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谈《聊斋志异》的《黄英》
《聊斋志异》,作者蒲松龄自己说,他是当作韩非子的《孤愤》之书写的。这意思是,他心里有愤懑不平之气,在现实生活里没有地方发泄,所以编写故事,借故事里的人物、事迹,来抒发自己的喜怒哀乐的感情。抒发感情,表示好恶,可以用汉朝赵壹写《刺世疾邪赋》的办法,斥责坏的;也可以用东晋陶渊明写《桃花源记》的办法,创造好的。斥责坏的,可以出一口气;但人的愿望是深远的,只是出气还不能满足。所以上好的文学作品要能够创造一种渴望而难得的美好境界,以用来补偿现实生活的不足。《聊斋志异》的四百多篇故事,有些是单纯记异事的,但多数含有明显的好恶感情。单说作者所喜爱的,大多是借鬼和各种精灵的活动,来显示一种渴望而难得的美好境界。我的看法,《聊斋志异》的成就,如果各类故事可以分高低,最高的应该是创造美好境界的这一类。原因是,文学作品能够移情,如果读者的感情能够移到渴望而难得的美好境界里,短时期或较长时期,与其中的人物共呼吸,同哀乐,这样的获得,其价值当然是无法估计的。这样的移情是最深入的欣赏。翻开《聊斋志异》会发现,可以这样移情的故事很多。但我有时想到一个问题,专说主角是精灵的那些,作者有没有出身观念?比如长亭,很可爱,出身是狐;阿纤,也可爱,出身是鼠,能够与出身牡丹的葛巾相比吗?作者是怎么想的,我们不能知道。至于我们读者,似乎就不能完全放弃出身观念,就是说,看到由花变成的人物,就会觉得特别可爱。正是出于这种心情,我想谈谈黄英。
黄英是菊花精。与牡丹相比,菊花像隐士,是花里最清高的。依常情推测,作者写这样出身的人,应该处处表现清高。可是作者没有这样写,而是用了奇笔,写其“达”:主角黄英是通达加精明和贤惠,配角陶生是旷达加熟悉世情。为了表现主角的通达,还写了另一个配角马子才的极不通达。
故事是这样。有个马子才,北京人,爱菊花爱到远远超过常态。他听说南京有好菊种,就去求,求得两个菊芽。回来的路上遇见一辆车,车后有个文雅的少年跟着。走近了交谈,少年说姓陶。问马子才从哪里来,马子才告诉他求菊种的事。陶生说任何种都能养好,关键在技术。马子才问陶生到哪里去,陶生说不愿意在南京住,想移民北方。马子才请陶生到他家里住。陶生说要跟车里他姐姐商量。车里人掀开车帘,马子才见是个二十上下的绝世美人,那就是黄英。到马家,他们姐弟被安置在宅南的一片荒废园子里。园里只有简陋的房屋三四间。陶生帮助马家整治菊花。马子才有妻,姓吕,喜欢黄英,两家相处得很好。以后,有一天,陶生跟马子才说,他不忍心总靠马家生活,想经营菊花的生意。马子才清廉狷介,很不以为然。意见不合,陶生就单独去养菊卖菊。到菊花开的季节,马子才听到陶家门前喧闹,去看,见来买花的人很多。花都是奇异品种,他又生气又爱慕。陶生出来,拉马子才进去,招待他喝酒。黄英做菜,做得很精致。马子才问陶生,他姐姐为什么不出嫁,陶生说时候不到。再问要等到什么时候,陶生说:“四十三月。”马子才问是什么意思,陶生不说。过几天,陶生带很多菊花往南京,第二年春天带花回来,仍旧卖花。这样往返卖花,陶家渐渐富了,于是扩大宅院,盖讲究的房子。一年秋天,陶生又南去,到春天没回来,马子才的妻子吕氏病死,他想续娶黄英,便等陶生回来。过了很久,陶生由广东带来信,让黄英嫁给马子才。一算时间,恰好合于陶生的预言,四十三个月。嫁娶之后,黄英愿意住南院,马子才坚持以自已为主,住北院。黄英住了北院,可是开了通南院的便门,日用都由南院取,于是北院的什物,逐渐都成为陶家的。马子才以清高自居,觉得靠妻致富,很不好看,说宁愿过穷日子。黄英讲了通达人情而略带嘲讽的话,后来就相安了。故事的主要部分到此为止。以下尾声,写马子才有事到南京,巧遇陶生在店里卖菊花,就强把他拉回北京。陶生从此不再干什么,只是下棋喝酒。一次,与酒友曾生喝酒太多,出门醉倒,变成大棵的菊花。黄英把菊花拔起来,盖上衣服,第二天变成人。又一次,陶生喝酒更多,又变成菊花。马子才照样把菊花拔起来,看着,可是这菊花渐渐枯萎,赶紧告诉黄英。黄英知道不能救,很悲痛,掐一节埋在盆里培养,成为“醉陶”的异种。此后黄英活到老年,没什么变化。
我们只听听这故事的梗概,也会觉得很妙。妙在哪里?借用苏东坡词的句意,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世间常常是冷酷的,因为现实总是离理想很远。也就因为理想难于实现,所以反而要幻想芳草遍地。这篇故事正是这样,就是在充满风尘的路上,竟由天外飞来这样一位出身于菊花的美人,而且是一位出奇的美人。旧时代的美人,娇羞柔弱,一般要由别人供养。可是这位美人不同,她精明,通达,在治家、理财方面有丈夫气。但她也不能奇得出格,所以还有另一面,是温存贤惠,对马妻吕氏是这样,对丈夫马子才、弟弟陶生也是这样。人,这样好;事,这样巧,可以想见,这只是在创造的艺术世界里才会有的。换个说法,我们觉得这篇故事写得好,就是因为它给我们创造了一个容许我们移情、值得我们移情的艺术世界。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从不同的方面,欣赏作者笔法的高妙。先说布局,或情节的推演,是愈变愈奇。故事由平淡无奇写起。外出,路上遇见什么人,是常事。交谈,合得来,借给住处,也不稀奇。这是欲扬先抑、欲动先静的写法。动,先是小的。马子才约陶生到他家里住,陶生跟姐姐商量,姐姐说:“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姐弟二人,要个大空院落做什么?有点奇怪。紧接着是陶生“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枯菊能再活,就更值得奇怪了。同样值得奇怪的还有,陶生卖的菊花“皆异种,目所未睹”,“而细认之,皆向所拔弃也”,自己以前扔掉的菊花,到了陶生手里,竟成了从未见过的珍贵品种。但这些还都是小疑团。接着大疑团来了,马子才向陶生问他姐姐的出嫁日期,陶生说“四十三月”,这是怎么回事?他何以能预知?再以后是预言应验了,由说“四十三月”到黄英嫁给马子才,正好是四十三个月。到此,故事中人马子才也感到“大奇”,读者自然更会感到大奇。可是一直到这里还没有表现黄英的言行有什么可疑之点。直到马子才拉陶生从南京回来,才透露黄英也不是常人:他们入门,黄英“已为除舍,床榻䄄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怎么回事呢?黄英如何能预知消息,为其弟打扫了房间,铺设了床被呢?形势像是阴云密布,静待霹雳一声了。不久就真来了霹雳一声,陶生醉倒,变为菊花,黄英出马,使菊花又变为陶生,马子才才明白,原来姐弟都是菊花所变。读者也可以随着马子才松一口气:原来如此。
再说塑造人物。主角当然是黄英。名字也美,黄英就是黄花。这样取名还有深意,因为黄花,习惯指菊花;不用花而用英,是英比花雅,意思含蓄,也是兼用《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典故。姓陶也不是没有原由的。精灵本没有姓,变为人,要选一个姓,那就最好用“陶”,因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是陶渊明。总之,在取名方面作者也是用心很苦,要美,要让读者有所察觉,却又不明说。名字定了,然后是,像戏剧一样,启幕,人物出场,给读者的第一个印象是“二十许绝世美人”。以下写贤惠,轻轻点染;重点是写精明和通达。写法有两种。一种平铺直叙,如:“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许嫁时“辞不受采”。“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鸠工庀料,土木大作。”另一种是对比着写,用马子才的不通达反衬黄英的通达,如马借陶家之力,过富厚生活,感到烦恼,黄英说:“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虽然黄英不吝惜自己的钱财,但马子才表示不能施舍别人的钱,黄英说:“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这样写,就更显得主角黄英有才有识,与一般只能顺从的妇女不同。
陶生也是个重要人物,因为要表现黄英,就不能不有这样一个人。在旧时代,一个年轻未嫁的女子是不好独自在路上奔波的,何况还要同马子才结识。定居之后,要显示艺菊的才能,要靠艺菊致富,这样的事,显然都不宜于由黄英出头做。还有重大的:一是菊花变成人,而且与陶渊明拉上关系,就不能不喝酒。喝酒,女子也未尝不可以,但要浅斟低唱,大醉就不雅,所以也要陶生出马。二是故事要有头有尾,头是设下疑团,尾是点破疑团。破疑团,要明白告诉读者,主角是菊花所变,这出戏就最好由陶生串演。试想,如果是黄英倒地变成菊花,美人不再能言笑,那不就真是唐突西施了吗?以上是由消极方面,说陶生很必要。还有积极方面,是写陶生的为人,也个性鲜明,既精干又旷达。精干来于精灵所变。他出身于菊花,艺菊是自治,驾轻就熟,所以能够神乎其技。旷达也来于菊花,但那是间接的,与陶渊明有关,用陶渊明的诗句说,是“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陶渊明没有醉死,陶生却醉死了。这也是出于作者的苦心,即使想笔下留情也难于做到。原因有两种:一种是显露真相,他必须做姐姐黄英的替身;另一种是,故事要奇中有奇,奇上加奇,那就最好再来个变化,于是通过黄英之手,培育出菊花的异种,醉陶。
再说另一个人物马子才,也写得很好。马子才的性格特点,小节是爱菊成癖,大节是“狷者有所不为”,清廉正直,安守本分。作者对这样的人显然怀有好感,所以让他得了意想不到的福报,娶了黄英。可是为了显示黄英的通达,就不能不描画马子才的不通达。过分不通达会成为迂阔。迂阔常常是可笑的。但马子才的迂阔,表现为克己,就显得不是可笑,而是可爱,或者说,是稍微有些可笑的可爱。马子才是配角,可是为了黄英,作者还是不得不挥动妙笔,让他在小可笑与大可爱间频繁露面。故事展开,最先出场的是他。为求菊种,由北京跑到南京,这是小的迂阔。大迂阔是与陶家结交之后,听到陶生要用菊花经商,他说:“仆以君风流高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娶黄英之后,因为陶家富,他想尽力划清界限,可是“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后来还慨叹说:“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我们知道,作者蒲松龄是一生穷苦的。穷苦,难免愤懑,但对于能安贫的人却又怀有敬意。大概就是出于这样的同情心,在故事的结尾,马子才还表现为温厚善良。一次是发现姐弟是菊精之后,他“益爱敬之”。还有两次,都是对陶生。一次是到南京,坚决拉陶生回北京,让他在家坐享清福。一次是和曾某饮酒,他暗暗给添了些酒,以致陶生烂醉,化为菊枯死,他“悔恨欲绝”。就这样,他既狷介又善良,才得了娶黄英的福报。
此外,用简练的文笔刻画人物,以及心情景物,至于出神入化的地方,也是随处可见。只举写黄英的一些为例;马子才丧妻,遣人向黄英暗示求婚的意思,以下的文字是:“黄英微笑,意似允许。”用“微”,用“似”,是表面含蓄而内涵清晰,恰合黄英的性格和身分。讽刺马子才的迂阔,黄英两次都是用典故,只说一句话。一次讽刺马子才翻来覆去地还陶家器物,说:“陈仲子毋乃劳乎?”(陈仲子是古代著名的清廉之士。)一次讽刺马子才搬出去另过日子又常常回来住,说:“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话都说得幽默而锋利,恰好刺到马子才的痛处。
最后还要注意,读《聊斋志异》的故事,尤其像这一篇,我们不要忘记作者,因为他是把自己的情意也放在里边的。这一般是不明说。但这一篇例外,故事完结以后,他还用著史写论赞的方式,写了这样一段话: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对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此种”当然指“醉陶”。醉陶是陶生所化,下面写“如见良友”,顺理成章,怎么又加个“如对丽人”呢?这是因为作者写论赞是针对全篇故事,心里想的主要还是黄英。他不只想,还要“物色之”。可是,天地间又哪里去找这样一个黄英呢?现实中找不到,所以要创造,要更加珍视文学作品中的艺术世界。我们读《聊斋志异》的有些故事,就是要用这样的态度来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