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简集存(下)(张中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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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偶翻《都门纪变三十首绝句》

偶然开书桌抽屉,碰到个线装木刻的小薄本(依旧算法只七页),封面签条印“都门纪变三十首绝句”。首页开头书名之下印“长白富察敦崇礼臣氏著”。籍贯写长白,表明是旗下人,富察是满族姓,名敦崇,字礼臣。熟悉北京风土掌故的对这位不生疏,因为他还写过颇为有名的《燕京岁时记》。这部记刻于光绪庚子春,八国联军攻入北京之前。书正文七十页,由元旦写到除夕,都是他亲身经历的北京的风土人情,细致确实并有风趣,对老北京有兴趣的几乎都看过。只说这本绝句,无刊印年月,所咏是义和团事件时京城的情况,终于“辛丑仲冬之廿八”的《迎銮曲》,推想当刻于光绪壬寅(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绝句都是七言,用平声韵,每韵一首(除第一二首用一东、二冬以外,未依诗韵次序),所以共三十首。三十首之后有“追写承平时春日即事”四首,也是七绝,《迎銮曲》一首,为七古,是附录性质。附录有作用,是想用承平反衬混乱,都以最后一首为例,承平时是:

丰宜门(案即右安门)外百花多,竹杖芒鞋好放歌。行过草桥闲眺望,几湾春水点新荷。

混乱时是:

半载干戈已到今,几番魂魄费追寻。偶闻爆竹知新岁,春满乾坤愁满心。

三十首绝句都是写愁的,愁来于世态不如人意。这不如人意的世态由何而来?最根本的,以那拉氏老太太为首的统治者愚昧,他不敢想,或者竟是做梦也想不到。于是有如被迫喷气式时低头,眼只能向下看。依常情,最先看见的是非我族类的占领军,于是他写:

联兵结队到京畿,红白参差各有旂。暗把吾疆分八面,临风一望总歔欷。

几番搜索遍闾阎,宝玉金珠总不嫌。最是怕人嗔怒处,赫然蜂目与狞髯。

同时也看到,或更多看到义和团,于是他写:

红巾一片起山东,到处焚烧一片红。回首可怜歌舞地,断垣颓壁夕阳中。

堂堂公案坐团头,狗据狐蹲不解羞。闻到炮声先自散,红巾抛向水中流。(原注:狗据狐蹲,见《南史》。)

自古无闻斩二毛(义和团称与洋人有干系者,如教徒之类,为二毛子,杀之),新翻花样胜龙韬。强兵压境全无术,开府骑猪作鼠逃。〔原注:不杀二毛,见《曲礼》。骑猪向南奔,见《唐代丛书》。骑猪者,夹豕走也。夹豕者,加(疑当作夹)势也。〕(案此首兼指义和团及抗联军之官军。)

对义和团没有好感,不歌颂,与近年的观点不合。不合会产生是非问题,如何判定?通行的办法简单,凡是与观点不合的都是错的。简单有好处,是可以省思力;但也会遗留一些麻烦,是事实具在,有时,甚至常常,不免于与观点打架。余生也晚,敦崇所亲历,我没见过。但是记义和团事件的文字却看了不少。记得其中一种为史料丛书性质,名《义和团》,为翦伯赞等所编,1951年神州国光社印,收当时人的记录多种。我好杂览,五十年代曾看一遍,回想当时的印象,也是未能与观点调和。根据观点,这印象当然是错的。错,据说不遮掩也是美德,所以无妨说说。还不只一项。其一,由总的口号说起,是“扶清灭洋”。洋指诸帝国主义。在当时,也许应该算作好或先进吧?可是前面还有个“扶清”,其实就是扶那个胡涂狠毒的那拉氏老太太,这也可以算作先进吗?有人也许会说,挂狗头也未尝不可以卖羊肉,那就看卖的是什么,即行方面的表现。这就过渡到其二,是“愚昧”。例证可以写成一本大书,只举三种可以博粲的。一种,写通知性质的什么帖,下款某某组织全拜,要改为“全胜”,因为拜与败音同,忌讳。另一种,攻西什库教堂不顺利,说洋入有妖法,于是找妇女月经带来破妖法。再说一种,自信入了团,练过什么功,可以刀枪不入。据说在杨村真就裸露上身冲向联军的机关枪,及至中弹倒下才知道并非刀枪不入,紧跟着就鸟兽散了。再说其三,是“狂热”,即干什么都不经过思考,有如发疯。记得一本书是天津一住户写的,说日夜不得安宁,一会儿听街上喊,“门外挂红灯”,一会儿又喊,“烙多少饼,送什么地方”,等等。还有更厉害的是其四,“残忍”,二毛子,以及被疑为二毛子的,一些无关系的,数目很大,都是中国人,就惨死在大师兄二师兄的刀下了。许多“民吾同胞”惨死,使我禁不住想得更多些,由近及远计有两种。先说近的一种,愚昧,狂热,残忍,三者有近亲关系,或者说,是同一性质的三个方面的表现。表现可以范围小,比如以《百家姓》为范围,只有赵大、钱二这样,其他人都不这样,问题较小。如果范围扩大,比如一半甚至大部分这样,问题就太大了,那就说可怕还不够,还要加上可悲。这可悲的现象,如果如佛门所说六道轮回那样,不断重复,那就更加可悲。再说远的一种,是关于治学的,不管评论什么,我一直认为,应该先事实而后观点,或竟罗列事实而暂不观点;如果反其道而行,以观点为标准去挑拣事实,甚至把愚昧、狂热等也拉来当作珍异,那就不是治学,而是传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