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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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的故事里

我的文章里写了很多人,有名有姓的。每一个人,或巧合,或安排,或同学,或至亲,反正就这样安静地走进了我的故事里。

第一个,是吴小军。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叫吴少华,他第二年考大学的时候和我在一起。那时候他很自负,后来我才知道他读了很多的书。我现在明白了,年轻的时候,知道的东西多了,好比饮酒,老是微醺的状态,也就是一个感觉。一无是处。他本来是要被保送上大学,念师范中文系的。那当然合他的胃口,后来不了了之。他家叔叔说,他太猖狂了,谁都不放在眼里,就不管他。就是这样的机缘,我们才碰到了一起。

那时候我也想,看书多还能多哪儿去。去他家里以后,我也算开了眼。

他人很懒散,经常晚起,对某些事情毫不在乎。以后的岁月,我多多少少受了他的影响。我们念书的时候,部队到学校征兵。大卡车拉着一群不那么热血的青年去体检。半道儿遇见他,他起晚了,我们打个招呼,卡车呼啸而过。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见他有丝毫的内疚。

第二年,山河依旧。

上班以后,他改名叫吴小军,村里换身份证的时候写的。我第二次准备考大学,开学的时候没宿舍,骑车带着行李去他家里找他。一进院门,我就看见他蹲在石阶上补衣服——正是收秋的时候,衣服都破了。见到我,他喜出望外,是真的。我很早的时候就能察言观色,真假了然于胸。这个场景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在小小的“患难”中,多多少少让我感到人间的一丝温暖。晚饭过后,就在他的小屋里聊天。床上堆着制服。崭新的——他就要去当警察了。也没见他有多兴奋。

他的兴奋点是书。多年以后,和他一批的同事说,住集体宿舍的时候,他能站在椅子上成宿的背书。有时候听多了,舍友也烦。他家的门前,有个水坑。按他的说法,是洗笔的砚池——暗示的是家里要出读书人。当然是他了。我也信。

工作和读书不沾边。他不是巡逻就是抓人,那时候还打人,但他总能找到契合点。我在他那里见过一个联防队员,年纪不小了。敬业,就是敬业,没有其他的。有一次晚上巡逻的时候,他们遇见个挎包的人,盘问的时候,那人把挎包放到了地上,一刹那有金属的撞击声。老队员一下就把对方扑倒在地,迅疾制服。挎包里是压力钳——原来是个小偷。吴小军刚参加工作,这使他对老队员钦佩不已,他也将这个故事写成了通讯,发表在内部刊物上。这也是对读书的一种回报吧。

他们上班之前,好像还培训了一年。他们,指的就是吴小军和张建国。吴小军在本地,张建国去了秦皇岛的山海关,我就在学校里准备第二次考大学。五一前后,上晚自习,俩人穿着制服,突然出现在教室外,和老师打招呼,叫我出去。25年前,没有任何的通信工具,可以想象,张建国先从秦皇岛赶回来,再去找吴小军,再到学校,骑自行车,夜路。现在想起来,除了精力旺盛,还是友情占了大部分。夜宵之后,俩人还给了我一点儿钱——他们发的津贴费,都是血汗钱。年少时经历的事,现在想起来,也不全是虚度。回忆中仍有感动,只是当时没有写日记。

最温情的回忆,是我们全都上班以后的某年春节,在吴小军家。东面的屋子里,和灶间连着的土炕烧得热热的,我们就和家里人坐在炕上。小木桌上全是菜,我们明目张胆地抽烟,房间里全是辛辣的烟味。婶婶屋里屋外地忙碌,叔叔和我们聊天、喝酒。好像说的是以后我们的新天地。一切都是崭新的。其实,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三个人中,张建国是最早结婚的,1994年。我到的时候是第二天中午。正事那天,吴小军招待了一天的人。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善饮酒的他喝了好几杯烈性酒。稍微一劝,他就说:“我愿意,管得着吗?”没多久就酩酊大醉,睡了。我也醉了。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张建国笑嘻嘻地给我俩拍照。在新房。

1997年,阴历八月十四。我查了下日历,是阳历9月15日。吴小军人没了。有的人算解脱了,有的人从此背上了十字架。

我在文章里说过,我觉得纪念小军最好的方式就是写文章,并且付梓,让我以后流逝的时光,多少留下一些痕迹给小军看。愿我的文字,盛开如玫瑰,开放在小军的墓前,掩盖那些荒芜的杂草,温暖小军寂寞的天堂。

有人说:“你写他用他的真名合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都是过客。

今年小军的母亲也过世了。我又去了那个18年未曾踏进的小院。老太太今年70岁整。也就是说,从52岁起,老太太都是在想念儿子的岁月中度过的。真正的度日如年,老太太至死不闭眼。我和张建国跟在棺材的后面,一直到殡仪馆,出骨灰,送回到家里的灵堂。

当年开小军追悼会的时候,张建国没回来。大清早,我在潮白河的大桥边等另外一个同学。久等无果。我一个人从潮白河大桥徒步去殡仪馆,这条路我走得真辛苦。没来的同学说,去了怕单位知道了不合适。

没事。我不怕。我来了。

小军有两个侄女。他只看见过老大。疼爱得不得了。他给侄女买过一个特别大的毛绒玩具,运输途中不慎染脏,懊悔不已,嘟囔了好几天。老太太出殡那天,那孩子就在旁边站着,都当幼教老师了。在她的记忆里,可有这个疼爱过他的亲人?

这篇文章,零零落落地写了很长时间。有时候是有事,放下了;有时候是天热,蚊虫叮咬,放下了。快写完的时候,他的忌日又到了。天意。

18年了。不写了。以后再也不写他了。

高晓松说:“我们都老了,再也没有人死于心碎。”

受先生的影响,我对生死的看法也成了“随便派”,草木一秋,死后的事不知道。但有人去了,他知道。

有个艺人写恩师的时候,写到最后,以泪如雨下收场。写《她们仨》的时候,小郭儿留言说看到最后泪如雨下。

我也不写了。

泪如雨下。

2015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