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常翻看的《骨董琐记》
是几年以前了,一位住武汉大学的老友来信,借严几道的《英文汉诂》。大概以为我会感到奇怪吧,引西方某大家的话为理由,说:“如果你想得点新意,就去看旧书;如果你想听听老生常谈,就去看新书。”这说法自然难免片面,因为旧书也有不供给新意的,新书也有不老生常谈的。但既然承认是片面,就无妨实利主义,取可信的一面,或打个折扣,说“有些”旧书确是能供给新意,就最好是常翻开看看。这是泛论。至于我个人,最好常翻看还有另外的理由,是我健忘,因而旧书就变成准新书,隔个较长时期翻看,就会有久闻大名,今始得识荆之感。而说起这样的旧书,为数也颇不少。以时间先后为序,天字第一号是《庄子》(《论语》朴厚,少波澜),每次翻看,都必有《西厢记》“惊艳”意味的获得。《庄子》以下,每翻看必得新意的书,以国产的四部九流为限,也总不少于百八十种吧。取庄生鹪鹩栖林,不过一枝之义,还得加上这里地盘有限,自然只能说一种。这就是常在案头的《骨董琐记》。
最初看这部书,恍惚记得是在上大学时期,那就是半个世纪以前了。由这部书开始知道邓之诚先生,觉得人博雅,有见识,有情趣,其时他在燕京大学任教。邓先生著作下少,如《中华二千年史》《桑园读书记》《清诗纪事初编》,我都看过,而最感兴趣的则是《骨董琐记》。大概作者也是这样看吧,所以琐记八卷于1926年出版之后,他又写了《骨董续记》四卷,《骨董三记》六卷。感谢三联书店,于1955年印了三部的汇集本,名《骨董琐记全编》。又感谢天与良缘,我只费人民币一元(定价2.70元)就买到新华印刷厂的处理样本。全编扉页后有《出版者说明》,讲书的内容及价值是:“本书从前人别集及笔记中搜罗若干材料,对于考释古物、纪述史事,有一定用处……”这说得不能算错,只是由我看,未免失之方面太窄,分量太轻。就算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我总觉得,于考史之外,它还有以雨露滋润生活的大用。此话怎讲?以下说说我的私见。
这部著作是读旧杂书的笔记,其中有抄,有自己的观感。抄,信笔之所之加点油醋,看似容易,其实不然。须勤读多读是一难。还有其二是大海捞针,要能捞有用的。其三是要看准价值的所在,有助后学。而说起助,有大小,至少是我觉得,这部书的助是大的。可以举出两项理由。其一可以比作蜂蜜,是采千万朵花酿出来的,读者可以费几个小钱买到珠宝。其二可以拉来赵翼《廿二史札记》做个比较,那也是抄旧书加观感,读者的所得则有别:它谈的人和事物多偏于大,所谓有关国计民生,读后的所得呢,不过是“知晓”;读琐记就不同,其中不少人和事物是微末的,常常无关于国计民生,可是读后的所得却是“思念”。为了不架空谈,举个小小的例。又为了维持公道,举一苏一杭,一男一女。一苏之男是作《浮生六记》的沈复,看琐记卷二“沈三白”条,知道沈复与其妻陈(芸)住扬州,曾靠卖画为生,邓先生曾以银元二元买到他的画。一杭之女是陈坤维,看琐记卷三“陈坤维诗”条,知道有个落魄世家妇女陈坤维,生活穷困,不得不卖书换米,舍不得,题一首七律与书告别,诗曰:“典到琴书事可知,又从架上检元诗。先人手泽飘零尽,世族生涯落魄悲。此去鸡林求易得,他年邺架借应痴。明知此后无由见,珍重寒闺伴我时。”(案时间署“丁巳又九月”,邓先生说康熙十六年丁巳无闰月,疑为万历四十五年,误。应为乾隆二年。)看到这样的人和事,我们能不发思古之幽情吗?
喜欢问难的人会说,发思古之幽情又有什么必要?这可以用反问作答,举步游观,安坐看小说、戏剧,又有什么必要?正面答,这是由“天命之谓性”来,其表现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或者说得玄一些,是己身的一切,处处都是有限,却渴望无限。办法是想尽办法、用尽力量求扩充,求丰富。由基础往上层说,搞对象生孩子,穿耳挂环,围领加带,出国旅游,幻想往生净土,直到看《红楼梦》,陪着林黛玉落泪,追根问柢,不过都是这一套。与坐车船旅游相比,看《红楼梦》之类是“神游”。神游者,身未动,而也到某种境中经历一番是也。这某种境几乎都是美好的,在现实中想望而难得的,所以虽非现实而有大价值。琐记所记古人古事物,是昔日有过的境,其中也不乏可歌可泣的,所以也就有大价值,从而与其他性质的著作相比,也就更值得一读。
由泛论回到己身,我是常人,因而也就有想望,有寂寞,甚至烦恼。找积极出路,难,还常常苦于没有魄力。但跛者不忘履,怎么办?常常是翻开这部琐记,为片时的神游。陈子昂诗有“前不见古人”之句,比如看到陈坤维卖书事,想到昔日,就像是前见古人了,这古人是真的,其获得也许超过看《红楼梦》吧?这样说,这部琐记的价值,就不只是“有一定(案习惯理解为不多)用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