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正面战场:国民党参战将士口述全纪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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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从平汉路作战到江西作战

尹国祥

陆大毕业后,调回军部,即奉派到河南省政府开封主席办公室服务。因商震调任河南省政府主席(兼三十二军军长) ,我为其秘书,承办有关军事之文件。在主席办公室另有一秘书范泽山(来台后当过烟酒公卖局局长) ,和我一文一武在此办公。因陆大课程只授军学,校中无公文程式之讲授,加上我在军中久任队职,昧于文牍之范例,一时颇为所苦。幸不日寻获前任参谋,陆大第十期同学贾璜所办文件之档案,才能依样画葫芦,赖以完成任务。由此一痛苦的经验,认为陆大于学员入校之初,宜以极短时间授以公文处理及档案章则,必有补于此项缺疵。尔后随陆大前辈本军副军长李竟容将军服务时,倍蒙爱护,数次对我讲授各种公文之格式要领,及上、中、下级行文之注意事项,非常详尽。此时方悟公文处理之真谛,每念及李公之慈祥训诲,真令人铭感五中,终生难忘。

(一)平汉路北段作战

商震有一专用火车,上面有卧铺、厨房、冲浴设备及办公的地方,可说是铁轨上的办公室,活动办公室。平汉路北段开始打仗,专车驶往平汉路北段元氏县,至那里时大军已转往娘子关,此时平汉路北段已经失败。主要原因是第三十二军参谋长傅立甲下了错误命令:“第一四一、一四二师在第一线、竭力抵抗……必要时,可沿太行山南下。”什么是“必要时”?下命令有弹性,导致军队没有坚决抵抗的决心,所以垮了,平汉路北段失陷。由于我们从省政府出来至元氏县以北时,吴克仁的第六十七军,裴昌辉的第四十七师在前方没有竭力抵抗即南下,使得正面没有军队。在这同时,敌人没有大部队南下,主力已进入娘子关。沿平汉路下来的是一个支队(一个旅团以下、一联队以上,四千余人) ,我们指挥军仍在平汉路上,敌人有一战车炮打过来,打穿宪兵坐的铁皮车,打穿一个盐包,穿透一个宪兵的肚子,宪兵连长看此情形不愿意继续担任商震之保卫,要撤退,商震听到这个消息,非常气愤说道:“你是不是军人?我的命比你的值钱,我都不走,你凭什么走?你要是走,我就枪毙你。”其实商震的指挥方式有些不对。当时就派手枪队下去挡一阵,才把日本此一支队(属日本第十四师团,师团长是土肥原)停住。

(二)双方同时撤退

陆军第一三九师黄光华,此时已在元氏县布防完毕。日本这一支队,人数虽少但装备好。双方迎上后展开第一次战斗。黄光华没有勇气,才打一天就叫苦。后来第一战区来个命令,要商震自己看着办。商霞打算趁黄昏时撤退,没想到日本支队认为自己兵力不够也撤退了,第一三九师闻之又前进,但敌人也知道我们抵挡不住了,故也回身反击,最后我们输了。虽增加第四十七师裴昌辉的部队也没用,因日本的后援部队也到了。双方同时撤退的情形在战史上很少见,我却有幸亲眼目睹,所以作战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五分钟,才能成功。

商震够勇敢,在这个时候仍坐在火车上指挥军队,其实他该找个民房以求掩蔽才对。许多人劝商震南下,但他不听。某天夜里第六十七军的吴克仁(为东北军,从津浦线转平汉线)乱放枪,让我们误以为敌人夜袭,弃车往东南走,到第二天早上,部队通告车子没事,许多东西仍在车上,我们又回去把车子弄回来。某夜同样乱放枪的情形又发生,吴克仁上车劝商震向南撤退,商震仍是不肯,直到枪声太急,迫不得已商震只好往南走,并期待第二天能找回车子。但车子却被吴克仁弄走,商震等人只好渡过“漳河”,情况才较稳。

由元氏县下来转进至顺德府(第三十二军后方军部所在地) ,王本善上校在那里训练新兵,当手枪队挡不住土肥原所派遣的前进支队时,就把王本善这团新兵放在铁路正面抵抗,王本善对商震说:“总司令(第二十集团军)请放心,有我在这,足可挡一阵。”吹嘘了半天。但这个人看起来一副不老实的样子,我们一上车往南走,从车后看到他骑着马带着随从,从另一条路逃跑。

(三)豫北绥靖司令部

转进漳河南岸后,部队也慢慢撤回来,于是成立豫北防御司令部,李芳池(李滇芬)为参谋长。司令部在郑州做防御工事,先设计好一套图,经第一战区长官部同意,开始做工,经过几个月后,因时间不够,花费太多,决定撤销。

在此时我调到第一三九师当参谋处主任。后调至长沙洞井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遇见百姓对军队好,早上还送早点,感觉亲切近人,和北方不一样。军队再由陇海路转至运河,在车站下车步行到台儿庄作战。这时第三十二军归第五战区指挥,孙连仲是台儿庄防御的总指挥官,汤恩伯在右翼,担任攻击,真正司令长官是李宗仁。当时中央是想把第三十二军撤开,将所属一三九师调至东部运河驻守。于是我们由河南进入江苏,眷属跟部队一起南下至湖南沅陵停住。

(四)进攻贺庄、向城

到台儿庄,我们住兰陵镇(酒房很多)。日本人已打到台儿庄,大部分老百姓已逃走,酒房守门拿出最好的酒来招待官兵。驻兰陵没多久就进攻贺庄(一北方土寨子,防土匪用的,被日本人占领,人数顶多有一营人)。上面命令第一三九师进攻并占领之。我们以一加强团包围攻击,日本人不出来,只靠寨墙上的枪眼观看。我们攻了将近两天,方得进入寨中,俘虏两人,这两人均负伤,其他连长或排长,皆切腹自杀。日人已将子弹、枪械投至井里。

接着奉命再攻贺庄以北之向城(日人后方医院,也是大寨子) ,进攻两三天没有成功。目睹日本人撤退的方式,援军先进来,将伤兵运走,再回来继续作战。我们本身并没有真正炮兵部队,故不能攻入土墙坚厚的向城。台儿庄的失败使日军向北遁逃,我们奉命追击,到一个村子,有一池塘满是裸体女子浮尸,情况相当惨(后详)。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人尸浸入水中后浮肿得那么厉害。

当时陆军第一三九师,在攻击贺庄、向城后,旧兵、新兵人数各一半,总数不到一万人。新兵主要在顺德府征召而来。第一三九师有两个旅,四个步兵团及直属部队,装备有马克沁重机枪,捷克式轻机枪,中正式步枪,算是好的部队。

(五)攻、防、追、退的连续作战

在军事术语上有“攻、防、追、退”连续之作战。这次作战的方式为先攻击—追击—防御—退却的连续作战,所谓攻击是在贺庄、向城之作战,然后再追击至山东峄县,此时敌人从陇海路南北两侧增援而来,在峄县对峙。因对方兵力过大,我们伤亡又重,此时只剩二三千人(有些人逃跑) ;故我们奉命向后转进、重新整补。这就起攻、防、追、退的连续作战。

我们未至萧县前,白崇禧(在第五战区,李宗仁生病由白崇禧代司令长官指挥)打电话给师长李兆瑛,要我们在奉命到后方整补前再守萧县,如能守三天,便有五万大洋奖金。结果守了三天,徐州已垮,我们当然亦撤下来,待队伍沿陇海路向西行,到达河南,过汉口时遇见白崇禧上将,师长开口要奖金,遭拒。

守萧县时,北门已被敌人登城,师长李兆瑛及参谋长和我守在电话旁,等候上面命令。参谋长说:“外面情势危急,应出去看看。”于是起身出门。我心想应该师长出去看才对,他是指挥官,士兵又认得他,更何况看到师长出现,士兵士气会为之一振。但师长不去,参谋长又不愿等死,因为参谋长刚到第一三九师,人面尚不熟悉,虽然他已在第三十二军待了很久,但对一三九师人员没什么感情。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要有父子一般的亲情,而他没什么亲近下属,所以我叫手枪队队长陪他一起去。参谋长由离北门右边不远之处上去,因他是个近视眼,看不清敌我,被日本狙击手一枪致命。起初大家不知道参谋长已死,只是找不到参谋长。后来我看到一士兵手上戴了参谋长的亚米茄手表,问他从何处得来,他回答说从一死去的长官手上拿的,才知道参谋长一上北门就被打死的情形。我向他说明状况,给他十块钱,把表拿过来,向上面呈报。

每一个官长自德国买一“自来德”(盒子枪、手枪) ,都要按月扣钱(一百二十元) ,走时还枪退钱。这次参谋长阵亡,枪丢了,钱还未扣完,师长欲从参谋长抚恤金中扣手枪费,结果大家都不高兴,认为师长太会计较,李兆瑛才让步没扣。

这次战役,两个副旅长阵亡,一共死十三个中级官以上的将校,参谋长邓佐虞也阵亡。中正步枪(为当时最新式步枪)因找不到水井埋弃,后被日军拿去,可是日本人也没法用,因我们是七九式步枪,日军为六五式,很有可能枪支后来给汪精卫的伪军。

(六)从萧县转进

我认为撤退跳城墙时,要朝敌人那面跑,比较没危险。从萧县撤退跳城墙时,掉到护城河,一切行李、大衣都丢掉,准备突围。一出萧县城,我就向日军方向(东北方)那条路往前走。萧县城外有一小山丘,上面有十来个日本兵,可能是一个宪兵班,由于双方制服都是草绿色,他们一直看我,一枪也没放,我就慢慢走,不经他们面前,顺小路下山丘。经过一小防空洞,里面有一个老百姓,他有一罐很粗的高粱粥。我已一天多没进食、喝水,看到那高粱米粥比山珍海味还香,请求那老百姓让我喝一点,并给他一块大洋,这一口粥解了长时间的饥渴。等到傍晚,走到麦田,麦子三四月间高度刚好遮住人,匍匐前进。出了麦田,遇到一少校军官苏颜礼,他指着二或三个人(记不清楚)说,我们身上只有短枪。日本人有所谓的延伸射击,炮不动,朝人多地方第一次射击一千码,后一千二百码,一次次加上去,如师长等人出萧县后向西南跑,沿大陵线,路线很危险,日本炮兵很多,他不用派兵追赶,只需发炮、行延伸射击即可。

我和苏颜礼等至马井天主堂,堂主为比利时神父,因我懂法文,写一纸条告诉他“我是中国军官,肚子很饿,想吃些东西”,神父一看是中国军官又是天主教教友、又会法文,才开门让我们进去。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吃到草莓,神父自己种的,真是沾了天主教徒的光。堂区会长“相先生”派其弟带我们向南绕,走陇海路较不危险的一线,送到快至归德庆才离去。因陇海路两旁,有许多苏北的土匪,很凶,杀人抢劫样样都来,非常危险。

快走至归德处平静许多,还有国军黄杰、邱清泉等部队。走到归德,已走了七八天,累得不成人样。看到一火车车皮,大家就到里面休息睡觉,这时身上都长了虱子。这车皮里收容将近六七十人,大部分为第一三九师的散兵,苏颜礼少校将其编成一个连,苏为连长。第二天有一架日本飞机飞过来,看见车皮就猛开枪描射,车上的人谁也不跑,因为实在太累了,内心充满无力感,在那时候,都想干脆死掉算了。日本飞机扫射半天,看没人跑出来也就离开。后检查只发现一人死亡,一二个人受伤,情况算好。等到车要开时,有消息传来,说是陇海路兰封被土肥原切断,车子过不去,只能步行,害我们白高兴一夜。后来往南走,在*陵附近,碰到两辆卡车,我们一看到车子就把*陵东门关起来,当时军纪也不易维持,军官士兵们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抢车子坐,如对方稍有不从就准备硬干,等到车子过来,才发现原来是第一三九师的自己人。于是很快到襄城县后方留守处。正在洗澡,李兆瑛师长也到了。我是从日军后方绕过来的,所以走得快,他们是顺着日军炮火延伸线走的,所以来得慢些。师长一到又发电报给商震,报告情况,然后就转往江西作战。

日军之残暴在路上随时可见,听当地人说,一天中午,一儿媳妇在煮饭,日军抓住就要强暴,儿媳妇抱住公公不让他们拉走,但日军几枪就把男人打死,把女的带走,最后是生是死连尸体都找不到。在贺村庄内清理战场时,发现有两位患病、不能逃走的老妇人,被日兵强暴得奄奄一息。在追击日军至枣庄时,途经一乡村之南端池塘,看见有一堆裸体的青年妇女尸体,有五六十具,被日寇轮暴丧命。其家人环哭呼叫,令人不忍卒睹,倭寇兽行,真令人发指。在抗战时到处可见到日军惨无人道的行为,虽说这是日本军阀的一种恐怖政策,让百姓无胆反抗,但和日本这民族残暴淫虐天性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七)江西作战

此时商震在开封当河南省主席。我们从萧县撤退后已一个礼拜,在行军中当然没和军部联络,商震对我们失去联络也很着急。一到许昌,我立即打电话给商震报平安。后方军部在河南省襄城县,李竟容副军长在那里坐镇,他的道德、学问皆好,保定军官学校、陆军大学第三期毕业,因戴传贤的关系,曾在歌乐山当考试委员。他给我电话,叫我留在许昌收容部队,不必回襄城(家眷在襄城)。但我因身上虱子咬得难受,趁晚上回家洗个澡,换套衣服,没想到洗好澡,衣服还未换上,师长就到了,必须向他报告战况,折腾一夜,未得休息。

尔后即在许昌附近收容、整补军队,在整补前第一三九师就收容二千多人,台儿庄走散的也回来。经过三个月的补充,第一三九师被调至江西的第三战区,和王耀武一起。师部驻在向塘,不久敌人沿长江至九江,师部奉命向北进至马回镇。敌人为预备部队(战后扩编者) ,我们第四一六团苏永刚团长把他们打回去,并获得一些手枪,敌人增援部队到达后,师部奉命防守德安,王耀武在左翼,我们在右翼。德安配给王启明团长(王和我在军事政治学校时住一起,他比我岁数大,在军队已做过上尉才考进军校;我们因年岁关系,处不太好,很少往来)。曾当第一四二师参谋长,后来也曾为刘伯承当参谋长。

在德安西方,从望远镜一看,敌人没多少部队,渡河材料就在德安对面堆积,此时新参谋长尚未到差,我就建议师长去夜袭,派第一旅旅长张效援带一加强团偷袭,企图将敌人渡河材料毁掉,则日本人之攻击起码延误七至十来天,结果此加强团阳奉阴违,我想根本没去夜袭,只在附近噼哩啪啦地放一阵枪就回来,不但没达到目的,反而提高敌人的警觉了。这一事件,师部也没有追究。随后敌人作战部队到达,立即利用现有的渡河材料对德安攻击,发生一场激烈战斗,守军伤亡惨重,王启明团只剩二三百人。这时接到薛岳的命令“第一三九师可以转进南昌”,师长收拾行李要走,我提醒他王启明还在德安,应通知他撤走,于是派手枪队副队长去找王启明。王一回师部,听说是我派人通知他,几乎给我下跪道谢。因为他知道我们私交虽不好,但是根据指挥官应有的道德观,该通知部下,不能抛下不管,所以等于救他一命。现在我们又有了联络,通信时仍念着当时情谊。

(三)赴湖南作战

民国二十八年春季,商震第二十集团军总部奉命赴湖南省桃源县青山湾,位居乡下,隶属薛岳第九战区。办公房子皆为稻草搭造临时房屋,一切设备简陋,因在乡下很少有空袭。整个总部大约有一千多人,辖下有霍揆彰的洞庭湖警备司令部及周祥初的第八十七军,霍为第二十军集团的副总司令兼洞庭湖警备司令,辖第五十三、五十四两军(军长周福成、陈烈)。在桃源时有三次长沙大捷,第二十集团军防区在洞庭湖南部,其实并没有赫赫战功,因日本人没打到这边,多半在铁路东边作战。

民国二十九年春天,商震至衡阳郊区鸡窝山,接掌陈诚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我也成为第六战区长官部军务处副处长,阶级升为少将,当时年龄才三十一岁,管人事编制。中央把商震调到第六战区,主要是换换环境,将第二十集团军拿走,稍后取消原有的第六战区。所以到第六战区长官部没多久又调到军事委员会办公厅当主任。衡阳第六战区取消没几个月后,在湖北宜昌再成立新的第六战区。这里有一段小插曲,以前的理发师都是男的,唯有衡阳市的理发师是女的,大家觉得很好奇、新鲜,都跑到那儿理头发,还互相调侃被女理发师“修理”。

(九)在军事委员会时期

民国二十九年夏天,随商震至重庆军事委员会,商震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办公厅主任,我在军事委员会当高参,和副主任姚琮(姚味辛,浙江奉化人)的助手邵高参同一办公厅。他和我一起办公,我代替商主任看公事,邵代替姚副主任看文件。我专看军法案件,也都是不重要的才让我看,关系人命的案件则要呈上去。邵高参手上还有“蒋中正”的印章,邵和姚的关系很好,有时会代盖印,不能作主的才呈上去等候批示。

在这期间,日本飞机每天来轰炸,有一次轰炸时间过长,人们在防空洞里闷气太久,氧气不够,等警报解除后,大家从里面急着出来,在洞口挤死人,洞中闷死好多人,造成所谓“隧道大惨案”。

关于何浩若(孟武)有一个笑话,当时商震兼外事局局长,副局长何浩若,在翻译中美重要文件时,魏德逊对内容提出异议,蒋委员长叫何浩若去解释,何在回答问题时为自己辩解,蒋委员长就说:“你还强辩!”何浩若听成“枪毙”,扑通跪下求饶,连蒋委员长都被他这举动弄笑了,当然也没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