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沙漠萧瑟
同是天涯沦落人,同行同住同甘苦是人生的慰藉,点缀着艰难日月的苦涩。正是这点点滴滴的猥琐过程和简单的生活,将日子填满,让我们活着的每一天不孤单。我后来大半生体会到对朋友,对家人,对同事,对身边的人,对陌生人,用一颗有爱的心去对待,后来会发现受益最多的是自己。
下午,我去给羊送草,往草垛走去,草垛的草籽落地,在四周长了许多杂草,大部分都冻死枯萎了,唯有芨芨草还干干硬硬白堪堪的立在那里,风扫的芨芨草刮擦擦的响,那响声也有变化,从缝隙穿过去带来刺耳的哨音,枝杆随风摇晃着刷出扫帚扫地般碰撞的声音。仔细看,稍微低矮的芨芨草无论风多大,都巍然不动,就那么直楞楞的像刺刀一样直立着,咋扒拉都不倒。高的草迎风弯曲着,如拉满的弓弦,蓄着抗争的力量,可只要风一小,那草立刻反弹回来直戳戳地立起来。我们经常拿镰刀割芨芨草烧炕,火苗子都带着爆脾气,火头烈烈的,噼噼啪啪地爆响,我总是想不明白,那些芨芨草年年割,年年刨年年长,竞是这样的顽强和不屈。
给羊送了草,饮了水,我们站在栅栏外看羊吃草,有几只羯羊骚动着,寻找着自己的相好,羊吃饱了,喝足了,与人一样,饱暖思淫欲,也会无事生非。歪嘴羡慕地说:“你看羊活的快活不?”蛇狼叹息一声道:“咋不活泛,草来伸口,水来伸舌,不愁吃不愁喝,身上皮厚毛长,又不怕冷,不用花钱买衣服,多好,可惜膘肥体壮时,要挨刀子。”和尚叹息一声道:“世界上有许多缺憾,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完美,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一切都美好。”几个人又看了一会羊,看羊吃草,骚动,打架,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异口同声地叹息道:“天又黑了。”
我们过了一段轻松的日子,早晨提水饮养,一天分中、晚分发二次草料,一周起一次圈,活路少了,但是在那样极端严寒的天气下,干什么都不是滋味,零下二十多度,滴水成冰,真象东北人形容的撒尿拿棍子敲,否则冻成冰柱,走出地窝子,嘴里呼出的哈气可以把眉毛冻成冰条,头上的汗能使皮帽子冻成结满冰凌的冰帽,最难的是井里打水,手冻得拿不出袖筒,沾点水就与衣服结成冰疙瘩,鼻子冻得由红变白,又由白变黑,最后结成一块黑皮,黑皮掉了以后才算好。剩下的时间,和尚念经,我们三人打牌,吹牛,闲谝,实在闲的没事,雪沙里转转,我也看看初一的课本,但兴趣不大,我己立志作个牧羊人,对未来没非分之想。
晚上的饭,大多是土豆汤煮面条,拌上萝卜酸菜,清汤寡水。蛇狼又说起了上次吃黄羊肉的滋味,我听着不自觉地咂摸着嘴品味,我们现在也没肉,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歪嘴说他领我去打猎,搞点野味犒劳大家。这次去的是北沙窝,沙丘的阳面风吹日晒,雪覆盖不多,阴面更冷,雪积没膝,走路也是十分艰难,行路慢,衣服外面的手和脸冻得生疼,衣服里因走路艰难出汗,一身是冰火两重天,鞋子上包着雪水冻成冰疙瘩,到北沙窝时,夜幕已低垂了,星星很繁,洒在大漠的天空里,夜空显得很低,月光和星光都是冰冷的,心里也是凉嗖嗖的。找了一块背风的旯旮,点燃一堆篝火,烤着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和冰疙瘩鞋子,这时才感到温暖,鞋上冒着湿气,我们把火往前推了推,坐卧在刚才火堆烤过的沙子上,比热炕还柔软暖和,一会身上的每个毛孔都打开,骨头酥了,皮也松了,细胞都放开了,那个舒坦呀,简直飘飘欲仙,妙不可言。我体会,人呢?真正的享受和乐趣要在大自然中去寻找,渴极了水甜,饿极了饭香,冻极了暖爽,这种酸甜苦辣都是人生中相对的极端,才能体会到真谛,享受到极致,真正地了解人生。晚上备足了干柴,睡在篝火旁,不停地填柴禾。天上有一轮浅浅的弯月,洒下淡淡的寒冷的光,远处我最先看到的,是沙丘的轮廓,覆盖着寒寒的白雪,四周荡来的都是冷,巨大的寒气包裹着我们。我一直听到沙沙的轻轻的脚步声,不时会有一道道暗暗的影子掠过,我不知道是狐狸还是野兔,时不时地,我会听到树枝撕裂的声音,还有呜呜呜的哀怨声,我问歪嘴怎么回事,他一脸凝重地说,传说这里是古战场,埋着不少死人骨头,一场大风后就露出几根,不少猎人到这儿听到这幽魂的声音,一会儿万马奔腾,伴着马嘶人喊,刀枪撞击,皮破肉裂,痛苦呻吟,呜呜呜的哭声…但谁也没有见过鬼,抓过鬼,他这一说,我的心就收紧了,感觉四周全是黑乎乎的影子,毛骨悚然,好在一堆火在眼前明晃晃的,火属阳,给人提神壮胆。
第二天,跑断了腿,才打到一只兔子,瘦瘦的,只够塞个牙缝,野物都不知跑那藏那了,下午返回时,忽然刮起了西北风,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白茫茫一片,我们俩成了风雪夜归人,当地人把它叫做“白毛糊糊”。我们裹紧老羊皮袄,捂着帽子,顶着猛烈的夹着雪的西北寒风,走两步退一步,艰难前行,最先感到冷的是脚,人很奇怪,在行进中,头上和身上会热,唯独腿和脚不升温,虽然我们穿着皮袜子、毡靴,但是依旧抵御不了寒冷,鞋面结了冰,积雪没过靴子筒进入袜子,湿漉漉的,又冰又冷,脚冻得都肿了,鼻子露在外面,都已经冻成红萝卜,看着坚硬的胡杨,支撑我坚硬的骨骼,在跋涉艰难,在雪中挣扎时,看作一处自然风景的展现,而感到战胜超越的轻松又可以寻求新的高度和沉重来磨砺自己,犹如体育竞技的跳高跑步举重,现实永远是新鲜的、刺激的、动人的,过去的事物眨眼间己陈旧不堪,未来永远是谜和新的突破,大自然每天都有新的课程,去探索、实践、扬弃、挖掘、延伸,生命就延续和有了高度,灵魂就会修炼飞升。晚上回来时,进了屋子,嘴哆嗦的说不出话来,蛇狼帮我们脱掉衣服,鞋和脚冻在一块,脱不下来,也不敢烤火,端了几盆雪,用雪给我们擦手和脸,直到恢复热度,才脱掉鞋,又用雪擦脚,可是已冻疮了。他们又用酸菜土豆煮面条,让我们热乎乎地喝下去,才缓过劲来。
我们对打猎也不抱希望了。
深冬下了几场雪,也有那么厚实的毛,也冷的簌簌的发抖,把脑袋抵到对方的怀里,身体相互依偎,抵挡擦地而过的寒风。
春节前后,便是母羊生育的季节,羊下羔子基本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因为母羊从开春吃上青草,一直到养好膘至少要到七八月份才开始跑羔,从跑上羔到下羊羔起码也得五个多月,所以正好是过年前后。
一月份将怀孕的母羊隔离开来,喂料加强营养,还要将骚胡隔离开,防止顶撞母羊肚子,我们又忙乎了。歪嘴抱怨道:“这该死的东西,真会选日子,快过年了,让人不得安省。“
一撮毛接过话头:“这你就不懂了,外行了,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沙漠最为平静,没有大雨冰雹,也没有沙尘暴,老天给出一个安全期,保证母羊的孕育,再说了,生羊还会死羊,让牧羊人春节有点肉吃,让你过个吃肉的年。“
山蛋也回来了,我们七个人挤在一个大炕上,腾出隔壁的地窝子,和值班房当产房。
繁殖季节,牧羊人睡不上个好觉,时不时拿个电筒或火把在羊群中巡视,当接生婆,这样的夜晚里,沙漠里还刺骨的寒冷,羊们在风中蜷缩着,狼在不远处饿的嚎着,狐狸都不安分地来掏栅栏,牧羊营地的篝火在暗黑中一明一闪,狗小跑着围着栅栏转,皇帝不急太监急,狗急的一刻也不闲着。
夜里起来几次去照看羊,尤其是羊下羔子的时候,整夜整夜的亮着马灯,他们观察那些羊该生了,就牵到那屋子,暖和,遮风避雪,加供精草和干净水,每天都接二连三的有小羊羔出生。
女人生娃是过鬼门关,羊生小羊羔也一样,整晚都能听到母羊发出的阵痛声,隔壁房子每天都不时传出羊凄厉的嘶叫声,凄凄惨惨中隐含着痛苦,我负责烧水和填坑,兼做饭,他们几个都成了接生婆,他们的眼神也焦虑不安,好像是自己老婆生孩子,听着那痛苦的声音揪着他们的心,他们守候着,双手沾染着羊水晶亮粘乎乎的液体,正滴答着往下流淌,顺产后,小羊羔湿漉漉地团在地上,挣扎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