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由赫克托耳叙述(1)
西基奥斯的港务官派人给我送信,说帕里斯的船队终于从萨拉米斯回来了。我上朝时派一名侍从把这消息轻声告诉了父亲。这是惯常的悠闲但又令人厌倦的朝政会议:解决关于财产、奴隶、土地等的争端,接见觐见的巴比伦使团,讨论我们的达耳达尼亚贵戚的有关放牧权的投诉,这投诉总是由安忒诺耳舅舅提出的。
巴比伦的使团离去之后,国王正准备对一件鸡毛蒜皮的事进行裁决,突然号角齐鸣,帕里斯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御座厅。他的打扮令我忍俊不禁。他已极度克里特化了,一个十足的花花公子:从他那饰有金线缨穗的紫褶裥短裙到卷成小圈的头发。他气色很好,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他到底玩了什么恶作剧?因为他看起来就像一只抢先狮子一步接近猎物的豺狼。当然我们的父亲还是用他那宠幸溺爱的目光看着他——一个有智慧且身居王位的人怎么竟被外在的俊美和魅力迷住了双眼?
帕里斯穿过大厅,款步走到高坛前,当我走近时,他已安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那好管闲事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的安忒诺耳也侧身前移到听得见说话的地方。我径直走过去站在御座旁。
“有好消息吗,我的儿?”国王问。
“不是有关姑母赫西俄涅的。”帕里斯摇摇头说,头上的鬈发跳跃着,“忒拉蒙国王对我彬彬有礼,但他明确表示决不放走赫西俄涅姑母。”
国王的身子令人不安地僵直起来。那宿仇在他内心埋得有多深?为什么这么多年之后还继续毫不妥协地与希腊人为敌?他嘶嘶的吸气声使厅内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
“他竟敢如此无礼!忒拉蒙竟敢污辱我!你见到姑母了吗?有机会跟她说话吗?”
“没有,父亲。”
“那么我诅咒他们所有的人!”他把头抬向屋顶,然后闭上眼睛,“啊,强大的阿波罗,光明之君,太阳、月亮、星辰之主宰,赐给我打掉希腊人狂妄气焰的机会!”
我向御座倾过身子:“父王,息怒!您原来有没有指望过得到别的答复?”
他把头扭过来看我:“不,我想没有。谢谢,赫克托耳。你总是让我回到冷酷的现实中。可为什么希腊人总是占上风?告诉我!为什么他们能绑架特洛伊公主?”
帕里斯把他的手放在父亲的膝头,轻轻地敲击着。国王低头看着他,脸色缓和了。
“父亲,我已经很恰当地惩罚了希腊人的傲慢。”帕里斯两眼放光地说。
我正准备走开,但他的特殊语调吸引了我。
“以牙还牙,父王!以牙还牙!希腊人偷走了你妹妹,所以我给您从希腊带来了比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大得多的战利品!”他一跃而起,因为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不愿再在普里阿摩斯的脚下坐下去。“陛下,”他喊道,声音在屋椽间回响,“我已经把海伦带来了!拉刻代蒙的王后,阿伽门农之弟、墨涅拉俄斯国王的妻子,阿伽门农国王的妻子克丽泰涅斯特拉的妹妹!”
我震惊得身子摇晃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这是个悲剧,因为它给了安忒诺耳舅父首先介入的机会。他跳向前来,肿大的双手看起来像畸形的巨爪。
“你这个愚蠢、无知、多管闲事的傻瓜!”安忒诺耳大声吼道,“你这个女人相的追风逐月的家伙!你如果真想做些有价值的事,为什么不绑架克丽泰涅斯特拉本人?希腊人忍受够了我们的贸易禁运和他们自己锡和铜的匮乏,但是你希望他们也忍受这件事吗?你这笨蛋!你已经给了阿伽门农等待了多年的机会!你已经把我们推入了毁灭特洛伊的大火之中!你这没头脑的自负的白痴!为什么你父亲当初没有遗弃你?为什么他没从一开始就约束你的放荡行为?到我们吞咽苦果的时候了,所有的特洛伊人提到你的名字时都会啐口水!”
我一方面暗暗为老人叫好,因为他完全表达了我的感情,另一方面我也诅咒他。如果他保持沉默,我父亲会做出什么决定呢?安忒诺耳挑毛病的事,国王反而要支持。不管父亲内心是什么想法,安忒诺耳已经把他推到帕里斯一边了。
帕里斯目瞪口呆地站着。“父王,我做这一切全是为了您!”他可怜巴巴地说。
安忒诺耳嘲弄道:“哦,是的,你当然是为他做的!那你难道忘了我们最著名的一条神谕:‘当心从希腊带出来的作为特洛伊战利品的女人?’这难道不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吗?”
“不,我没有忘记!”我哥哥大声叫道,“海伦不是战利品!她是心甘情愿跟我来的!她没有被诱拐,她心甘情愿地跟我来是因为她想嫁给我!她随身带来的大量珍宝就是证据。她带来了可以买下一个王国的黄金和珠宝!一笔嫁妆,父王,一笔嫁妆!”他咯咯地傻笑起来,“我给希腊人的污辱大大超过了绑架一位王后——我给他们戴上了绿帽子!”
安忒诺耳显得精疲力尽。他缓缓地摇动着白发苍苍的头颅,悄悄回到廷臣的队列中。帕里斯急切、哀求地看着我。
“赫克托耳,支持我!”
“让我怎么支持你?”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他转过身,一下子跪在地上,然后用双臂抱住国王的双腿:“这可能产生什么害处呢,父王?”他用甜言蜜语安慰父王说,“什么时候女人的自愿私奔曾引起过战争?海伦是自觉自愿来的!她不是黄花少女!她二十岁了,结婚六年生过孩子了!一个丢下王国和子女的人,你能想像她的日子有多苦吗?父王,我爱她!她也爱我!”他的声音哀婉,语带哽咽,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国王温柔地触摸着帕里斯的头发,然后抚弄它,又轻轻拍了拍。“我准备见见她。”他说。
“不,等一等!”安忒诺耳再次走上前来,“陛下,在你见这个女人之前,我坚持让你听我说几句!送她回去,普里阿摩斯,送她回去!见到她之前把她送还给墨涅拉俄斯,带着真诚的歉意送她回去。返还她带来的全部财宝,另外还要建议让她脑袋搬家。这些是她应得的。爱!什么样的爱能让她留下孩子?这还不能说明一些问题?她来特洛伊带着大量珍宝,却没把她的孩子带来!”
我父亲不愿看他,但他一定知道我们其余人的想法,因为他没有试图阻止这言辞激烈的进谏,所以安忒诺耳继续他的慷慨陈词。
“普里阿摩斯,我害怕迈锡尼的大国王,想必你也一样!去年你一定听到这同一个墨涅拉俄斯闲谈说阿伽门农如何把希腊各邦国联合成迈锡尼听话的附庸。如果他决定发动战争,我们怎么办呢?即使我们打败了他,他也会使我们遭受毁灭。特洛伊的财富能在漫长的岁月中积累增加的一个原因就是特洛伊避免了卷入战争。战争使国家贫困,普里阿摩斯,你自己也这样说过!神谕都说来自希腊的女人会使我们毁灭,可是你竟要见她!留神我们的神祇!听从他们神谕的智慧!什么是神谕?神谕不过是神赐给凡夫俗子机会,使他们洞悉未来的图景。你从你父亲拉俄墨冬手中继承了基业,却使它每况愈下。你父亲仅仅是限制进入黑海的希腊商人的数量,而你却完全阻止他们进入。希腊人迫切需要足够的锡!不错,他们是能从西方得到铜——费用极其昂贵——但是他们无法弄到锡。但这并未阻碍他们变得国富民强。”
帕里斯脸上流着泪,抬起头对国王说:“父王,我已经对您说了,海伦不是战利品!她是心甘情愿地来这儿的!因此她不可能是神谕中所指的女人,她不可能是!”
这次我得设法抢在安忒诺耳之前介入,于是我从高坛上走下来说:“你说她是心甘情愿地来这儿的,帕里斯,但希腊人会这样认为吗?你认为阿伽门农会告诉他的臣属国王们说,他的弟弟是最可笑的男人,是戴绿帽子的丈夫?以阿伽门农的傲慢他绝不会这样说的。不,阿伽门农会宣布说她遭到了绑架。安忒诺耳说得对,父王。我们处在了战争的边缘。我们不能把与希腊的战争仅仅看成我们自己的事,我们有盟国,父王!我们是小亚细亚国家同盟的成员国。我们和每一个达耳达尼亚和克利克亚之间的沿海岸国家,以及远至亚述、北及斯基泰的内陆国家都签定了贸易和友好协议。海岸国家富庶但人口稀少,他们没有人力抵御希腊人的入侵。他们支持我们海上禁运,通过向希腊人出售锡和铜获利丰厚。如果战争爆发,您以为阿伽门农会仅仅把它局限于特洛伊?不,这将是广泛的战争!”
父亲直视着我,我无畏地与他对视。刚才他还说过“你总是让我回到冷酷的现实中”,可现在,我绝望地想,他已抛弃了现实。安忒诺耳和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使他更加强硬。
“你们的话我听到了,”他冷冰冰地说,“传令官,传海伦王后进来。”
我们等待着,大厅如坟墓一般死寂。我对哥哥帕里斯怒目而视,不知道我们怎么让他变得如此愚蠢。他已从高坛上转过身来(他仍把一只手放在父亲的膝上轻轻抚摸),眼睛死死盯着大门,嘴角弯曲,形成一个扬扬自得的微笑。很显然,他认为我们即将有一番惊叹,我记得墨涅拉俄斯说过,她是位美丽的女人。但人们称王后或公主美丽时我总是持保留态度,因为有太多的王后公主是与她们的封号一起承袭了这个修饰语的。
几扇门猛地打开了,她在门坎边停了片刻,然后向王座走来。她行走时衣裙发出柔和悦耳的叮当声,她本人恰似乐曲一般美妙。我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不得不强迫自己将气呼出。她的确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就连安忒诺耳也张口凝视。
她挺胸昂首,一副骄矜之色;她步态高贵典雅,面无惭愧羞涩之容。作为女人她身材颀长,具有阿佛洛狄忒慷慨给予女人的最完美的躯体;她腰肢纤细,臀部优美丰满,修长的双腿款款前行,推动着飘曳的裙摆。不,她身上的一切无不让人赏心悦目。她的双乳按希腊风俗放肆地裸露着,高耸而丰满,除乳头描画成金色之外全然没有人工装饰。过了很久我们的目光才移到她那天鹅般的脖颈、脖子之上的脸庞。极品,极品!据我的记忆,那一天她简直是……太美了。团团淡金色的头发,黑色的眉毛和睫毛,鹅黄泛春草之色的眼睛上按克里特岛人和埃及人的方式用墨朝外侧画了一道边。
但这一切有多少是真实的,又有多少是施的魔法?我永远也不得而知。海伦是神祇们在大地母亲上创造的最伟大的艺术品。
对我父亲而言海伦是他的天数。他年纪还不太老,不至于忘记将女人拥在怀中的快乐,他对她一见钟情,或者说一见生“欲”。但是因为他毕竟上了年纪,无法把她从儿子手中夺走,他转而把他儿子能勾引她并使她抛弃丈夫、儿女和祖国看作给自己脸上增光的事。他心中洋溢着自豪感,把惊异的目光投向帕里斯。
他们真是引人注目的一对:他黑如伽倪墨得斯[53],她白皙如林中的阿尔忒弥斯[54]。只不过款款地走了几步,海伦就完全赢得哑然无声的满朝文武官员的心。无人能继续指责帕里斯愚蠢了。
国王一宣布散朝,我便向他那边走去,故意从最里端登上高坛,缓缓地走近王座,比那两个私奔者高三个台阶,比我父亲的黄金象牙座椅高出许多。我通常不炫耀自己的优越,但海伦让我难以忍受,我要让她知道帕里斯的确切位置和我的位置。她扬起头,用她那深不可测的绿眼睛看着我的脸。
“亲爱的孩子,这是赫克托耳,我的继承人。”父亲说。
她庄重典雅地低下头,说:“很高兴见到你,赫克托耳。”她的眼睛卖弄风情地睁得很圆:“天啊,你真魁梧!”
她说这话是为了煽情,可它煽不起我的欲火,她很明显合像帕里斯这样漂亮的小男人的口味,而不合像我这样孔武有力的战士的口味。尽管如此,我对自己能否抵制她的诱惑仍没有把握。
“我是特洛伊身材最魁梧的人,夫人。”我生硬地说。
她笑了:“我毫不怀疑。”
我对父亲说:“陛下,我可以走了吗?”
他用轻快的语气说:“海伦王后,我的儿子们都仪表堂堂吧?这一个是我的骄傲——一个杰出的人,将来他会是个伟大的国王。”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没有说一句话,但从她明亮的眼睛中可以看出她显然在动心思,她在想有没有可能夺走我继承人的位子而让帕里斯取而代之。我让她费心思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知道,帕里斯并不想承担任何责任。
我走到门口时国王在后面叫我:“等一等,等一等!赫克托耳,让卡尔卡斯来见我。”
这个命令使人困惑不解。为什么国王要找这个令人讨厌的人而不同时找拉奥孔和忒阿诺?我们城中有许多神祇,但我们自己专门的神是阿波罗,对他的膜拜仪式是特洛伊特有的。我们有专门祭他的祭司:卡尔卡斯、拉奥孔和忒阿诺。他们是特洛伊最强有力的高级祭司。
我看见卡尔卡斯正平静地走在宙斯祭坛的阴影中。对于他为何在此我没有产生疑问,他是那种没有人敢于质疑的人。我悄悄观察了他片刻,试图猜透他的本性。他身穿曳地的黑色长袍,上面用银线绣了一些奇特的符号和标记。他的头发已完全脱落,头上呈病态的白色的皮肤在暮色中泛着幽幽的光。有一次我在宫殿地面以下很深的地下室里发现一窝纯白的蛇——那时的我还是个孩子,经常玩一些恶作剧。自从我遇到这些盲瞎、瘦弱的冥后的生物,我再也不敢进入这地穴了。卡尔卡斯使我产生了与上述完全相同的感觉。
据说他游遍整界,从极北之域到大洋之河,到巴比伦最东部的国土和埃西俄派(Aithiopai)最南端的国家。他的衣着式样来自乌尔和苏美尔[55]。他曾在埃及亲眼目睹了神祇和人诞生以来在这些著名的祭司阶层中承传的仪式。关于他还有一些传闻:他可以完好地保存遗体,使之一百年之后还像刚刚下葬一般;他曾参加了黑塞特[56]的可怕仪式;他甚至还吻了奥西里斯[57]的阳具,因而获得超常的洞悉力。我决不会喜欢他。
我从立柱后闪身而出,走进院中。虽然他从未向我这边张望过一次,但他知道谁正向他走近。
“你找我吗,赫克托耳王子?”
“是的,神圣的祭司。国王要你去御座厅见他。”
“去见从希腊来的女人,我就来。”
我走在他前面——这是我的权利——因为我听说有的祭司认为他们自己是王权背后的重要势方,我不想让卡尔卡斯有这种奢望。
他吻了我父亲的手,走到一旁恭候吩咐,而海伦则在一旁以既不安又厌恶的心情看着他。
“卡尔卡斯,我儿帕里斯带回来一个新娘。我要你明天给他们二人主婚。”
“遵命,陛下。”
然后国王让帕里斯和海伦先行离去。“带海伦去看看她的新家。”他对我那愚蠢的哥哥说。
他们手挽手地走了出去,我把目光移开,不去看他们。卡尔卡斯纹丝不动地站着,一言不发。
“你知道她是谁吗,祭司?”我父亲问道。
“知道,陛下,她是海伦,作为战利品从希腊带出来的女人。我一直在等她。”
真的吗?要么他的探子跟以往一样手眼通天。
“卡尔卡斯,我要给你一个任务。”
“说吧,陛下。”
“我需要德尔斐太阳神女祭司的忠告。婚礼之后去德尔斐那儿弄清楚海伦对我们到底意味着什么。”
“是,陛下。我要服从女祭司的意愿吗?”
“当然。她是阿波罗之口。”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感到不可理解。谁在愚弄谁?回到希腊寻求答案,似乎总是要回到希腊。德尔斐发神谕的祭司是特洛伊阿波罗的侍从还是希腊阿波罗的侍从?他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神?
祭司走了,我终于单独和父亲待在一起了。
“您做了一件令人遗憾的事,陛下。”我说。
“不,赫克托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他摊开双手,“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不能送她回去了吧?损害已经造成了,赫克托耳。她离开阿米克莱宫殿的时刻损害就已经产生了。”
“那么不必把她整个地送回去,把她的头送回去就行。”
“太晚了。”他一边答话,一边已经慢吞吞地走开了,“太晚了。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