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抒情诗(3)
生的渴望压过了厄运的痛苦，
虽然对别人的生活不免鄙夷。
二十四
有时，机敏的心智竟会冷凝；
有时心灵如迟暮，夙愿模糊：
千思百感都仿佛沉入梦乡；
昏暗使人难辨欢乐与痛苦；
心灵正仿佛作茧自缚被捆住，
生固然可憎，但死也可怖，
痛苦的根源在自身就可找到，
万般事都无须向上天迁怒。
二十五
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心境，
但此情此意难以说得分明，
无论是天使的嘴或魔鬼之舌；
他们哪里懂得我忧心忡忡：
一个纯洁无瑕，一个浑身邪恶。
唯有在人的身上，神圣之物
才能和邪恶之物邂逅在一起，
由此而衍生出他的种种痛苦。
二十六
从来没有人得到自己的所求，
得到自己的所爱，即令上天
赐予好运的人们也不能例外，
只要他把往昔的事追忆一番，
他便会看到，若不是命运之神
有通天本领扼杀他那些期望，
他本来可以比现在幸福得多。
但海浪哪有重返海岸的力量。
二十七
当海浪在厄运风暴驱赶之下，
卷起飞沫咝咝作响地驰奔，
它总怀念着它所出生的港湾，
因为它依偎苇丛带白沫翻滚，
也许会再次驶进另一个海港，
但它再也得不到心灵的安宁：
谁若曾在大海之上漂流过，
他便无法在滨海崖影里入梦。
二十八
我已料到我的结局、我的运命，
心头老早就打上了忧郁的印痕；
我受尽熬煎，唯有造物主了然；
冷漠无情的世人本无须来过问。
我死时定然不会被人们遗忘，
我的死将可怕得很；异国他邦
定要为它震惊，但在我的故国，
连对我的绝命也都要咒诅一场。
二十九
都要吗？不，倒未必。有一个人
还能够爱——纵然爱的不是我；
她直到如今对我仍不予信任，
然而她的心却燃烧着一团烈火，
她决不会倾心于世俗的舆论，
她心里仍定能记起我的预言，
她那双至今欢快活泼的眼睛，
将徒然为我流泪而模糊视线。
三十
一座血迹斑斑的寒墓等着我，
没有祈祷文，也不见十字架，
在咆哮不停的湍流的荒岸上，
在云烟弥漫的广阔的天宇下；
四周空寂。只有年轻的异乡客
有时被恻隐之心、道听途说
以及好奇心吸引到这里凭吊，
并在这块墓石上稍坐片刻。
三十一
他将说：世人何以没有理解
这位伟人，他怎么找不到朋友？
不知怎么连爱的春风化雨
都不再激起他对希望的追求？
他本该享有希望。哀思撩拨着
异乡客的心，他抬眼远望，
但见碧波万顷之上白云悠悠，
独木舟急驶而过，白帆在漂荡。
三十二
我的墓啊！我那醉心的幻象
正似眼前一幅幅景物。甜蜜
蕴含在一切未竟的事业之中——
水姿山色也藏匿在这些画里；
但要诉诸笔墨却谈何容易：
只有当思想不受篇幅的局限、
舒展自如时才能坚强有力，
似儿童的游戏和深夜的琴弦！
1831年
（顾蕴璞 译）
【题解】
这是莱蒙托夫早期抒情诗中的纲领性的诗篇。诗中涉及一系列哲理性浪漫主义主题。莱蒙托夫用笔记式的体裁抒发拜伦式的沉思。诗中既有壮怀激烈的议论，深刻隽永的哲理，也有对心灵的细腻剖析，此外还留有大学时代参加哲学论争的痕迹。莱蒙托夫的哲理分析没有超出浪漫主义的命题范围：艺术、爱情和宗教。本诗的中心主题是再现诗人自我认识的过程；哲学思想如何由童稚的印象经头脑加工而成为丰富的幻象，这个过程自始至终贯穿着天真的感情与清醒的怀疑意念的激烈搏斗。为了便于传达在这一搏斗中所萌发的思想，诗人采用了类似于即兴诗的自由地表现自我的形式，但与诗人直抒胸臆的思想深度与容量产生了尖锐的矛盾，从而出现了描写性强而概括性差的瑕疵，留下了艺术上还欠成熟的痕迹，然而此诗标志着自一八三〇年以来诗人创作中一个重要特点的最终形成：“用艺术形式包容着触目惊心的思想”（别林斯基语）。
22 心愿
为什么我不是一只鸟儿，
不是掠过头顶的草原飞鸦？
为什么我不能在天空翱翔，
自由自在，抛却尘世的嚣杂？
不然我便要朝西方[8]疾驰而去，
那里有我祖先的田野在吐绿，
他们那已经被人遗忘的尸骨，
在深山迷雾中的荒堡里安息。
古墙上挂着一柄生锈的宝剑，
还有他们那块祖传的盾牌。
我便要在宝剑和盾牌上盘旋，
扇动翅膀掸去上面的尘埃；
我便要拨动苏格兰竖琴的幽弦，
琴声便会顺着苍穹到处飞驰；
这琴声被一人唤醒，供一人谛听，
它铮铮一振，便又戛然而止。
但如要对抗命运的严峻法规，
幻想是徒劳，祈祷也枉然。
在我和故土的山岗之间，
翻滚着无边的沧海巨澜。
骁勇战士的最后一个苗裔啊，
正在异乡的雪原上蹉跎年华；
我生在这里，但心不属于此地……
啊！为什么我不是只草原飞鸦？……
1831年
（顾蕴璞 译）
【题解】
此诗洋溢着崇拜自由的浪漫主义激情。对尘世、命运的对抗，对光荣的祖先的缅怀使这首诗具有莱蒙托夫特有的格调。节奏富于变化也是本诗特点之一。
23 希望
我有只天国飞来的小鸟，
白天总是栖息在一棵
幼小的柏树的绿叶丛中，
但永远不在白天唱歌；
蔚蓝的天穹是它的脊背，
它的头像戴着一顶朱冠，
翅膀上沾着金色的灰尘，
似朝霞的反光初露云端。
当大地披上薄雾的罗衣，
在夜阑人静时刚刚睡去，
小鸟就在枝头放开歌喉，
唱得心儿啊无比地惬意，
随着歌声你不由得就会
把难忍的困苦忘个干净，
心儿总会觉得每个谐音
都像嘉宾那样受人欢迎；
我在风暴之中经常听见
这如此令我神往的歌喉；
我于是总用希望这字眼
来呼唤这位文静的歌手！
1831年
（顾蕴璞 译）
【题解】
这是一首寓意诗，全诗仅仅用了一个扩展性的比喻“天国的小鸟”。这个形象是从别斯土舍夫的中篇小说《变节者》（1825）借用来的，用以寓指希望，白天象征现实，夜晚象征未来，反映出诗人不满现实，寄希望于未来的思想境界。
24 魔王的宴席
（讽喻诗）
这是魔王的节日。一群不三不四的
鬼怪和过世阴魂都赶来参加宴席，
厨师们在精细地准备着珍馐美味，
内侍官叉手躬身地在大厅中侍立。
看哪，他们已按爵位的高下入席了，
看哪，仆役给端来了一大盘马铃薯。
因为我们的独裁者麦费斯托非里[9]
本来是个德国人，最喜欢吃马铃薯。
他右边坐着新来的贵宾〔保罗一世〕[10]，
左边坐着博士班头伟大的浮士德[11]，
遵守特殊规章、超群绝伦的大人物
（他给我们想出了一个永远不变的
传播那些糊涂虫的看法的好办法）。
都坐好了。门突然打开，一阵脚步声；
三个魔鬼一边施礼，一边走了进来，
他们走到宝座前呈上自己的礼品。
第一个魔鬼（说）
这是一颗女人的心：她想尽了方法
掩饰她的心事，甚至上天也想瞒过，
她把这颗心许给了好多好多的人，
但是从来没有把它交给任何一个。
她只是对她自己没有希求过不幸，
她只是对于恶忠心耿耿、矢志不移。
虽然这件小东西实在不像个样子，
但请您别拒绝我这份微薄的献礼。
“这太客气了！”[12]——执掌生杀大权的魔王
脸上浮现出轻蔑的微笑，扬声说道，
“你的礼物本来是一件出色的珍品，
但是当今的女皇新奇花样真不少；
在这些时候一定闹过不少笑话了，
怎么不告我一点有趣的逸事新闻；
我想，甚至于连这高墙也已经听到
关于这些数说不尽的失节和不贞。”
第二个魔鬼[13]
我给你的宴席带来了自由的美酒；
任何人都不能拿它来医治好干渴，
尘世上的人们喝了它，喝得过分了，
他们把帝王们的冠冕全都给打破；
怎么帮帮他们？谁能不顾一般风气？
我们能制止住人间的破坏和复仇？
人间的统治者，我至尊无上的沙皇，
主宰一切的君王，请收下这瓶美酒。
这时候沙皇们都不由得勃然震怒，
都端着盘子从自己座位上跳起来，
他们怕小鬼们也喝上了这种美酒，
他们怕把他们也从这里赶出门外。
侍卫们都默默地翻起眼面面相觑，
他们知道，顶好是瞅个空赶快溜走；
但是魔王用英雄的风度拿了起来，
一下泼掉了这甜蜜的自由的美酒。
第三个魔鬼
霍乱传染病一直蔓延到了莫斯科，
医生们就马上全体出动帮它的忙，
他们也要人的命，他们也治人的病，
治死的比治好的要多出百倍以上。
有一个我们以前曾服侍过的医生，
他不迟不早这时正好想起了我们，
他硬要一个病人服了一帖安眠剂，
把个好端端的人打发去见他先人。
他讲完了，便用他那慌慌张张的手
向魔王献上了这个宿命的玻璃瓶。
“这就是那个可爱而又可悲的瓶子，
这就是医生的学识的宝贵的保证。
谢谢你。虽然这是来自遥远的北国，
但是我觉得最可爱的是你的礼品。”
魔王这样地讲出他对礼品的评价。
晚宴继续进行着，他不时发出笑声。
1830年
（余振 译）
【题解】
莱蒙托夫从一八二九年《土耳其人的哀怨》的伊索式的寓言、一八三〇年《林荫道》的上流社会的编年史，进而写出《魔王的宴席》这篇真正的讽喻诗。这是一篇很尖锐的政治讽刺诗。莱蒙托夫把沙皇也送进地狱。保罗一世坐在魔王（麦费斯托非里）的席位上。诗中继承了俄国革命诗歌的传统（普希金的《自由颂》，雷列耶夫和别斯土舍夫的《啊，那些海岛在何方》等）。
25 人生的酒杯
我们紧紧地闭起眼
饮啜人生的酒杯，
把它的金边打湿了，
就用自己的眼泪；
直等到在死神面前
蒙眼遮带脱落时，
诱惑过我们的一切
也随遮带而消失；
到那时我们才知道，
金杯原是空空的，
它也曾装过酒——幻想，
但它——不是我们的。
1831年
（余振 译）
【题解】
这是莱蒙托夫一篇早期的哲理抒情诗。诗中讲出了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人所特有的生活空虚、希望空幻的特点。
26 自由
我的母亲——刺心的悲伤，
我的父亲——苦难的命运。
我的弟兄虽然是人，
却不愿向我的胸膛
依偎温存；
他们是耻于来同我、
同这个可怜的孤儿
拥抱接吻。
但是上帝给了我
一个年轻的配偶，
自由呀自由，
无比可爱的
自由；
同她在一起，我便又有了
另样的母亲、父亲和弟兄；
我的母亲——广阔的草原，
我的父亲——寥廓的天空；
他们给我吃、给我喝，
养育着我、抚爱着我；
我的弟兄们在森林中——
高大的白桦和苍松。
我要是在骏马上奔驰——
草原便同我一应一呼；
我要是在深夜里漫步——
月亮便给我照亮道路；
我的弟兄夏天的时候，
呼唤我到他们阴影下，
向我频频地点头，
向我远远地招手；
自由给我筑好一个家，
像世界般大——没有尽头！
1831年
（余振 译）
【题解】
这是一篇仿照民歌写下的诗，莱蒙托夫后来略做改动，收在小说《瓦季姆》中，作为参加普加乔夫起义的哥萨克的民歌。
27
你是美丽的，我的祖国的田野，
但更美丽的是你的风云变幻；
在那里冬天仿佛明净的初冬，
像祖国纯朴的远古初民一般！……
这里云雾给天空披了件薄衫！
草原展开一片淡紫色的地毯，
它好像只是为自由而创造的，
同心灵这般亲近，又这般鲜艳……
但这草原同我的爱情却无缘；
但是这满天飞舞、晶莹洁白的、
对罪恶的国土过于纯净的雪，
从没有使我的心得到过慰安。
那一座坟冢和那堆被人忘却，
但对我、对我却最珍贵的尸骨，
已盖上一幅寒冷无尽的被单。
1831年
（余振 译）
【题解】
在这篇诗中，对祖国的热爱、对自由的幻想和对社会罪恶的暴露紧密地结合在一起。这是莱蒙托夫爱国主义抒情诗的特点。最后几行谈到了他父亲的死。诗人的父亲尤里·彼得罗维奇·莱蒙托夫于一八三一年十月一日在图拉省叶甫列莫夫县克罗波托沃村他的领地上逝世。诗人为了纪念他父亲先后写过《我们父子俩的可怕的命运啊》（1831），《我看见了幸福的影子》的第三节（1831），《墓志铭》（“别了！我们还能不能够再见？”）（1832）等诗篇。
28 天使
天使在夜半的天空中飞翔，
他嘴里在轻轻地歌唱；
月儿、星星和云朵在一起，
谛听他那圣歌的声浪。
他歌唱天国花园的清荫下
欢乐无边的纯洁精灵；
他歌唱那至高无上的上帝，
赞美并不带半点虚情。
他抱来一个初生的灵魂，
送到哀哭的尘世之上；
歌声留在这灵魂的心中，
不用歌词，却如诉衷肠。
这灵魂在人寰久久地受难，
心中仍怀着美好的希望，
人间的歌儿实在使他厌烦，
哪能抵得上天国的绝唱。
1831年
（顾蕴璞 译）
【题解】
这是早期优秀抒情诗之一，是诗人用真名发表（1839）的唯一的一首早期短诗。诗的主题不是崇神，虽然含有灵先于肉的观点；也不是渎神，因为天使不是受嘲讽的对象。诗的真正主题是对母亲的怀念，母亲的歌声始终萦绕在抒情主人公的耳畔。由于往事一去不返，忆母只是求而不得的理想或幻觉境界，因而失去了莱蒙托夫诗的基本特征：对现实的怀疑与否定的精神。别林斯基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才认为此诗还不够成熟。以艺术性而论，本诗意境飘逸，委婉含蓄，声情并茂。可参看《高加索》第二诗段对母亲歌喉的回忆。
29 绝句
造物主注定我要爱到坟墓为止，
但顺着这个造物主的意志，
凡是爱我的一切都必定要毁灭，
或像我要痛苦到最后一日。
我的意志同我的希望在对立着，
我爱别人，却怕倒转来有人爱我。
春天到来的时候荒野的山岩上
毋忘草在孤独地开着花朵，
尽管是狂风吹着它，暴雨打着它，
山岩像往常一样地屹立着；
但美丽的小花在山上不复存在，
它已经被冰雹打折、被狂风吹坏。
我也正是这样，在命运的打击下
像山岩般站立着，挺胸昂首，
但是谁也别想经得起这种斗争，
假如他敢来握一握我的手；
我不是感情的，而是行动的主人，
即使我不幸——也让我一人去不幸。
1831年
（余振 译）
【题解】
这一篇采用的是比较特殊的格律，即抑扬抑格与扬抑扬格相结合的格律。译文每节一、三、五、六行基本五顿，二、四行基本四顿。韵式，每节前四行，双行有韵；后两行，偶韵。
30 译安得列·舍尼埃[14]诗
为了公众事业[15]我或许要丧失掉性命，
或者在流放中徒然度过自己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