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贾忠实雪地送佳炭 张善童东响水务农(上)
善童在陈述过去的一切,玉娘哭得两眼通红,姨娘在一旁陪着流眼泪,姨夫长吁短叹不住声,屋里沉寂得吓人,就这样过了半晌,姨夫开口说道:
“孩子,灾难总算过去了,也就别伤心啦!”他打了个嗨声。
“若按我原来的打算,年前你去焦家店做活收入两个钱,除了过年花销外,剩下的填补来年开荒用项。来年呢?咱爷俩到庙上南大甸子去刨荒地。但是,听了你的过去,你年纪不大可力气不壮,又没种过地,这务农的苦头恐怕你受不了?”
“不,姨夫。人就得随贱随贵,能不能干得了,那就得看在什么情况下!”“姨夫你老放心吧,只要生活上安心,吃点苦还算个啥!”
玉娘接着说:“你老在外边打听着,谁家婚男嫁女的针线活忙不过来,咱们包来点做做,那也能挣几个零花钱。”
姨娘听说玉娘要包针线活做,表示同意,就说:
“丫头说得很对,针线活比编草鞋强得多,又干净还挣钱。”
姨夫又接着说:“咱爷俩开春破土动工,地化透就刨荒,到芒种以前就能把大粮种完,然后再开它三亩二亩的种上小豆和荞麦,若赶上年景好,也能收成四五石粮。”他越说越高兴。
“挂锄后,咱爷俩把后面的两间小房拾掇出来,盘上炕,你们小两口搬到后院去住,那就方便多了。”
经过这次合计,四口人心里都有了底,感到日子有了奔头。第二天早饭后,姨夫领着善童去焦家店上工。三掌柜的乍一看到善童细皮嫩肉的活像个漂亮的大姑娘,这“院头”活恐怕他是干不了。善童却一口回答道:
“掌柜的请放心,咱一定把活干好!埋汰、累都没啥,就是怕找不到应干的活,就请掌柜的多指点啦!”
“你既然说能干得了,那就先干个头年试试吧,来年咱们再另订。”
说句实在话,三掌柜的从内心深处有他不可告人的隐密,长期雇用善童他是不会放心的。
善童在焦家干了第一天活,掌柜的还算满意。就这样,善童在焦家店干了个腊月。
这一年是小进,二十九过年。西北甸子到南荒里倒运木材、贩卖烟蔴木耳等山货的脚车怕坏道,帮年根子就得赶回去了,店里没有活。刻薄起家的焦三想在伙计们吃喝上耍心眼,腊月二十七那天他对伙计们说:
“今年下栈的脚车大都回去了,年下可能没店客,咱们大家也都回家去过个团圆年吧。明天二十八,咱们吃顿散班饭就放年假。年后,正月初六上工。”
善童在焦家店一个月得了一百吊官帖的劳劲费。三掌柜对善童任劳任怨干活比较满意,善童挺感激掌柜的,并要求以后如果有零活可以找他来做。三掌柜说:
“以后如果你愿意的话,年年冬季你就来给我当院头吧!你活干得好,我姓焦的也不是木头人,绝不会委屈你!”善童又同伙计们闲扯了一会儿就往家走了。
当张善童走到十字街口的时候,迎面走来几个人,其中两个人的眼睛死死盯了张善童几眼,问同行的其他人:
“这个小伙子是谁家的?怎么从前从未见过呢?”
“他是栗忠实的外甥女婿,是由关里家新迁来的。”其中一人回答。
“这家伙长得太漂亮啦,赶上大姑娘美啦!”
“可他那口子也真醜(同丑)得出奇,你若看见,管保吓你个倒仰!”另一个人感到不平地说。
“嘿,不信明天你就到老栗头家看看去!”
“好汉没好妻,赖汉娶花枝,真是不假”!
那几个人故意大声说这些俏皮话,善童听得真而且真,满意地偷着乐。
关东俗气,大年这一天店铺里还忙活着,人们叫这半天为穷棒子集。善童到宋小铺买了一袋上好的白面,打了年纸,又买了几张杨柳青年画和十几个高升炮。回到家,大家都很高兴。今年春节对联不用请人写了,姨夫去李老香小店借了笔墨交给了玉娘。玉娘研好墨,把纸铺在桌子上,挽起袖头,刷刷点点写了三付门对。
大门对联是:
瑞雪青松草舍茅屋辞旧岁
明山秀水日月近人迎新春
房门对联是:
箪食瓢饮茅庐风雨
男耕女织不让春秋
重门对联是:
奋起人生一点志
不教白发叹蹉跎
姨夫和姨娘一个大字也不识,不知玉娘写的都是什么言语。这两位老人对这两个孩子更是亲近得了不得。
除夕的晚上,照例不睡觉,包完饺子就坐下唠嗑、喝茶和嗑瓜子。三星平梁的时候全屯鞭炮齐鸣,家家户户开始迎接财喜神,拜年吃饺子。
栗家四口也忙得个热火朝天。栗大爷一辈子给人扛活,成家后没有子女;栗姨娘半世飘零,孤苦伶仃;玉娘善童多灾多难。这四个苦命人,今天竟意外地遇到一起,过上了团圆年,享受到了天伦之乐,哪个人还能有觉可睡?他们坐下来,唠闲磕,忽然善童评论起玉娘写的对联儿来。违背了对联儿的偶对格式,玉娘却不以为然。她认为,只要能表情达意,写出现实就不用去墨守成规。他俩一唠起这些儿,两位老人却搭不上茬。玉娘是个聪明人,忙把话题转入发福生财上来,果真两位老人立即欢天喜地起来。他们四口人越唠越起劲儿,越唠越高兴,一直唠到天大亮还有点儿余兴未尽。
大年初一早上吃完饺子,姨夫叫善童出门往北走,因为这年的福神在北。善童来到东响水才一个多月,人生地不熟地往哪儿去,也只好到焦家店走走,正好焦家店又在正北,也就信步走了下来。
善童走到焦家店大门前,前脚刚迈进门槛,就听见焦三在店房内破口大骂呢。
“他妈的,这都奴欺主啊,这店也说不上是你开的还是我姓焦的开的。这回你管吧,我是什么责任也不承担!”
善童听了焦三的这几句话,没马上进屋,他站在外屋又仔细听了听,直到焦三住了声,他才推门走进屋里。他进屋一看,见店房内只是焦三与小堂倌两个人。显然,焦三的那些肮脏话是对小堂倌儿骂的。善童瞅瞅小堂倌儿,然后满脸笑容地对焦三儿劝解道:
“掌柜的,大年初一的别生闲气了,高高手小堂倌儿就过去啦!”善童扭过头儿看了看哭得泪人一样的小堂倌,又同情又可怜,忙为他开脱道:“掌柜的,小堂馆年小不懂事,原谅他这一次吧!”他说完这句话,急忙转过身,以训斥的口气对堂倌儿说道:“还不过来给掌柜的陪个不是,还坐在那挺着!”
小堂倌听了善童的话,并没动地方,仍是坐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哭。
原来这小堂倌只是孤身一人,也是从关里家逃荒上来的,这年刚满18岁。他到了东响水就落脚在这焦家店,开头几年是白干活儿吃饭,后来年龄大了,焦三才按月拨给他几个钱儿。夏季店里没活儿,他还得给柜上另掏伙食费。他为人忠厚老实,跟谁都合得来。自从善童到焦家店来当院头之后,因为他们都是由关内逃难来的,也都受过数不尽的千辛万苦,因而一见如故,竟同善童情同手足一样。这堂倌原来也有姓有名,可这屯当地人只知道他叫小堂倌,根本也就没人去过问他到底姓啥叫啥。
“小张,你听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焦三瞪着两只充满血丝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昨天临要供大纸的时候,那个‘山倒挺’”,他说着向北炕呶了呶嘴儿,“来了要住店,我说什么也不留,怕是大过年的再出什么事儿,小堂倌却一面应承下来,把那个老‘山倒挺’留了下来,今早上一看死在那儿啦,你说我这个年可怎么过!大年初一的就得出丧!”焦三说着又打了个唉声,然后用手指着小堂倌骂道:
“人是你留的,你发送吧!”
善童听说死了人也感到挺不吉利。可再一看小堂倌急得那个样子,也真叫人看着可怜,于是,对小堂倌说到:
“事情已经这样了,哭也没有用,还是得想办法发送那个人哪。来,我帮你入殓。”
可是,大年初一的,买棺材也没有人愿意卖。他们正在为难的当儿,门开处走来垂头丧气的焦广宇。三掌柜见他进来,怒目横眉地吆喝到:
“老二,你们家不是有现成儿的薄皮棺材吗,卖给小堂倌一付,从他工钱里往下扣钱,叫他赶快把那个死倒挑出去!”
善童和焦广宇帮助小堂倌把棺材抬到店门前大道上,然后由小堂倌抱头,善童和焦广宇帮他把死老头儿入了殓。焦广宇又从家牵来一头牛,用爬犁把棺材拉到乱死岗子去了。
其实,这件事与其问小堂倌,倒莫如去问焦广宇,因为焦广宇也是这起冤案中的被害者,不过焦广宇天胆也不敢吐露出一言半语。
死的这个老头儿本姓乔。与小堂倌一不沾亲二不挂拐,那为什么焦三却一口咬定责任在小堂倌身上呢?
原来二十七那天,焦三辞退伙计的时候,有家的回家了,有亲的投亲了,有友的靠友了,也就是小堂倌没地方去。三掌柜也明知小堂倌没地方去,可却硬拿一把,说一个人伙食没法办,小堂倌情愿自己做着吃,不连累柜上一点儿什么的。三掌柜这才以照顾小堂倌为名勉强答应了。
二十九那天,临要“供大纸”(编者:东北过年祭祀习俗。)的时候来了个老头儿投店,三掌柜的百般不答应,并且说大车店不留孤身客商。但老头儿硬赖着不走,把身上背着的花篓往北炕上一放,脱掉靰鞡上了炕,三掌柜见老乔头儿赖上了,就示意小堂倌硬往外推。小堂倌正因为自己逢年过节没处去,心里挺难过的。他没有听掌柜的,反而替老乔头儿说情,恳求焦三留下老乔头,可掌柜的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外开销。他们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焦三老婆说兄弟媳妇儿有事儿叫他去,他就像一条疯狗似的奔出去了。焦三一走,小堂倌就让老乔头上炕里坐,并告诉说,不管掌柜的怎样往外撵,就坐在炕上别动坑!
过一会儿,焦三走了回来,气呼呼地对小堂倌说:“你留下的人,你管伙食吧,柜上是不负责的,不过房钱必须如数付给。”
“是,掌柜的,店钱分文不少,如数付给!”老乔头抢过话头做了答对。
那么,焦三掌柜为什么开恩了呢?原来是他兄弟媳妇说,过年吵架不吉利,三掌柜这才没往外撵。老乔头见掌柜的点头留下来了,乐得够呛,又听说伙食要小堂倌负责,忙从衣袋里掏出二百吊官帖,对小堂倌说道:
“小伙子,快,快到店铺去买点儿过年用的东西,咱爷俩好好过个年”!
“不用了,乔大爷,什么东西都齐全了,那钱留着你自己用吧。过年用的油酒米面、花椒粉条样样都齐全了。还买个啥?”
“那你就买苹果、橘子、梨,再买几十个高升炮。”
“买那些玩意儿干啥,白瞎钱了。”
“三百六十五天盼个年,不花几个钱乐呵乐呵还行啦”!
小堂倌按照老乔头的想法,去买了很多过年东西。回到店里一样儿一样儿的拿给老乔头儿看。然后算算账,把剩下的钱如数还给老乔头,老乔头见了一摆手,诚恳地说:
“剩下的那几个钱儿都给你留着过年买糖果吃吧!”
小堂倌和老乔头为剩下的钱谦恭的时候,正赶上焦三到房来取东西,他见老乔头儿竟成百成百地把钱白送给人家,感到很惊奇。心里暗想道:扛一个月活儿,挣个上等劳劲钱也不过一百吊钱。这老家伙竟把一百五十吊钱白送人,不问可知,这个“山倒挺”真是个有干货的家伙。他把事情看在眼里,暗暗记在心上。
老乔头和小堂倌的晚饭是小堂倌做的四个菜一个汤,还有四两白干酒。别看老乔头儿年岁不小了,可酒量还真行。酒意正浓时,老乔头看样子没喝够,又热了四两酒,爷俩山南海北的一直扯到天快黑了,才吃了口饭结束了。小堂倌里倒外斜地勉强把碗筷拾掇下去,然后身子往后一仰就鼾声如雷睡了过去。老乔头放下饭碗,就没动坑身子往花篓上一靠,也就进入了梦乡。
天完全黑下来了,三掌柜大声招呼小堂倌点灯,可招呼好几声也没听到堂倌答应,焦三有点儿火了,就到店房里来查看,屋里黑咕隆咚地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小堂倌鼾声如雷。焦三点上了灯。见老乔头背靠花篓,仰面朝天睡的正香。看样子两个人都喝得过量了。
焦三看到这里,一个罪恶的念头闪现出来。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老乔头跟前,用手把老乔头的脑袋轻轻地从花篓上挪开。然后敏捷地把手伸进了花篓里摸了起来,上面是几件破衣服,往下摸到两个用破布包装的长条硬邦邦的东西,最底下好像是用布包着个小匣。他正想掏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忽然外面有人走了进来。焦三假装嘴里嘀咕说小堂倌他连点儿零活儿也不帮助干!
门开了,走进来的人究竟是谁?焦三也没去过问,一会儿,接二连三又进来很多人。焦三这才知道,他们是除夕晚上来店里玩儿来着的。他把灯点好,亮堂堂的,店里顿时沸腾起来了。抓骰子的吆五喝六,玩骨牌的七七八八,抢状元的大嚷小叫……。
东响水屯子北头大道西旁,这所焦家店也是有年头的了,早在焦家来这东响水占山的时候,焦三的太爷那辈就在这个位置开了个骡马大车店。焦三是第四辈啦,焦三是一母所生哥俩,他是老大。因为他在叔伯哥们儿之间排行老三,所以人们都管他叫三掌柜的。焦山的弟弟比他小三岁,从小就患抽风病,每天晚上都犯病,一抽风就是一两个小时不省人事,特别是春秋两季更为严重。焦三两口子结婚十多年,没有子女。他希望弟弟能有个一男半女的,好来接续焦家的香火。在他弟弟二十二岁那年,焦三南挑北选给他弟弟选了一个漂亮的姑娘结了婚,那姑娘性格很懦弱,娘家除了一个不成材的哥哥之外,没有别的亲人。他哥是因为赌输了钱,用她换了一大宗赌本,才把她许配给病人的。按道理讲,焦三替弟弟完婚是件好事,可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就在焦三他弟妹过门儿不到一个月的时日里,焦三就威逼利诱,把兄弟媳妇霸揽过来,开始时焦三老婆吵闹不依,后来禁不住焦三连打带骂,也就不敢再干涉了。而焦三对他弟妹是百依百顺的,只要他稍微有什么想法,焦三马上就极力奉承,全部照办。焦三对他弟妹软语温存:
“我和你嫂子男孩儿女孩儿都没有,将来这份家业就都是你的了,你若能生个一男半女的,那就是天大的功劳。老二病的那个样子,自己活着的精神都没有,哪还能伺候了你,你就安心享福吧!”
那个女人本来就懦弱,娘家就没个“主心骨”,实逼无奈,也只好任凭焦三糟蹋。他毕竟是做贼心虚,唯恐有人挑拨他的好事儿。所以,一次也不叫她去住娘家。并且在店内,选择伙计也特别审慎,凡是年龄相当、容貌俊俏的小伙子一概不用。所以,善童刚来时他存有疑虑,本想找原因谢绝,可那是年关在即的时候,急切间又找不到别人,只能勉强雇用了。
这年除夕晚上,按照焦三的意思,本不想点灯,节省点儿灯油钱弥补营业上的缺额。可在供大纸的时候又来了个老乔头,后来他发现老乔头是个有实货的人,顿时产生了谋财害命的不良之心。到各家燃放鞭炮的时候,惊动了在店房里玩儿得正起劲儿的小伙子们,他们马上回家去接财神、吃饺子,一轰而散,屋子里顿时消停下来。
焦三在盼望三星平梁迎接财神的时候快些到来,他一见人们散了,哪还顾得上接财神、敬祖先。一个高儿由炕上跳下地,三步并作两步奔向店房,他径直奔老乔头儿跟前,把背篓里面的破东烂西一下子倒了出来。他首先拿过那两个长条布包,打开一看原来是两颗胳膊腿儿分明的棒槌,每一棵足有四两多重。他又忙去翻腾花篓下面那个像匣子的布包,打开外层的破烂布,里面是用绿丝绒包着的五根金条,还有两块金砖和一只金戒指,焦三惊呆了,抓紧把金条、金砖和金戒指塞进自己的怀里,把那些破烂儿又塞回到花篓中。又翻摸老乔头的衣兜,掏出八百九十吊官帖。他左手拿着棒槌,右手揿着官帖,想回自己屋里去。可猛的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他从那迭官帖中数出四十吊钱塞回老乔头怀里,转身想走。不知是一种什么魔力促使他好像还不十分甘心。他又转过身儿把塞给老乔头的四十吊钱掏出来。由于他一掏一揣,一揣一掏,使老乔头受到了震动,身子由里向外一翻,把个被钱财迷住心窍的焦三吓了一身冷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乔头,假如老乔头真的醒转过来,那他将会儿一下子扑上去,用两手死卡住老乔头的脖子,活活地把老乔头掐死。也是老乔头还有几分钟阳寿,翻了个身又憨憨地睡了过去。
“老二,快来跟我去干件大事!
焦三走回自己的寝室,藏好了金条和棒槌,走到他弟妹的幔帐前,用手掀起幔帐,一边嘴里召唤着他弟弟,一边用另一只手拧了一把他兄弟媳妇的脸蛋子。他兄弟媳妇儿虽然跟他发生了不正当关系,可并不十分甘心情愿,被他这一拧,骂了一句什么把头缩进被窝儿里了。
焦三的弟弟抽风刚过劲儿,手脚还都不十分灵活,可他并不敢违背他哥哥的命令。他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趔趔趄趄地跟了出去。
焦三的这幢房子是一连脊七间,东头的一间是仓库,接着是一间厨房,再就是一连三间六铺炕的店房。在店房的西墙开了个壁门,通往焦三住屋的外间屋,最后一间是焦三与弟弟的寝室。焦三腿脚灵便,又是着忙打底子,他一个箭步窜出屋,顺手从刀挂上抄起一把锋利的杀猪刀和一根绳子进了店房,他奔向老乔头儿跟前,把绳子套在抱沿柱上,然后把两个绳头系在一起套在老乔头的脖子上,用那把杀猪刀的把插在两股绳中间上起劲儿来。他这一上劲儿牵动着老乔头的身子向抱沿柱跟前移动,可他又腾不出手来去按住老乔头的身子。他想喊叫他弟弟来帮忙,可又不敢大声,唯恐惊醒小堂倌。可巧,这时候他弟弟蹒蹒跚跚地走了过来。他命令他弟弟用桌子顶住了老乔头的身子,焦三狠命的上起劲儿来,他搅了一阵子,只听老桥头儿的肚子里咕噜噜的响了两声,他忙把脚上的劲儿松开,然后又重新搅起来,只见老乔头的肚子越鼓越大,眼珠子由眼眶中突了出来,头上的青筋暴得多高,眼看就要断气儿了。忽听外面有脚步声,焦三明知这个场面是没法回避的,他掉过头去两只露出凶光的眼睛死盯着门。门呀的一声开了,进来的是居住在道东的焦广宇。还没等焦广宇看清屋子里到底是一出什么戏呢?焦三冲过去一把抓住焦广宇的前胸衣襟儿,另一只手把那把雪亮的杀猪刀在焦广宇面前一晃威胁道:
“焦广宇,明告诉你,分赃没份儿,犯法有名。你若想活着回去,快过来给他上几个劲儿。”
这时的焦广宇已经吓得浑身乱颤,连尿都尿到裤子里面了,哪还敢不答应他的要求。他被焦三拽到抱沿柱跟前,闭着两只眼睛,把焦三递过来的筷子伸进两股绳子中间哆哆嗦嗦地上了两个劲儿。其实老乔头儿早就断气儿了,不然焦三也不能叫焦广宇用筷子上劲儿。
焦广宇上劲儿的这当儿,焦三蒙然想起方才人散后,由于太忙忘记了拴大门,他忙命他弟弟去把大门拴牢。他弟弟出去之后,他用刀逼着焦广宇把绳子解了下来,然后把老乔头重新挪回原位置,用大被蒙了起来,使不知其详的人冷眼瞧不出破绽。才对焦广宇说道:
“这死鬼并不是有钱的老客,我所以要弄死他是因为我看他不顺眼。你伙同我杀人害命,犯事儿也别想逍遥法外!”
“开门,开门哪,我们那个局还没结束呢,还得接着干!”
“三十儿晚上坐一宿,省得一年不精神。”
焦三听到门外叫门声挺急,扭头向醉成烂泥的小堂倌看了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焦广宇威胁道:
“不许你变毛变色的,照旧跟别人一块儿玩儿,若流露出一点儿马脚,小心你的狗命!”焦三边说着边用那把杀猪刀在焦广宇面前一晃,指着西墙的壁门命令道:
“你先由西头门出去,再由东头门儿进来!”焦广宇刚想抬步,焦三又小声喝道:“不要忘了,明早早点儿来帮助发送这个死倒!”
焦三安排完焦广宇,又仔细巡视一下屋里的一切,才走出去开大门。来店房里玩儿的那些人,哪里会想到在这普天同庆的大年晚上,在这群众出没的大车店里曾发生了图财害命的凶杀勾当?他们一直玩儿到天光大亮才陆续散去。
焦广宇好像恩逢大赦的死囚,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一头攮到炕上,连饺子也没吃。家里的人还以为他是输了钱,窝了火,也就没去问他。
善童帮助这小堂倌发送出去老乔头,又劝解三掌柜的几句,这才起身往家走。他刚走出焦家的大门还不到一箭之地,后面跟上来三个小伙子,其中一个带着醉意大声向善童呼唤道:
“喂,张山东,张山东!”
善童明知是在招呼他,可只当没听见,依旧向前走着。他边走边想,遇见岔道儿就赶快躲开他们,免得大过年的与他们呕气儿。偏偏事不随心,那这条路除了通往坟圈子有条没多少人走的路,再就没有岔道儿了,善童只好硬着头皮在前面走着。
“好个漂亮的张山东,见到大姑娘就下手也保准儿不会沾包。”带着酒意的那个小伙子吐字不清地挑笑着。
“他那个醜婆娘真有福,怎么就叫他相中了呢?”
“焦三兄弟媳妇儿没调戏你吗?山东。”
那三个小子就着最后一个说的这句话,围绕焦家店的桃色新闻,把善童硬拉了进去,说的越来越不像话。善童尽管他们说的再不堪入耳,也只当耳旁风,加快了脚步向家走去。
自从善童两口子与姨夫姨娘合为一家之后,两位老人好像年轻了好多岁。干起活儿来更有劲儿了,走起路来身轻脚飘,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脸上笑容也总是消失不掉,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一家四口人四个姓,两老两小乐无穷。
善童初一歇一天,由初二开始就上山拾掇柴禾,仅用四、五天时间就把全年烧的柴禾准备差不多啦。
初六早晨,善童忙吃了一口饭,就到焦家店去上工。中午饭柜上给添了几个菜。吃完饭坐在店旁闲聊天儿,三掌柜的也凑过来扯闲白,他借着几分酒意对善童调笑道:
“小张,听说你那口子长得特别醜,明天你把她休了,我把我老表妹给你保来,那才般配呢!”
善童听着焦三的话,心里想道:话没腿儿跑的可真快。玉娘的“丑”在这东响水算是出名啦。其实,善童还是没悟出其中的奥妙。假如善童不是长得那么出众,玉娘的“醜”也就没人去评论了。就是因为善童美如冠玉,玉娘丑得出奇,对比之下怎么能不叫人替善童抱不平,玉娘的丑又怎么能不叫人评论呢?焦三对善童说的话虽然近乎酒后调笑,可也并不是没有来由。原来焦三第一次见到善童,本不打算用他,怕他兄弟媳妇勾搭善童。后来经过细心观察,他兄弟媳妇几次勾搭善童,善童都没上钩,这才放了心,承认善童是个仁人君子。焦三说要给善童保媒的事也不是瞎说,他听说玉娘长得奇丑,善童又是他心目中仁人君子,当然他也感到不平。假如善童家里没有玉娘占据位置,那他一定会给善童做媒的,焦三想把他弟妹的表妹介绍给善童。
伙计们听掌柜的鼓吹善童休老婆,大家也就以善童、玉娘为材料说笑起来。“丑妻近地家中宝。”
“老婆长得醜,家中不养狗。”
“老婆赛天仙,老公把心担;醜中醜,啥事都没有。”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扯了起来,一直扯到天黑才相继散去。
善童回到家里,见姨夫没在家,玉娘正同姨娘说磐石县小石棚遇见个老乡的事。玉娘告诉姨娘说,据那位乡亲说,二十年前有两个关内人来闯关东,其中一个人发了财,在他俩结伴回关里的路上,发财的一个被另外一个用刀捅了,夺去了全部财产回关里家了。姨娘听了玉娘的这番话,联想到自己的儿子,不禁放声哭了起来。善童看见姨娘哭的很伤心,怕大过年地再上火闹病,忙用话来打岔,他借着点儿酒劲儿,用手指着玉娘说道:
“我跑关东,若是有人用刀攮我,除非是想抢你这个丑八怪,不然,他可抢我干啥?可你又没人稀罕,可见长得漂亮倒不如长得丑好。”
玉娘听着善童开头那几句话并没啥感觉,后来听善童评论起“丑”和“美”的问题,不禁引起伤心事来。她想:她若不是因为有几分姿色,又何必背井离乡闯这关东。她越想越伤心,不由得也哭泣起来,她这一哭,屋里空气顿时沉闷起来,直到姨夫回来了,大家才重新乐呵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