挥同知徐爵居禁中,为阅章奏,拟诏旨如故。

有一次内阁奏事,他没有预闻,竟发脾气破口大骂起来:

居正以遗命荐其座主潘晟入阁,保即遣官召之……晟中途疏辞。内阁张四维……拟旨允之,帝即报可。保时病起,诟曰:“我小恙,据无我耶!”(139)

朱翊钧时还有个怪现象,便是章奏递进,宦官们可以随便拆开来看:

故事,章疏入会极门,中官直达之御前,至是必启视然后进御。(曹)于汴谓乖祖制,泄事机,力请禁之。(140)

冯保之后,司礼太监田义甚至扣留章奏。万历二十年刑部员外郎于玉立特为此奏称:

田义本一奸竖,陛下宠信不疑。迩者奏牍或下或留,推举或用或否,道路籍籍,咸谓义簸弄其间。(141)

到了魏忠贤的时候,章奏的处理就越发不成话了,兹录蒋之翘《天启宫词》所记二事,以见一斑:

凡章奏付王体乾、梁楝石、石元雅、李永贞、涂文辅诸监分看,遇要处即钤一白纸条,复于面叶上用指掐一重痕,关白忠贤。贤擅政,各衙门章奏俱不由阁票,特用内旨,生杀予夺,唯贤与体乾为之。

而看奏章竟违例地跑到大殿去看,并且高声朗诵讲解起来:

旧制掌印率秉笔太监看文书俱在直房,忠贤、体乾等公然于乾清大殿上看。硬拆实封,高声朗诵。贤不识字,体乾又为讲解。

甚至魏忠贤因事出京,一切奏章都还要派人送往所在地,听候定夺:

贤往涿州进香,凡章奏要事托李永贞、石元雅、涂文辅,各派站马急驰,候贤可否。

另外还有与宦官处理内外章奏有关的一件事,也可以附在这里说一下。那便是通政司两个参议,照例由宦官会同大臣挑选:

通政为大九卿之一,然两参议以读本为职,皆选仪貌正而声音洪者。其选时以大珰同大臣莅之,跪一香案前,震喉急呼。间亦有不选者。(142)

选中以后,则“例子莅选大珰投刺称门生”,所以“有志者俱不屑就,或郎署为堂官所开送,多宛转避之,至有堂属相诟詈者”(143)

为什么这两个参议宦官定要自己去挑选呢?这原因是通政司职务是“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等事,于底簿内誊写诉告缘由,赍状奏闻”(144)。这是一个通达各方情事的机关,所以统治者必须使宦官们去掌握它,但通政使究竟是朝廷九卿,不能胡乱叫宦官去选,所以便叫他去选其所属的参议。有了“门生”在这机关里,那么一切事情自然没有不知道的了。

创立法制更改旧章

宦官除了参加阁议,处理奏章,直接干预政治而外,有些时候他们竟创立法制,有所兴革。换句话说,便是他们可以随意立法。最著名的例子便是刘瑾。

刘瑾自正德元年用事,五年伏诛,专权凡四年有余。其间改变法制,据《明史·刘瑾传》称瑾伏诛后,“廷臣奏瑾所变法,吏部二十四事,户部三十余事,兵部十八事,工部十三事”。其中最重要的,如吏部方面,各地抚按官可以径自差委州县正官;兵部方面,各处镇守内外官可以请敕总制三司,裁决各衙门大小事;户部方面,差官查盘钱粮;等等。(145)这查盘钱粮为害甚烈,《明史纪事本末》卷四十三云:

(正德二年十一月)始遣科道查盘各边刍粮。刘瑾素知边方召商中纳积弊,遣科道官三年一次查盘。回奏内有粮粗秕草浥烂者,瑾矫旨逮系各巡抚及管粮郎中下狱。既至,锁扭押至所任地方,勒令加倍赔偿。凡各商人纳过粮草,未给价银,皆没官不给。由是商贾困弊,边储日乏。

此外还有不在上述各事之中的一些改变法制的事,如取回天下巡抚官,《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二云:

正德二年十一月,刘瑾乱政,取回天下巡抚官。瑾诛,复设如故。

而箬陂《继世纪闻》卷三则记载此事较详:

逆瑾又欲革天下巡抚官,云旧制所无,天顺间亦有革罢,遂将各处巡按都御史取回。后与内阁议不可,止将腹里巡抚革去,其漕运及边方都御史不革。又欲将各衙门添设官及提学兵备悉行裁革,内阁议提学不可革,从之。

又不准余姚人做京官:

瑾又以谢迁故,令余姚人毋授京官。(146)

又增减江西、陕西、河南乡试名额:

正德五年,礼部核占城国使人亚刘凌迟处死罪名。刘本江西万安籍人,瑾矫旨谓江西土俗自来多玩法者,如彭华、李裕、尹直、徐琼、李孜省、黄景数人,多招物议,难以备举。且其地乡试解额数多,今宜裁革十五名,仕者不许选除京职。盖大学士焦芳有憾于华等故也。(147)

瑾又自增陕西乡试额至百名,亦为(焦)芳增河南额至九十名,以优其乡士。(148)

甚至干涉会试,增加名额:

正德戊辰(三年)大学士王鏊、尚书梁储主会试。相传刘瑾以片纸书五十人姓名欲登第,因开科额三百五十人。(149)

这所谓“相传”,怕是不会假,《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二亦云:

正德三年戊辰科……是科或传刘瑾以片纸书五十人姓名入闱,主者有难色,瑾特为增额五十名。其事未必真,而刘宇之子仁,焦芳之子黄中,俱以奸党冒上第。又传奉八人为庶常,俱非常之事。

刘瑾又创行罚米法:

复创罚米法,尝忤瑾者,皆擿发输边。故尚书雍泰、马文升、刘大夏、韩文、许进,都御史杨一清、李进、王忠,侍郎张缙,给事中赵士贤、任良弼,御史张津、陈顺、乔恕、聂贤、曹来旬等数十人,悉破家,死者系其妻孥。(150)

又创用枷法:

创用枷法,给事中吉时,御史王时中,郎中刘绎、张玮、尚宝卿、顾璇,副使姚祥,参议吴廷举等,并摭小过,枷濒死,始释而戍之。(151)

以上所举,都是些荦荦大者,其他的更革事件,难以一一备述,姑摘录当时朝臣弹劾的奏章一二节,以见一斑。正德元年左都御史张敷华奏称刘瑾干政情形:

四十万库藏已竭,而取用不已。六七岁童子何知,而招为勇士。织造已停,传奉已革,寻复如故。盐法、庄田方遣官清核,而奏乞之疏随闻。中官监督京营、镇守四方者,一时屡有更易。政令纷孥,弊端滋蔓。(152)

同年工部尚书杨守随奏:

(刘瑾)窃搅威权,诈传诏旨,放逐大臣,刑诛台谏,邀阻封章,广纳贿赂。传奉冗员,多至千百,招募武勇,收及孩童。紫绶金貂尽予爪牙之士,蟒衣玉带滥授心腹之人。(153)

这些恢复传奉织造、滥授紫绶蟒衣,都是属于变更法制的事。而招募六七岁孩子做勇士,更是荒唐到无以复加了。还有更可笑的则是“选除两广南直隶浙江官不用邻省人,漕运都御史不用江南人”(154),也不知他闹的是什么鬼把戏。

刘瑾以后,魏忠贤变更法制更多,天启四年左副都御史杨涟疏劾忠贤二十四大罪,现在将疏中提及有关变更法制的各项摘录于下:

祖制,以拟旨专责阁臣。自忠贤擅权,多出供奉,或径自内批。坏祖宗二百余年之政体……

国家最重无如枚卜。忠贤一手握定,力阻首推之孙慎行、盛以弘,更为他辞以锢其出。岂真欲门生宰相乎……

爵人于朝,莫重廷推。去岁南太宰、北少宰皆用陪推,致一时名贤不安其位。颠倒铨政,掉弄机权……

用立枷之法,戚畹家人骈首毕命,意欲诬陷国戚,动摇中宫。若非阁臣力持,言官纠正,椒房之戚,又兴大狱矣……

给事中周士朴执纠织监,忠贤竟停其升迁,使吏部不得专铨除,言官不敢司封驳……

祖制,不蓄内兵,原有深意,忠贤与奸相沈创立内操,薮匿奸宄,安知无大盗、刺客为敌窥伺者潜入其中?一旦变生肘腋,可为深虑。(155)

这些都还是天启四年以前的事,从这以后,“内外大权,一归忠贤”,群臣奏疏都称之为“厂臣”而不名。“大学士黄立极、施冈来、张瑞图票旨亦必曰‘朕与厂臣’,无敢名忠贤者。山东产麒麟,巡抚李精白图象以闻。立极等票旨云:‘厂臣修德,故仁兽至。’……前后赐奖敕无算,诰命皆拟九锡文。”忠贤“所过,士大夫遮道拜伏,至呼九千岁,忠贤顾盼未尝及也”(156)。在这样情形之下,魏忠贤已俨然和皇帝一般,爱怎样便怎样,他的一句话就是法律,也无须改变什么法制了。

假传圣旨

说到这里,应该特别指明的,便是明代宦官可以矫诏行事,所谓矫诏,就是假传圣旨。刘瑾和魏忠贤矫诏已经是家常便饭,前面都已说到,但明代宦官矫诏是一件很常见的事,远在朱棣时便已如此:

永乐五年六月己亥,上谕都察院,谓:“去年曾命内侍李进往山西采天花,此一时之过,后甚悔之,更不令采。比闻进诈传诏旨,伪作勘合,招集军民,复以采办为名,大为民害……即遣御史二员径诣山西,将进等一干鞫问明白,械送京师,必实重法。”(157)

朱瞻基时也有同样的事:

宣德四年七月,太监马麟矫旨下内阁书敕付麒复往交趾闸办金银珠香……上正色曰:“朕安得为此言……”然亦不诛麒也。(158)

朱祐樘时宦官李广曾“矫旨授传奉官”(159)。到朱厚照时,宦官矫旨竟成家常便饭。

(正德)十五年……中旨,以内官晁进、杨保分守兰州、肃州,(汪)元锡等言:“二州逼强寇,不可增官守,累居民。”群小不悦,矫旨责之。(160)

朱载垕甚至庇护宦官矫旨。

杨松,河南卫人。历官御史,巡视皇城。尚膳少监黄雄徵子钱与民哄,兵马司捕送松所。事未决,而内监令校尉趣雄入直,诡言有驾帖。松验问无有,遂劾雄诈称诏旨。帝令黜兵马司官,而镌松三秩,谪山西布政司照磨。(161)

所以到他临死时,冯保就矫遗诏与大臣同受顾命了:

帝得疾,大渐,召(高)拱与(张)居正、高仪同受顾命而崩。初,帝意专属阁臣,而中官矫遗诏命与冯保共事。(162)

明代不但宦官可以矫诏,一些佞幸特务也可以这样做,如朱厚照时的江彬、钱宁便是。

江彬是朱厚照后半期的特务头子,朱厚照曾命他管理东厂和锦衣卫,两个大特务机关都由他掌握,这在明代是空前绝后的事,其权势自然莫与伦比。朱厚照南征宸濠,江彬扈从,“在途,矫旨辄缚长吏”(163),所经过的地方,都必“矫旨有所求”,而且“日数十至”(164)。宸濠既平,朱厚照返至通州,“彬尚欲帝幸宣府,矫旨召勋戚大臣议宸濠狱”,后又“矫旨改团练营为威武团练营,自提督军马”(165)

钱宁在朱厚照时以左都督掌锦衣卫事,他原是太监钱能的家奴。钱能曾任云南镇守太监,所以他和云南有些关系。有一次云南“土官凤朝明坐罪死,革世职。宁令滇人为保举,而矫旨许之”(166)

假传圣旨在专制时代是杀头的罪名,但在明代这些宦官特务看来,竟丝毫不算一回事,口衔天宪,任何事都可以随心所欲了。

主持会审

以上是宦官干预政府中枢的情形,至于各个行政部门,统治者也派他们来插足过问,如主持会审。

所谓“会审”,便是宦官会同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审录囚犯,本来明代一切重要案件都已归厂卫办理,三法司实际上已等于虚设,只管一些民间无关紧要的案件。但就凭这样,统治者还是不放心,还要派宦官来监视会审,这例子开始于朱祁镇时,史称:

内官同法司录囚,始于正统六年命何文渊、王文审行在疑狱,敕同内官兴安。周忱、郭瑾往南京,敕亦如之。时虽未定五年大审之制,而南北内官得与三法司刑狱矣。(167)

正统十四年,又派司礼太监金英“理刑部、都察院狱”(168)。朱祁钰景泰六年又命太监王诚会三法司审录在京刑狱。(169)朱见深时定五年一大审,命司礼掌印内臣主之,以后就永著为例。(170)朱祐樘弘治九年曾不派内官,但十三年因为给事中丘俊上言,又复命会审,(171)从这以后便没有改变过。

这些宦官主持大审的时候,声势非常煊赫,具有无上威权,史称:

凡大审录,赍敕张黄盖于大理寺,为三尺坛,中坐,三法司左右坐,御史、郎中以下捧牍立,唯诺趋走惟瑾。三法司视成案,有所出入轻重,俱视中官意,不敢忤也。(172)

更妙的是凡曾经奉命审录的宦官,死后还要“于墓寝画壁,南面坐,旁列法司堂上官,及御史、刑部郎引囚鞠躬状,示后世为荣观焉”(173)

这会审,三法司既“俱视中官意”,宦官们也就可以随便更改定案。如成化年间,有弟弟帮助哥哥打架而殴杀人的。宦官黄赐就要减这弟弟的罪,尚书陆瑜坚持不可,黄赐就生气说:“同室斗者,尚被发缨冠救之,况其兄乎?”吓得陆瑜等不敢再同他辩驳,只好依了他的意思,终于屈法了。还有一次,在朱翊钧万历三十四年大审的时候,御史曹学程以建言得罪,在牢里关了很久,群臣屡次请宥,朱翊钧都不准。这时刑部侍郎沈应文署理尚书,便联合都察院大理寺的长官,联名写了封信给司礼太监陈矩,请他宽恕学程的罪,陈矩答应了。会审狱具,署名同奏。陈矩又密奏“学程老母可念”,朱翊钧这才把他放了出来。这事虽是一件好事,但由此可见司礼太监的权力了。(174)

监修工程

在明代,各种工程的修建也要派宦官去监督或是主持,如治河,朱祁镇、朱祁钰、朱祐樘都曾派过:

阮安……正统时……治杨村河……景泰中治张秋河。(175)

(景帝时)河决沙湾,命(工部尚书石璞)治之……命内官黎贤等偕御史彭谊助之。(176)

弘治七年河决张秋,诏都御史刘大夏治之,复遣中官李兴、平江伯陈锐继往。兴威虐,辱按察使。(山东副使杨)茂元摄司事,奏言:“治河之役,官多而责不专。有司供亿,日费百金……乞召还兴、锐等,专委大夏,功必可成。”……于是兴、锐连章劾茂元妄。诏遣锦衣百户胡节逮之。(177)

弘治四年,中官奏修沙河桥,请发京军二万五千及长陵五卫军助役。……(工部尚书贾)俊执奏,得寝。(178)

还有修建宫殿,也多派宦官督造:

阮安有巧思,奉成祖命营北京城池宫殿及百司府廨,目量意营,悉中规制,工部奉行而已。正统时,重建三殿……并有功。(179)

(正德九年十月修乾清坤宁宫),传旨令太监谷大用、张雄总理,皆赐之敕。(180)

万历十三年慈宁宫成,诸督工内侍俱荫锦衣。(181)

而工部一切政务,无不与宦官关连:

工部政务与内府监局相表里,而内官监专董工役,职尤相关。(182)

工部人员和宦官共事的情形,往往弄得进退两难:

工曹修造诸差,多与内监同事,迕之未免得祸。若与协和,必同染腻秽,为清流所薄。后日吏议,每从此搜抉。以故有志者类托故辞之。间有辞而不得者,如卢沟之重建,则皖人胡伯玉瓒领之,桥成,转大参而去,大计竟以贪处。福府之鼎建,则都人房潭柘楠领之,亦以劳得大参,至大计亦镌秩。盖皆中官所波累也。(183)

更可笑的是这些宦官因为和工部人员相表里的缘故,为了表示亲昵,竟呼他们为“表兄”,被呼的人也只好哭笑不得地承受:

近偶有一二西台谈及云:曾以视工至一冬曹郎私宅,适其同管工内官移庖在焉,邂逅甚欢,固留同集。但席间每呼曹郎为“表兄”,曹郎有赧色,西台怪询其故,则云:“吾与工部公偕勤王事,为表里衙门,故有此呼,以示亲暱。”西台骇笑而别。(184)

其 他

此外还有许多临时事件,宦官也径可以全权处理。如朱棣病死榆木川,宦官马云便主张秘不发丧,而大学士杨荣去驰赴皇太子,也得派一个宦官同去。

二十二年六月辛卯,上崩于榆木川,太监马云等以六师在远外,秘不发丧。与大学士杨荣、金幼孜议,含敛毕,载以龙辇,所至御幄朝夕上食如常仪。壬辰,次双笔峰,大学士荣御马少监海寿驰赴皇太子。(185)

有时又临时派宦官出去巡视,如朱瞻基时:

(四川右参政叶春)奉命与锦衣指挥任启,御史赖英、太监刘宁巡视。(186)

而明代有好多次军事行动也都是由宦官播弄成功的,如:朱祁镇亲征也先,由于王振;朱见深时麓川之役,由于汪直;朱厚照亲征宸濠,由于张雄、江彬等。此外各边各省的镇守宦官,有时统治者也赋予他们干预地方政治之权。而监督军队的监军、管理税务的税监等,也都和地方政治有纠缠不清的关系。这些都分别放在后面军事、经济各章详述,这里便不重复了。

出使外国

政府地方各个部门的行政大事,明代统治者都派宦官们去干涉参与,在国内可以说是无孔不入,剩下的便只有外交了。

明代和外国来往,海上陆上都很多,奉使册封,统治者也照例是派宦官主持。因为奉使外国,多半是负有侦察调查的任务,统治者必须派遣自己的亲信特务来担任方才放心的。这例子开始于朱棣的时候。

本朝内使出使外国始于成祖时,如内臣李兴使暹罗国,又太监郑和勒兵使西洋满剌加诸国,不过奖劳赏赐之事。唯永乐三年,命内使王琮同给事毕进封真腊国长子参烈昭平牙为王,则衔锡土分茅之任,且与省垣法从为伍矣。(187)

朱棣派宦官出使,最初的意思是踪迹朱允炆的。《明史·郑和传》:“成祖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永乐三年六月命和及其侪王景弘等通使西洋。将士卒二万七千八百余人。”而所派出的宦官,还不止《万历野获编》所说的那几个:

当成祖时,锐意通四夷,奉使多用中贵。西洋则和景弘,西域则李达,迤北则海童,而西番则率使侯显。(188)

此外如永乐元年遣宦官马彬使爪哇,(189)尹庆使满剌加、柯枝、苏门答剌,(190)三年遣鸿胪少卿潘赐偕宦官王进使日本。(191)

从这以后,历朝相沿,宦官奉使外国,几乎是著以为例了。朱瞻基宣德二年二月又曾派侯显“赐诸番,偏历乌思藏、必力工瓦、灵藏,思达藏诸国而还”(192)。到朱见深时才停止派宦官册封国王,但奉使仍照旧。

成化四年……上遣太监郑同、翟安册封朝鲜世子李晄为王,沈绘致故王祭。既行,辽东巡按御史侯英奏:“同与安皆朝鲜人,祖宗坟墓,父兄宗族,皆在其地,于其国王未免行跪拜礼,及有所嘱托,殊轻中国之体。”礼部以闻。旨谓英所言是,今后赍赏遣内臣,册封典礼,仍选廷臣有学问者充正副使。(193)(按:《万历野获编》卷六亦载此事,并谓“本朝中贵膺册立之选,至是乃止”。可见在这以前都是膺册立之选也。)

但是“停止”只不过几年时间,到汪直用事,又是照旧了。朱祐樘即位仍因之未改:

汪直用事,刘珝当国,浊乱天下,复行旧事。至弘治十五年十二月,又命太监金英辅李珍充正副使,封朝鲜国王李嫡长孙patch为世子。时刘文靖(刘健)当国,不能救正,况他相哉!(194)

朱厚照派遣宦官使西番,竟以十年为期:

正德十年,上用内臣言,西域僧有所谓活佛者,能知三生及未来事,遂传旨……特遣司礼太监刘允为使入番,往返以十年为期。(195)

朱厚熜以后情形:

至嘉靖间,则大珰例不遣矣。隆庆元年,始又命中官姚臣同行人欧希稷弔祭朝鲜,封其侄署国事李昖者为王……至今上(朱翊钧)屡遣使其国,皆用词臣及使署充之,体统始正矣。(196)

沈德符是朱翊钧时人,不敢不说“体统始正”,事实上朱翊钧时仍是照样地派宦官出使外国,如万历三十八年三月“丙戌命内官监少监冉登往朝鲜册封嫡世子李祉”(197),便是一例。

(2)从皇族到宫闱

明代宦官不但干预内外政治,由于他们住在宫中,和统治者亲同家人父子,所以皇族宫闱的事,统治者也全命令他们去办。在专制宗法时代,皇家的事往往可以成为政治上一大事件,如宋赵曙(英宗)时的濮议,明朱厚熜时的大礼议,实际上只不过是太庙里几个神位安放的次序问题,无聊得很。然而在当时竟闹得朝议沸腾,所有大臣几乎全卷入这一纠纷之中,成为一个大的政治事件。现在明代宦官既然可以干预皇家的事,这就是说他们已经渗透到政治的最细微的地方了。

按治皇族诸王

明代皇族诸王因事犯罪,照例是派太监同大臣们去按治,兹据明史诸王列传汇录如下:

朱棣时谷王橞谋反,“蜀王闻之,上变告……立命中官持敕谕橞……且召橞入朝。橞至,帝示以蜀王章,伏地请死”(198)

朱祁钰时广通王徽煠谋乱,“都御史李实以闻,遣驸马都尉焦敬、中官李琮徵徽煠入京师”(199)

朱见深时郑王祁锳国“多不法,又待世子寡恩……帝遣英国公张懋、太监王允中赍敕往谕,始上书谢罪”(200)

朱祐樘时平乐王安泛、义宁王安涘欺压他们的侄儿恭王睦㰂,诬其母为淫乱,“帝命太监魏忠、刑部侍郎何鉴按治”(201)

朱厚照正德九年鲁庄王阳铸误听长史马魁的话,奏称其子归善王当冱谋反,“帝遣司礼太监温祥、大理少卿王纯、锦衣卫指挥韩端往按问。祥等至,围当冱第执之”(202)。又十四年御史萧淮奏宁王宸濠不法诸罪,“帝令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颐寿、太监赖义往收其护卫,令还所夺官民田”(203)

朱厚熜嘉靖四年宁夏卫指挥杨钦诬庆定王台浤谋不轨,“帝使太监扶安、副都御史王时中等复按”(204)。又二十四年正月楚世子英燿弑其父愍王显榕,“诏遣中官及驸马都尉邬景和、侍郎喻茂坚往讯,英燿辞服,诏逮入京。是年九月告太庙伏诛,焚尸扬灰”(205)。又二十九年郑恭王厚烷被人诬为叛逆,“诏驸马中官即讯,还报:反无验,治宫室名称拟乘舆则有之”(206)。又,三十五年徽浦城王载伦不法事发,也曾派中官按治。(207)

看了上面这些事实,便可发现有个特殊现象,就是派往按治的人,除了中官和政府的大员而外,还有一个驸马。大员多半是三法司的长官,是代表政府的。驸马是皇帝女婿,是代表皇家的。既有驸马代表皇家,还要加派宦官,这便可见统治者不但对政府大员不信任,就连对自己的女婿也不信任,他必须要派一个自己的特务来监视他们。这个宦官就是皇帝的私人代表,他是既代表政府,又代表皇家的。

选驸马后妃

因为如此,所以皇帝替自己女儿选驸马的时候,照例都派有宦官参加,陆patch《病逸漫记》云:

礼部选驸马,同司礼监太监钦天监官算命。

有时甚至由宦官全部操纵,下面两则故事,便是操纵的实例:

弘治八年,内官监太监李广受富民袁相重贿,选为驸马,尚德清公主。婚期有日矣,为科道官发其事,得旨斥相,命别选。诘责太监萧敬等选婚不谨,致有人言,而广置不问。(208)

万历十年,上因胞妹永宁公主将下嫁,选京师富室子梁邦瑞。其人病瘵羸甚,人皆危之。特以大珰冯保纳其数万之赂,首揆江陵公力持之,慈圣太后亦为所惑。未几合卺,鼻血双下,沾湿袍袂,几不成礼。宫监尚称喜,以为挂红吉兆。甫匝月遂不起。公主嫠居数年而殁,竟不识人间房帏事。(209)

另外,宦官还负有选后妃的责任:

武宗即位……中官吴玉奉命选后妃,肆贪虐。(210)

而远在朱见深时,就已有宦官操纵选后的事实。《明史·宪宗吴废后传》卷一一三载有朱见深废后诏,曾明白说出这事:

先帝为朕简求贤淑,已定王氏,育于别宫待期。太监牛玉辄以选退吴氏于太后前复选。

这件事在当时闹得很大,南京给事中王徽、王渊、朱宽、李翱、李钧等曾合疏上言,并牵连弹劾当时阁臣李贤:

伏维皇上嗣登大宝,只遵先帝遗命册立皇后,盖以继承宗祀为重。岂意贼臣牛玉,大肆奸欺,横贪贿赂,朦胧进退,其意欲固宠于内,擅权于外,包藏祸心,深不可测。幸赖陛下圣明,废退吴氏,盖亦出于不得已也。然遇此大变,处此非常,朝野腾喧,中外骇听,以为吴氏既退,则牛玉之罪必万死无疑矣。今不意牛玉得放南京,保全首领。夫牛玉故违先帝之命,其罪当死一也;谋立皇后,其罪当死二也;欺侮陛下,当死三也;使陛下负废后之名,其罪当死四也……然奸臣之恶,固所当诛,而内阁大臣不能无罪……方牛玉肆奸之初,婚礼尚未成也,掌礼之官畏其权势而阿附,及牛玉事发之后,王法不可恕也,执法之官念其旧情而苟容,李贤等坐视成败,不出一言。其初不言者,是党牛玉也;其后不言者,是畏牛玉之后复有如牛玉者而祸己也。党恶欺君,莫此为甚!(211)

谋易太子 勒死旧君

宦官不但有这样大胆掉换皇后,由于他们得到统治者的信任,以及对宫中情形的熟悉,他们甚而至于计划过更换太子。在朱祁钰病重时,便曾有过这事:

初景泰不豫,图富贵者因起异谋,学士王文与太监王诚谋,欲取襄王之子立为东宫。(212)

还有一次在朱厚照病重的时候:

明年(正德十五年)正月,帝郊祀呕血,舆疾归,逾月益笃。时帝无嗣。司礼中官魏彬等至阁言,国医力竭矣,请捐万金购之草泽。廷和心知所谓,不应,而微以伦序之说讽之,彬等唯唯。(213)

这两件事虽然都没有成功,但宦官们敢于这样计划,这个胆量也可以说是包天了。不过这包天大胆的养成,还是统治者纵容的。明代有一件大事,但正史上却没有记载,那就是朱祁镇重登皇位以后,曾派人将朱祁钰勒死,派去下手的人便是宦官蒋安。这事见于陆patch《病逸漫记》:

景泰帝之崩,为宦者蒋安以帛勒死。(214)

前任皇帝,自己的胞弟,竟派宦官去勒死,宦官执行了这一任务以后,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呢?

谗害后妃

所以到了魏忠贤的时候,什么贵妃皇后便一概不在他的眼中,要废便废想杀便杀了。如朱由校的妻子,魏忠贤便曾诬陷过:

熹宗懿安皇后张氏……数于帝前言客氏魏忠贤过失。尝召客氏至,欲绳以法。客、魏交恨,遂诬后非国纪女,几惑帝听。三年,后有娠,客、魏尽逐宫人异己者,而以其私人承奉,竟损元子……时宫门有匿名书列忠贤逆状者,忠贤疑出国纪及被逐诸臣手。其党邵辅忠、孙杰等欲因此兴大狱,尽杀东林诸臣,而借国纪以摇动中宫,冀事成则立魏良卿女为后……会有沮者乃已。(215)

甚至打算实行暗杀:

上一日幸后宫,见几上书一卷,问:“何书?”后曰:“赵高传。”上默然。忠贤闻之益怒。次日伏武士数人于便殿。上御殿,搜得之,身怀利刃。上大惊,送厂卫。逆阉欲诬后父国纪,谋立信王为不轨,以兴大狱。谋之王体乾,体乾曰:“主上凡事愦愦,独于夫妇兄弟间不薄,脱有变,吾辈无噍类矣!”忠贤惧,乃亟杀之以灭口。(216)

对皇后尚且如此,皇后以下的妃嫔们自然更可以随便陷害了,如:

选侍赵氏者,光宗时未有封号。熹宗即位,忠贤、容氏恶之,矫旨赐自尽。选侍以光宗赐物列案上,西向礼佛,痛哭自经死。(217)

裕妃张氏,熹宗妃也,性直烈。客魏恚其异己,幽于别宫,绝其饮食。天雨,妃匍匐饮檐溜而死。(按:《明史·魏忠贤传》称:“张氏有娠,客魏潜杀之。”《先拨志始》卷上及杨涟《劾忠贤二十四大罪疏》均同此说。)又,慧妃范氏者,生悼怀太子不育,复失宠。李成妃侍寝,密为慧妃乞怜。客、魏知之,怒,亦幽成妃于别宫。妃预藏食物檐瓦间,闭宫中半月不死,斥为宫人。(218)

像这一类的事,魏忠贤做的还多得很,《明史·魏忠贤传》称:“所害宫嫔冯贵人等……甚众。禁掖事秘,莫详也。”一句话:弄得家败人亡,这就是统治者信任宦官特务的结果!

这样说来,从内政到外交,从皇族到宫闱,统治者一律都派有宦官特务干涉参与,宦官特务之于明代政治,真是好像“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了。

在这样情形之下,如果有人打算立一点事功,或是对腐败贪污的政治想有所补救的话,他必须委曲求全,甚至蒙污染垢笼络这些宦官特务,才可以弯弯曲曲地办到一些,否则准行不通。下面的一段,便就这方面加以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