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谈《聊斋志异》的《阿纤》
《聊斋志异》,大家都熟悉,是我国文言短篇小说最受人欢迎的一种。作者蒲松龄是清朝初年人,学问、文章都很好,可是科举考试不顺利,一生连个举人也没考上。他在山东淄川家乡过教书生活,有抱负不能施展,有感慨不能发泄,于是写小说,谈狐说鬼,把理想和苦闷都放在离奇的故事里。《聊斋志异》在康熙年间写成,到乾隆年间刻板问世,共收故事四百多篇,合为十六卷。《阿纤》是第四卷的第一篇。
《聊斋志异》的故事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主要的,大都以鬼狐精灵为主角,如《聂小倩》《小翠》《葛巾》之类,我们可以称之为“创作”的故事。另一类是次要的,只记见闻,如《于中丞》《口技》《地震》之类,我们可以称之为“笔记”的故事。从文学艺术的角度看,当然是前一类成就大,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最深。
这类创作的故事所以特别感动人,是由于有以下几种优点。一种是内容丰富多采。就全书说,故事的情节千变万化,人物的形色千变万化,几乎没有重样的。这方面的成就,前人早已看到,如解弢《小说话》就曾指出,《红楼梦》和《聊斋志异》都长于写美人,可是从品类多方面说,《聊斋志异》要占上风。他这样说,是因为《红楼梦》的妇女都是朱门大户的,《聊斋志异》是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内容这样丰富,所以读者读它,真可以说是如入宝山,不能不眼花缭乱。另一种是故事既离奇又富于人情,恰好是浪漫主义和写实主义的巧妙结合。鬼狐等插入人世,太离奇了,可是它们不但以人形出现,而且言谈举止常常比真人更真实、更可亲近。还有一种是,人物的个性鲜明,形象生动,同是鬼,同是狐,同属于人世的某一个阶层,却各有各的特点,所以读后能够活生生地印在人的心里。再有一种是叙述描写的手法高,能够用最简练的文字收到最细致最真切的效果。
由思想意义方面看,《聊斋志异》的评价比较复杂。大致说是有不可取和可取两面。不可取是作者的时代局限性,比如他信神佛,信命运,无条件地推崇封建的贞节、孝道等,现在看来都不足取。可取的一面是他同情下层人民,有正义感,无论是故事情节还是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奖善罚恶的思想感情。
《聊斋志异》中的大量故事,其价值还有一种,是某些文艺理论家所说的“净化”作用。所谓净化,就是到伟大作家所创造的“艺术世界”里去短时期地生活一场,去受艺术的美的熏陶,去受道德的善的熏陶。我想,所谓“欣赏”,最深的意义或最高的境界应该是这种净化,就是说,不是“面对面”地领会,而是心灵的“进入”。《聊斋志异》中很多故事所以有大价值,正是由于它给读者创造了美和善的艺术世界。
这样的艺术世界,从与人世间的距离这个角度说,还有仙凡之别。所谓仙,是所写的环境和人都离世间较远,如《神女》《织成》之类。所谓凡,是所写的环境和人都像是在邻近的街巷里,如《王成》《阿绣》之类。仙境有仙境的好处,如新奇、高妙等等。但我觉得,凡境的好处似乎更值得重视,因为离世间近,我们会感到特别亲切。这里介绍的《阿纤》是写凡境的一篇,主角阿纤是老鼠所化,她生于小户人家,嫁于小户人家,虽然有些值得推崇的品质和本领,却又都是常人所具,平淡无奇。那么,为什么要介绍这样的一篇呢?是因为平淡无奇的内容比较难写,我们要仔细领会,才能够发现文笔的高妙,其中含有更值得欣赏的事物。
故事是这样,有个人名叫奚山,山东高密县人,是个小商贩。一次他骑驴贩运,在去的路上碰上下雨,到住店的地方已经深夜,找住处找不到,正没办法,街旁一家开了门,一个老头儿请他进去。屋里空空的,老头出来进去招待他食宿,说家里只有老妻和女儿,都睡了。奚山正过意不去,从后面出来个年轻女子,十六七岁的样子,娇弱而美丽,来帮助招待。老头儿说这是他女儿阿纤。奚山有个弟弟三郎,十七岁,还没婚娶,于是想给他弟弟求亲。问老头儿家世情况,老头儿说姓古,只有这个女儿,还没定亲。于是奚山客气地表明了为弟弟求亲的意思。老头儿慨然应允,并说他在这里是寄居,愿意移到奚家去借住。奚山也答应了。第二天早晨,奚山辞别上路。一个多月以后回来,又过这里,还没进村,看见路上有穿孝服的妇女二人,一老一少,年轻的像是阿纤,阿纤也认出来。交谈之后,知道家里墙倒,老头儿被压死,母女是去上坟。黄昏后到家,老妇说愿意随着到奚家去住,奚山同意。于是由奚山帮助,连夜卖去还没卖完的存粮,第二天一早就上路。到家,为母女安置了住处,不久就为三郎和阿纤成了婚。夫妻感情很好。阿纤脾气温顺,勤勉,几乎昼夜不休息,家里日子越过越好。几年之后,奚山出去贩运,碰巧住在当年古家的隔壁,偶尔谈到住在古家的事。主人说是奚山记错了,那里因为闹妖怪,多年没有人住,只是后来墙倒,压死一只猫那么大的老鼠,后来就不再有什么怪异了。从此奚山就疑惑古家母女是老鼠精,家里人也在背后议论。阿纤向三郎诉苦,三郎安慰她。后来家里又找来善于捕鼠的猫来试探,阿纤不怕,可是很不高兴。一天,说是妈妈病了,夜里要去照顾,第二天母女都不见了。三郎很着急,各处找,一点线索也没有。又过几年,奚家的日子渐渐败落,大家才想念阿纤。这时候,奚山一个堂弟名叫奚岚的往胶州去,路上住在亲戚家,往返都听见邻居有人哭。问亲戚,知道是女儿哭新死去的母亲,问姓什么,说姓古。奚岚赶紧去叫门探问,果然是阿纤。劝她一起回去,阿纤怕仍旧有人议论,要求分居,独自立家才回去。于是奚岚赶紧回去,告诉三郎。三郎星夜赶去,费些周折,把阿纤接回家。分居之后,三郎家里渐渐富起来。奚山还是穷,阿纤不断地周济他。最后说到后来也没有什么怪异,结束了故事。
故事不很长,但是能够引人入胜。这首先是创造了一个可爱的人物阿纤。她“年十六七,窈窕秀弱,风致嫣然”,性格更好,是“寡言少怒,或与语,但有微笑,昼夜绩织无停晷”,总之,是娇弱、秀丽、温顺、勤勉,使人爱怜。其次是故事情节,虽然不像《西游记》那样异想天开,神出鬼没,却也极尽曲折之能事,说是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似乎也不为过。总之是故事写得很美,值得仔细欣赏。
说起欣赏,还有个大家不很注意的问题,也值得提一下。这就是对于故事的真实性,我们怎样看的问题。这主要有三种可能。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干宝式的。干宝是晋朝人,曾作《搜神记》,蒲松龄在《聊斋志异》的序文里还说:“才非干宝,雅爱搜神。”就是说,在干宝的眼里,所传的神鬼故事都是真实的。另一种,我们可以称之为苏东坡式的。苏东坡,宋朝最出色的文学家,大家都熟悉。他为人坦率,有风趣,有时愿意听别人讲鬼故事,求人讲,人家说没有鬼,他说“姑妄言之”。这是不管有没有,姑且听听,半信半疑的态度。还有一种是现代化的。这是对于《聊斋志异》的“异”,确认都是不可能的,不过无妨看看,好玩。且撇开半信半疑的中间态度不谈,前后两种,全信和全不信,就欣赏的所得说,应该是有分别的。回想小时候读聊斋故事,心情是近于干宝的,以为鬼狐的世界应该与人世并存,也许有一天,在某个地方,也会有聊斋中的奇遇吧?这自然是遐想,但心目中的世界却是宽广的,情趣更多的。后来接触了科学知识,那个幻想的世界由动摇而渐渐消灭了。剩下的只是个由严格规律统辖的宇宙,虽然大,幻想的风趣却是少多了。记得西方的某哲学家说过,科学知识很宝贵,但毁坏了人类的神话世界,究竟是个损失。现在回来说阿纤,如果读时信其为真,也许会感到更有意思吧?不过就一般人说,科学知识占了上风,保持这种心情已经不可能。不得已,只好取其次,主要欣赏作者创造的艺术世界。这艺术世界是艺术手法创造的。欣赏艺术世界可以凭直观,了解艺术手法却要靠分析。下面着重谈谈这篇故事在艺术手法方面的一些优点。可以分作五项说。
一、这是故事,出于编造,除了老鼠变人之外,情节都合情合理,处处像真的。这可以从人和事两方面看。人,阿纤是主角,是个典型的理想的少女少妇形象,温顺,勤勉,就美德说虽然是完美的,却丝毫不超越现实,就是说,无论城乡,哪里都会有这样的人。其他人也是这样,奚山,朴实,三郎,笃厚,就连露面一次的奚岚也表现出天真热情的品质,都给读者以似曾相识的印象。事也是这样,由奚山行路遇雨,投宿困难起,中间经过结亲,生疑,离散,到巧遇复合止,一路写来,都像是山间小溪里的水,顺流而下,不得不然。
二、故事总的说是平实的,情节却多曲折,随时随地生奇境。我们都知道,《三国演义》开头有一句名言:“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小说戏剧的情节不可像转风车,翻来覆去总是那一套。就《阿纤》这篇说,奚山贩运住店,这是常事,如果不变,就成为“一夕无话”,使读者打瞌睡了。作者不是这样写,而是投宿不成。不成,只一顿就又变化,像是游历走入一个从未到过的洞府,奇境层出不穷,这就是,由寄宿而看见阿纤,而定亲,而移居,等等。成了婚,过日子,情节又走入常态,所以不能不再变,这就是由生疑而离散,离散之后,几年无音信,情况成为平静无波,如果这样下去,还会成为阿纤无着落,怎么向读者交代?所以忽然出来个奚岚外出。巧遇。巧遇之后还插入一个小波折,是谢监生刁难,想扣留阿纤做妾。这之后才云消雨霁,归到大团圆一幕。这篇故事能够引人入胜,就因为读者时时有像是要山穷水尽而忽然又柳暗花明的感觉;这感觉主要是从作者善于用情节曲折的高妙笔法来的。
三、写人写事,能够在轻轻点染中露慧心,见微妙。在这方面,作者手法的高妙是值得赞叹的。他行文惜墨如金,可是就在很少的文字中,他都能把事物写得非常细,非常活,不只能使读者见其形,还能见其神,甚至共同经历作者的思想感情。这里举几处为例:一处,奚山贩运回来,路上遇见古家母女,看那年轻的像阿纤,以下写:“女郎亦频转顾,因把媪袂,附耳不知何辞,媪便停步,向山曰……”这一点点叙述寓意很多:古老太太没见过奚山,所以不认识;阿纤怕认错了,又不愿意放过,所以屡次转脸看;年轻女子不能同陌生男子说话,所以让母亲问;同母亲说也不便大声,因为涉及没过门的婆家人。所有这些都像演哑剧,能够用暗示的手法把意思表现得更真切,更细致。另一处,奚山帮助古家卖余粮,到北面一个村庄谈二泉家叩门,以下写:“一硕腹男子出。”“硕腹”是大肚子,说不说像是没关系,其实很妙,这一方面可以表示谈家是富户,另一方面似乎在说,这不是随意编造,是实有其人。再一处,奚岚往胶州,路上住在亲戚家,疑惑邻居哭母亲的女子是阿纤,去叩门,以下写:“岚隙窥而遥审之,果嫂,便曰:‘嫂启门,我是叔家阿遂。’”奚岚的行辈是弟弟,自称小名“阿遂”,这才显得亲切,阿纤才容易想起是什么人。这里只是一名之差,就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还有一处,奚岚劝阿纤回去,说:“三兄忆念颇苦,夫妻即有乖迕,何遂远遁至此?”话不合理,因为阿纤出走的原因是背后有闲话,并不是夫妻间有什么不和,所以这样写,是因为奚岚必须装作不知道,否则提到老鼠精的传言,那还成话吗?像以上这类地方,都是以静默代替表演的妙笔,是作者最擅长并且常用的,我们读的时候要仔细体会。
四、写精灵化人,能够用双关的写法,明着写人,暗着写精灵。古家一家是老鼠所化,化,要保留本性,才能够表示与真人有别,也才能够称为“异”。这篇里暗示有鼠性的地方不少,如古家的住所是“堂上迄无几榻”,勉强找来也是“短足”的,这正是鼠洞景象。阿纤的体质是“窈窕秀弱”,正是带有鼠气。活动总是在夜里,善于积粮,粮在窖中,更是老鼠的常态。还有一处,是作者唯恐读者还不能会意,竟用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写法,就是阿纤让三郎告诉大哥,“再过西道,勿言吾母子也。”怕什么?自然是来路有问题。
五、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是故事的结局像是虎头蛇尾,阿纤分明是老鼠所化,却“后亦无甚怪异”。这样结局的还不只这一篇,如《素秋》和《黄英》,写法也一样,都是男的现原形,女的不现原形。这怎么理解呢?我想,这既可以用道德的观点解释,那就是古书所说,“嘉孺子而哀妇人”,又可以用文学艺术的观点解释,那就是保存女主角的完美形象。如果这样领会不错,对于作者创造完美的道德世界和艺术世界的苦心,我们是应该衷心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