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年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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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淬砺

日子到了1961年,国家出台政策,分给社员少量自留地,准允一个人借地二分。有了地,撒上菜籽,几天就冒出了芽儿,十几天就有吃的了,也就饿不死人了。

种秋的时候,人们种了大量的红薯。红薯高产,成为一年中最主要的口粮。秋庄稼成熟的时候,宋庆喜在院子里选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准备挖红薯窖。宋丰年向老师请了假,回家来挖红薯窖。爷爷已62岁,患有哮喘,身体羸弱。父亲一天到晚为队里忙碌着,四个弟妹尚小,这劳作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肩上。再说,八十厘米左右的窖口,要下挖两米多深,大人在里面也伸不开手脚。

身子单薄的宋丰年举起铁耙子掘开地皮,向下刨去。从小就勤快的他从来不怕干活,窖口挖深了,他就卧蜷在里面,挥动着短把儿䦆头不停地刨着,把刨下来的土铲到桶里,由上面的爷爷、母亲将土一桶一桶拔出去。窖筒越来越深,里面潮湿闷热,他打着赤膊,只穿着裤头,“呼哧呼哧”地刨着,汗流浃背,浑身泥土。在里面最多只能干上一小时,就得蹬着脚窝爬上来透透气。一出窖口,豁然凉爽,凉丝丝的小秋风一会儿就把身上的汗吹落了。歇过劲来,下去继续挖刨。干完一晌活儿,汗与土粘了一身,一爬出窖口,就往门外的池塘那儿跑,扑通一声跳进秋凉的水里,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自是浑身爽快。红薯窖挖了两米多深后,向左向右掏出两个窟穴,当地人叫掏埯,埯掏得大了,父亲就能下来帮着挖了。空间一直要挖得能码下三四千斤红薯。就这样,宋丰年一连干了五六天。

宋丰年挖好红薯窖,为家里完成了一项大工程,高高兴兴地回校上课了。他坐在课堂上,感到身上酸困无力,想是累的了,歇过劲儿来就好了。不想几天后,身体越发疲惫,浑身酸困乏力,好像有些发烧,以为是感冒了,他一声不吭坚持着,想着挺一挺就过去了。不想越挺越重,这天上午上完第二节课,他突然站不起来了,双膝僵硬酸胀。“我这是咋啦,咋站不起来啦?”一向爽朗的他声音涩滞。同学们围了上来,范媛瞪着大眼着急地问:“宋丰年,你咋啦?”“我像是发烧了,两腿酸软。”他捋开裤筒,发现双膝红肿,他使劲往上挺了挺身子,双腿像灌了铅似的酸沉迟钝,无力支配,一下急出一头冷汗:“我这是咋了?”老师来了,让同学们赶紧把他背着送回了家。

从来都欢蹦乱跳的宋丰年突然病成了这个样子,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母亲急得流下了眼泪。奶奶叨叨着:“俺丰年这是咋啦?咋不叫俺替他得病哩!”爷爷说:“还不快进城上医院!”父亲背上他就往省人民医院跑。一二十里路,父亲不歇脚地走着,伏在父亲背上的宋丰年心里焦躁又酸楚。

在省人民医院,他被诊断为急性风湿性关节炎。吃药打针,治疗月余,不甚见效。他仍不能走路,浑身肌肉酸困,关节胀疼,连指关节都变粗变形了。宋丰年心里火烧火燎般煎熬,要是以后站不起来成了瘸子,这辈子就完了!什么理想事业都与自己不相干了。一家人四处打听良医良药,听说市里有一家扎火针治疗关节炎的诊所,父亲背着他去了那里。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中医给他看了,说:“这孩子湿邪内侵,病得不轻啊!扎扎火针治治看,火针是通过腧穴将热导入身体,激发经气鼓舞血运,引热毒外宣。不要怕。”宋丰年说:“我不怕,你扎吧,只要能医好,该咋扎咋扎!”说着胸脯挺了挺深吸一口气,心里也是直发怵,但自己必须站起来呀!想着《三国演义》中的关云长为毒矢所伤,箭毒入骨,华佗为他破臂刮骨,刀刮得咯咯响,人家还谈笑下棋呢,这一根针算个啥!只要能医好,就是火刀也得接受!老医生手在诊桌上轻叩一下,笑道:“这孩子,还真行!大多孩子一说扎火针,都吓得打揪不干了。”宋丰年眉梢一挑,晶亮的眸子殷切地看着医生说:“没事!医生,肉是我的,病是医生的。”老医生激赏地瞅着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的半大小子:“噫!这小子,有你这般心性意志,病就已经好五分了!”

一旁的父亲慌忙说道:“医生,他这病不轻,治了好几个地方,都不见轻,得劳您多费心哪!”医生点了点头说:“这样的孩子真还不多见哩!不过,他体内的湿毒热毒也确实很重!”宋丰年坐在诊疗床上,看着医生将一根长钢针的针尖在灯火苗上烧得赤红,不由得攥着拳头绷紧了神经。医生对宋父说:“你按好他的脚。”又对宋丰年说:“你转过脸去!”

“不碍事,你扎吧!”他没转脸,就是要看着扎。医生捏着针柄,火红的针尖“咝——”一下刺进了他跟腱旁的皮肉里……宋丰年浑身一颤,“疼何惧哉!”心里大喊一声,疼也就忍过了。

扎完针,局部出了一个水灵灵的火泡,肿了起来,过几天火泡瘪了就还来扎。双脚肿疼难以落地,仍坚持着扎下去,直到老中医说:“中了,湿邪已经逼出,不能再扎了,治疗不可过度。”

宋丰年经过这番火针治疗,身上慢慢不疼了,也能站起来了,但脚趾手指还隆着风湿疙瘩,两个变形的膝关节仍然无力,走起路来两条腿往外叉着一瘸一拐,行姿丑陋。范媛和同学们来家看他,他颇为自惭形秽,很不愿让范媛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但是范媛偏偏一趟一趟往家跑,还带着同学来家帮着干活,他心里既难受又感动。

宋丰年在病痛里煎熬着,整日心念着学校,但终因病体无法支撑,他休学了。

不能这样呀!无论如何不能当老拐腿呀!他内心痛苦地呐喊着。他想起那个老医生的话,“你这般心性意志,病就已经好五分了”,看来老医生已用完了五分医术,留下这五分病真要靠自己的意志胆气来炼化。

宋丰年看着门前的一棵老槐树,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双手抓住一条遒劲旁逸的树枝,吃力地将一条腿抬起,艰难地把脚搭在树枝上,关节的筋骨一阵撕裂般疼痛,另一条腿瑟瑟发抖,头上冒出了凉汗。“就不信你直不了!”他咬紧牙关将上身的力朝变形的膝关节倾轧下去,额头上的汗淌了下来……这是意志与病魔的对决,必须把这腿压直了。疼对于他已经算不得什么,他觉得疼只是一种心理作用,越怕就越疼,不怕也就不疼了。只要能把腿拉直,再疼也得忍!压完了一条腿,歇息片刻,再努力地把另一条腿抬上去……就这样反复交替把腿抬上抬下,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锻炼,是火与水的淬炼啊!锻炼一段时间之后,粗隆的膝关节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变直,倒是有了力量。他便琢磨着如果能把身子倒挂起来,那腿岂不就拉直了?于是,他艰难地爬到树上,把两只脚挂在树杈上,头倒栽下来,两只手掌着地靠双臂的力量支撑着,筋骨骤然间坼裂般撕疼,头上血管怒张,天地颠倒,汗从发根冒了出来……他仿佛看到了范媛,范媛瞪着大眼在看他,他看到了自己挺脱的双腿,健步如飞……这五分病症必得在心性意志中炼化啊!指关节病变的双手撑在干硬的土地上,双臂在瑟瑟发抖,决不能当老拐腿!他咬牙坚持着,一分钟、两分钟……撑不住了!手腕一软,“扑通”一声,整个身子从树杈上重重地跌下来。脸撞在地上,擦出了血,胳膊腿磕破了,他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撮土摁在伤口上,止住了血……总是那样力不从心,常常摔得鼻青脸肿。后来,为了避免摔伤,他在下面垫了些虚土。就这样,坚韧地将自己倒挂在树上,一挂再挂,每挂一次,就像经历一次酷刑,结缔组织中的炎性粘连被一次次撕裂、弥合、再撕裂……开始只能挂一小会儿,慢慢能挂上十几分钟,练到后来,一挂就是一个多小时,他自我戏谑为“倒挂金钟”。奇迹终于出现了,腿不疼了,关节肿消了,人能站直了。这是任何一本医学书抑或民间偏方辑录上都没有的治疗手段,他以一个少年难以忍受的刚韧走出了生命的炼狱。

为了强健起来,他开始学打拳。无师可拜,不懂套路,他凭借着从武侠小说上看来的一些名堂,从乡野间得来的一招半式,琢琢磨磨,半知半解杂糅在一起,比画起来,慢慢地有了路数:白虎靠山、猛虎探爪、虎穴探子、青龙出海,他从书中知道了何为冲拳、劈拳,提膝插掌、劈腿斜冲,懂得了力直出招儿无横力,截其横;横出招儿无直力,截其直;上出招儿无下力,挑起下;下劈招儿无上力,打其上……领会着拳术理趣:刚柔相济,阴阳相承,迎机赴节,灵活柔韧,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脏腑骨隙筋络相合……会得一心。噫!无不含蕴人生哲理呀,这些均渐渐融入他的生命智慧里。宋丰年越打心路越亮,日趋精进,形成了自己的套路,打得虎虎生风,颇有“手似流星眼似电,身似游龙腿似箭”之势。又练铁砂掌,弄一筐子绿豆,弓着腰,双肩发力,带动肘腕,左右开弓,轮番往绿豆里哗哗地抄,手指绷着一抄到底,指尖磨出了血,继续抄……直练得手上功夫了得,一拳下去一块砖就碎了。宋丰年经过艰苦卓绝的锻炼,终于蚌病成珠,炼没了病,炼出了意志,筋骨强健肌肉也发达起来,又黑又胖,壮壮实实。他长炼不怠,抓起架子车轱辘能连续上举一百次;上百斤的粮食布袋,蹲下身,一手拽着布袋角,屁股一撅就上肩了。

再就是有足够的时间看书了。在贫陋的屋子里,他拥有一个很像样的木书箱,《三侠五义》《七剑十三侠》《聊斋志异》《三言二拍》《今古奇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装得满满当当。他看完了《铁道游击队》,就跑到铁路枢纽站去学飞身扒火车。

枢纽站数十道铁轨,车头将重新编组的一组一组车厢推到一个叫“驼峰”的制高点上,然后脱去车头,车厢就从“驼峰”向不同方向咝咝地溜放下去。宋丰年看着一列列溜放车在铁轨上滑行,有快有慢,随处都可供操练飞身扒车技能。他开始扒慢的,追着火车跑,瞅准脚蹬,跑着跑着,伸手迅速抓住车厢上的梯蹬,手一搭上,手臂就被拉直,身子跟着就飞起来,再凌空一纵,踩着脚蹬就跃上去了。那感觉远胜过偷偷扒火车的游击队,简直就是独步天下的江湖飞侠,令人心魄激荡。当然,腿、胳膊摔伤、碰伤在所难免,磕出一个血淋淋的大伤口,也不过抓把土往上一摁了事。扒火车练的是速度,越练越快。扒快车,与飞驰的列车竞速,那才最具挑战性!从飞驰的列车上下来的时候,那可就不是速度问题了,必须沉住气,脚蹬着梯蹬,手紧抓上面的梯蹬,身子努力向后挺躺,千万不能向前俯冲,不然,就会被车轮的风拽下去,向后挺躺着身子觉得脚跟着地的时候,松开手就下来了。

宋丰年的功夫在远近村庄有了名气,宋砦的孩子们因为有了宋丰年,也就有势可仗了,倘若跟邻村的孩子发生了矛盾打斗,一旦打不过,就说:“快去叫丰年!”有一回,宋丰年一手拎一块红砖就上去了,到了跟前,并不跟对方交恶冲突,只将两块砖举到头的两侧,对着自己的脑袋,两手猛然一个闪合,只听“咔”一声,砖就两截了。这群半大小子一个个看得咋舌瞪眼,服气得五体投地,对方不战而退。其实,他玩的是借力打力,两砖相击,只一个手疾如电,虚实一晃刹那间就完成了,自己毫发未损。

宋丰年的功夫在孩子们中间越传越神,就连郑州市里也有孩子慕名而来,要向他拜师学拳。他说得轻松:“所谓功夫,就是力大打力小,手快打手慢。”其实,他的这种无师可承、自成一体的无套路的杂家路数,不好修炼也不易破解,这是在与病魔恶战中淬炼出来的,没有遭受过那般病痛折磨的人,何以能达到这般功夫!不只是功夫,人生的智慧也在同步成长,酷烈的淬砺浇灌了他青春生命的刚韧与意志,一辈子留在了他的体魄中,使他成为生活的强者。

田野里秋庄稼快熟了,玉米长满了籽粒,高粱穗沉甸甸地摇曳着。队里要派社员夜间护秋,一夜两分,没人愿意看。不是嫌工分少,是害怕。夜半,四野浑黑,齐乌乌的庄稼地里像有鬼魅似的,这儿哗啦哗啦,那儿咝溜咝溜……体魄和内心都强大起来的宋丰年主动请缨,要去庄稼地里护秋。夜晚他爬到高耸在地里的塔架上,安然地躺在上面,秋风吹拂,遍野虫鸣,天籁之音不绝于耳……他心思着,真要有鬼魂来倒好,看看究竟什么样子。若亲人去世了,能见到鬼魂岂不更好!

就在1962年这个冬季,腊月二十二日,疼他爱他的爷爷走完了贫苦的一生。

1963年春,休学一年多的宋丰年终于可以回校复学了。老师对他的课业进行了测试,所学的英语几乎忘完了,就记住一句:“Long live Chairman Mao!”老师说:“还随进一年级里吧!”

范媛早他一年毕业。暑假,毕业了的范媛来到宋砦村,找到宋丰年,脸红得像含苞桃花一样,低着头从兜里掏出一个用绣花手绢裹好的包儿,递到宋丰年手里。宋丰年打开一看,是一只绿莹莹的玉镯,心中骤然像潮水一样,轰然掀起波澜、溅起浪花,以往那种朦胧的、散发着青青气息的春萌之恋,霎时绽放得芬芳灿烂,馥香逼人!这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心突突突地狂跳起来,按捺不住激动、慌乱、手足无措,他那落拓不羁的个性一下子收敛得全无迹影,变得腼腆羞涩起来。他没见过这样贵重的佩饰,他曾听同学间言传,范媛的爷爷是个小资本家,也只有她这样的家庭才会有这样的东西。他不知道这是只翡翠镯子,翡翠这一玉名源自翡翠鸟,雄鸟羽赤为翡,雌鸟羽绿为翠,合为翡翠。这样的表白已不再是白馍换红薯了,这是昂贵的翠玉,清纯无瑕的处子恋情。时间凝固了似的,屋子里静得只剩下彼此粗细不匀的鼻息。范媛勾着头,垂目含羞,两只捧出情愫的纤手不安地交握着……良久,宋丰年的目光从手镯上移开,深吸一口气,环顾着自家贫陋的土墙茅屋,哪里是珍放这件宝物的地方呀。他心中激荡的潮水渐渐退去,慢慢归于平静。这茅屋不是范媛这样的姑娘能待的地方,爱一个人,就应该给她最好的,他不能让她住在这样的茅屋里,不能没有白馍让她吃。他把玉镯重新包好,还到范媛手里,冷然道:“我毕业后要回乡劳动,不能误了你的前程!”范媛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羞涩转为木呆,清澈的眸子中瞬时泪花盈盈。宋丰年以冷峻的理性,锥心的疼,以利剑般的霜冷虐杀了两人的清纯恋情。他无翡玉相匹配,他天性中有着高傲的自尊,又有着柔软的情怀和强烈的责任,他的决然绝情谁能说不是一种至爱呢?范媛走了。那一汪清泪和玉镯的莹莹翠绿在宋丰年的生命里一直晃着,“柳条花纇恼青春。更那堪,飞絮纷纷。”三十年后,他坐着桑塔纳去找范媛,两人相望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