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也谈《儿童杂事诗》
也谈,因为已经有人谈过,据我这孤陋寡闻所知,有谷林一篇,见《读书》1992年2月号,舒芜一篇,见同刊同年3月号。题目后半也许应该写《儿童杂事诗图笺释》,因为重点是想谈诗,又题目短胜于长,所以就从简了。但为了表明事出有因,还是不能不由繁的谈起,是看了那二位的大文,知道诗部分印的是作者……(周作人)可以称为绝笔的手迹,不免勾起一些回忆,生而为人,谁能毫不留恋地抹去当年呢,所以想买来看看。下手晚了,托人到书店,包括出版单位的门市部,没有。幸而有后门,并一鼓走后门之气,居然就买到一本。
得到从头至尾的《儿童杂事诗》,这是第三次。第一次是五十年代初,诗在上海《亦报》刊完之后,有一天,我到公用库八道湾旧所谓苦雨斋去看这位闭门却扫的老人,不知怎么一来就谈起《儿童杂事诗》。关于以儿童为题材的诗,我见过他《往昔三十首》中的《炙糕担》,很喜欢最后这六句,“儿童围作圈,探囊竞买啖。亦有贫家儿,衔指倚门看。所缺一文钱,无奈英雄汉”。以为画出儿童神态,而寓悲天悯人之怀。《儿童杂事诗》专咏儿童之事,推想或更有意思,可是这是旧体诗,何况人也旧了,刊印以问世的机会大概没有了吧?所以我想抄存一份。说明此意,他往西间卧室拿来一本,是《亦报》剪贴本,递给我之后说:“还有个稿本,就拿这剪报本吧。诗配有图,是《亦报》找的。丰子恺画学日本竹久梦二,不像。”拿回家之后,我订个毛边纸本,让也是儿童的女儿抄了一遍。抄完,女儿还有余兴,又临摹了几幅图,记得其中有老鼠做亲和滚灯图。这抄本存了十几年,来了大革命,人被动散,物被动既散且乱,是否还有,暂时是不能知道了。再说第二次的得,已是八十年代后期,由钟叔河先生经营,岳麓书社印了新加坡郑子瑜藏本《知堂杂诗抄》,其中收了《儿童杂事诗七十二首》。与这第二次得本相比,第三次得本是名副其实的后来居上。诗是晚年手迹影印,并且是原大,至少是像我这样与作者有交往的会感到亲切。开卷,前半面诗,后半面画,红花绿叶,且不管它,单是当作艺术品欣赏也很值得。再说钟叔河先生的笺释,有几点使我钦佩。这是一,勤;二,而且能记;三,连编排都见慧心,是两个半面诗画之后,翻过一页,笺释的文字也恰好是两个半面,真是神乎技矣。
以上所谈是枝叶;重点应该是主干,诗。关于这位老人的诗,我说过这样的话:
(不同于传统旧诗的气味)是由下面的一些特点来:朴拙,率直,恳挚,平和;仍是乐生(常表现为悲天悯人),但同时又用冷眼看;也写梦境,但又不离泥土;也注意诗情诗意,但总是躲开士大夫的清狂惆怅和征夫怨女的热泪柔情。(《负暄续话·再谈苦雨斋》)
这七十二首诗当然也是这样,有作者自己的幽默兼朴厚的味儿。幽默是表,朴厚是里,都由一个源头来,那是对生活的挚爱。有深情才有感人之力;为省力,我想以我的感受为依据,说说这深情的性质及其价值。周氏常引《庄子·天道》篇“嘉孺子而哀妇人”的话,嘉是怜爱,怜,因为他们弱小,爱,因为他们天真。弱小天真是未入世时的憨厚的形态,用孟嘉的话形容,就是“渐近自然”吧。“这深情还可以,或必致转为内向,是恋自己的儿时。人事匆匆,像是一瞬间就头童齿豁,回首当年,想到“昨夜新收压岁钱,板方一百枕头边”,总会轻则出神,重则落泪吧?我的体会,儿童诗多首是含着这样的眼泪写出来的,所以就值得一切已非儿童的人找来读读。读,玩味,能够嘉孺子,很好,并进而温温旧梦就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