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孤羊案
茫茫夜色笼罩下的长江两岸一片混沌，世间万物仿佛都已死去。雾气迷蒙的江面上只一叶扁舟若隐若现，借着朦胧的月光飘向黑洞洞的南岸。
未知的对岸总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惧。忽然“当......当......当”悠扬的钟声划破沉寂凄冷的夜空，传向这只孤零零的乌篷小船。
这让船上四人听到了一丝希望。纳兰花站立在船头极目眺望，远处高耸的佛塔里微弱的烛光忽明忽暗，便问道：“船家，前方是一座寺庙吗？”“那是乐善寺，”船夫使力摇着桨回道，“上了岸，往西南六里路就是南京城了。”
浅雪从舱内跟出来，惊喜道：“太好啦，今晚总算有地方落脚啦！”见那光亮愈加清晰，很快，小船停靠下来。
“各位客官，只能送到这儿了。”船夫提醒道。
寒风瑟瑟，岸边的枫叶林轻轻摇曳，发出呼拉拉的响声。纳兰花一下船便禁不住打了个冷颤，浅雪一手搭在他肩上，迟疑一下，还是跳上了岸。回头望见靖南拼命拽起一脸迷糊的小鱼籽极不情愿地下了船，他眯缝着眼嚷嚷道：“叫我起来干嘛！我正睡得香呢......”
窝在船舱里的几个时辰令他们更是困倦，这会儿该要下船了倒觉得恋恋不舍。
同伴们相互搀扶着朝那矗在黑森森夜色里的寺庙走去。丹红寺门的漆斑驳剥落，青石阶缝中长满茂盛的杂草，踩在上面冰冷而又潮湿。
小鱼籽缩成了一团，嘟囔道：“这会儿和尚都睡了吧，深更半夜的谁会出来给咱开门！”“总得试试吧，你愿意呆在外头过夜吗？”纳兰花说着“嘭嘭嘭”连拍几下门，稍停一下听了听动静，又要抬手却听“吱”一声，门开了个缝，钻出一个小光头。
他望着他们，声音还很稚嫩：“几位施主是要来本寺借宿吗？”
小和尚的问话出乎意料，四人又惊喜又诧异。纳兰花忙道：“呃，小师傅若能行个方便，让我等借宿贵寺一宿，我们将感激不尽......”“阿弥陀佛，佛说‘日行一善功满三千’，如能解诸位施主一时之难又何尝不可。”说着敞开一扇门，“请随小僧这边走。”
四人一阵欢喜，乐颠颠地跟了进去。靖南贴着小鱼籽的耳朵悄悄说：“瞧那小和尚多有教养，再瞅瞅你跟个小痞子一样。我劝你留在这庙里也修行几年怎样？”
小鱼籽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真怪，为啥小和尚一见咱们就猜着是来借宿的？”
走在前面的纳兰花回过头说道：“我想还是这寺庙所处的方位比较独特-----长江边儿的交通要冲，你看陆上水上南来北往的过客难免有遭遇上耽误行程的，这地儿离城又远，想寻个落脚处也不容易......恐怕不得已来这庙里投宿的人不在少数呢。”
“所以呢，一听有敲门声，我就猜准是又有人来借住本寺了。”小和尚接过话笑说道，“况且这会儿都三更天了，大半夜的肯定不是来烧香拜佛的。”听罢大家都笑了起来。
绕开钟鼓楼，顺着边廊往里走。
这时，在最后头的浅雪突然感到身后总有什么一直跟着她，猛地回头，便“呀”地尖叫出声：“你们快看呀，怎么会有只羊？！”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这个小家伙就“咩咩”叫着钻上前一个劲儿地蹭那小和尚。这是一只全身洁白的小山羊，应该才出生没多久，小巧的脑袋上两只犄角只露出了一点儿，脖颈上还挂着柳条环，俏皮可爱的样子十分逗人喜欢。
小和尚似乎跟它很熟，蹲下来爱怜地抚摸几下它柔顺的背部，又轻轻推开了：“听话，别再过来了，快去后院！快去！”
他又站起来面向纳兰花他们，模样立刻变得严肃：“这是个秘密，你们千万不要告诉这寺院里的任何人。”
四人虽然听得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齐齐点头答应。可小和尚还是不放心，非要他们对天立誓。这小和尚满脸天真又神秘兮兮的模样惹得人哭笑不得，纳兰花和同伴们便只好一齐单手指天，再三保证绝不对外人讲此事，方才肯罢休。
几人又穿过两道偏门便是一处开阔的院落。来到一间僧房，推开门，四人大吃一惊，偌大的房舍中间是一条又长又窄的过道，两边摆设有几十来张床铺，却是空无一人。
“今晚可巧了，没别的人来投宿。各位施主就在这一间歇息吧。”小和尚说罢便闭门离去了。
空荡荡的房内小鱼籽兴奋地在一张张床铺间上窜下跳直叫唤：“哇哈！今晚我要随心所欲喽！”靖南笑骂道：“你小子下船那会儿还瞌睡得差点儿死过去，怎么这时候又活过来了？！”
待同伴们随意择了一张床铺便各自睡下了。
清晨的古寺有着诗一般的意境，纳兰花踩着长满青苔的石板小径走进郁郁苍苍的柳林深处。一棵棵大柳树修直挺拔，密密实实地将阳光阻隔于外界，只隐隐听见清脆的鸟鸣。果真是踏入了人世间的一片净土，置身其中，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
再往里走，便见一块大青石上蹲着一个小僧。“咦？这不是昨晚那个小和尚吗？”纳兰花心想，又见他满脸愁容，并不像在打坐修行，于是上前问道：“小师傅，你是遇上什么苦恼事了吗？”
小和尚双手托腮，单瞥了他一眼，嘟哝一句：“什么事都没有，你走开！”这下惹得纳兰花更好奇了，便耐心说道：“瞧你闷闷不乐的样子，说出来嘛，没准儿我能帮上忙呢。”
小和尚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才抬头打量起纳兰花，想他也不过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孩子而已，能帮上什么忙呢？
“这是个秘密，不能告诉你。”小和尚心不在焉地玩弄着一只用柳条枝编结的圆环。纳兰花想了想，笑道：“既然你不肯说出来，那就让我猜猜看……或许，是你圈养的小山羊不见了吧？”
小和尚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纳兰花便道：“你手里这个柳条环让我想起昨晚那只小山羊脖颈上系的项圈。”
小和尚急了：“小羊跑丢了，我该怎样找到它呢？！”纳兰花拿过柳条项圈仔细检查了一遍，说道：“项圈上柳叶完好，没有被咬过或蹭过的痕迹，所以不是它自个儿跑丢的。而这项圈应是被某个人故意摘了下来的。”
他又把项圈递还给小和尚，说：“我叫纳兰花，你呢？”
“我是寺里最小的和尚，法号叫慧心。”
“那么慧心，你就没去问问你的师兄们，看他们是如何反应的。”
慧心摇摇头道：“我说过了，这是个秘密。小山羊是我在后山捡回来偷偷喂养的，没有人知道这事，我也不打算告诉其他人。”
“噢，是么？”纳兰花笑了笑，“依我看这寺里的某个人已经察觉到了，而小山羊失踪正是与那人有关。昨天夜里只有我跟我的同伴们住进来，概无外人。你想想，除了寺内僧人还会有别人么？”
慧心听罢点点头：“嗯，你说的蛮有道理的。”纳兰花又问：“慧心，昨晚是你没把小山羊拴牢吧？”“才不是呢！我就是不愿让师父师兄们知道，才在白天把它拴好，等夜深人静了再解开随它四出遛。”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正奇怪你昨天那么晚怎么都没睡，原来那会儿你也刚好偷偷起来给小山羊松绑呢。”
“正是如此。”
纳兰花拉起慧心，说：“你是在哪一处捡到的项圈，先带我去看看。”
两人来到寺院门前，“就在这门外。”慧心说。正见一个胖胖的和尚手持扫帚呆立着，慧心冲他喊道：“念庸师兄-----”见他毫无反应又连叫几声，“念庸师兄......念庸师兄......”那和尚这才慢慢转过身来，一副如梦初醒的神态。
“我的这位师兄反应就是有些迟钝。”慧心拉着纳兰花小心地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朝他走去。地面刚被洒扫过，微微下凹的地表积满了水。
胖和尚憨憨一笑，说：“慧心师弟，这会儿该早课诵经呀，你跑出来干嘛？”
“嗯，是这样，今天晨起你见到过一只小山羊吗？”
“什么？羊？本寺里怎么会有羊呢？”胖和尚似笑非笑，“慧心师弟，你是不是昨晚上睡觉梦见了一只羊，这一大早起来就当真找起羊了？”
“师兄，实话告诉你，其实是我背着师父们偷偷养了一只小羊羔。今天一早发现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所以才来问你的。”
“噢，是吗？！可我从来都不曾见到过猪啊、羊啊、牛啊什么的......”
“那好吧，念庸师兄，我只求你千万别把这事儿说漏出去。”慧心叹口气，又问他，“对了，你怎么也在这儿呢？”胖和尚摇晃着手中的扫帚说：“没看见么，我正在打扫呢，今天轮到我当值了呀。”
纳兰花看他失落的样子，安慰道：“慧心，别太难过了，我们再问问别人吧。”
“唉，能不能找见那只小山羊不说，若被寺里知道我私下里养羊，师父们肯定会责骂我的。”
“别担心了，该发生的早晚都会发生的，这事儿真避不开只有大胆面对了。走，咱们再去问问别人吧。”
两人在一座七层八面的的佛塔下见一和尚正在清洁窗子，嘴里还叽叽咕咕的，像在咒骂什么。他猛的一回头见有人走来，便叫道：“是慧心师弟么，快过来，帮我检查一下我擦的窗子哪里有不干净的。”
“念融师兄，我来找你是有事想问问你......”
“什么？！我这会儿正干活呢！你要是不帮忙就别来瞎搅和，快一边儿玩去罢。”“我是想问你......”慧心嗫嚅着。
那和尚顿时不耐烦了：“我的小师弟，你看我还不够倒霉吗？师父也不说为什么，就要罚我当值三个月。这往后整整三个月寺里的清洁都要我一人来做，要我怎么熬过去。”
“那倒也是，师兄你隔三差五地犯戒，怪不得师父罚得你这么重。”
“嗬！你不帮着打扫，还奚落我？！”
慧心无可奈何道：“我没有帮你，可我看见念庸师兄帮你了-----他正在替你清扫寺门外呢，他还说今天是他当值呢。”
“什么？这个白痴！”念融听了哭笑不得，“我早就打扫过那里了，这胖子也就只会帮倒忙。”又看一眼慧心，问，“你还没说找我什么事儿呢。“
“嗯，是这样的，在告诉你之前首先你要替我保密！”
“得得得，”不等慧心说完，念融便打断了他，“我看你还是别问了，省得给我添事儿。你若真要问呢，那就先帮我把后廊给打扫了再说！”
慧心听不下去了，拉起纳兰花便逃。
两人来到礼佛堂外，慧心扒着门缝窥了一眼，忙把脑袋缩回：“不妙，慈遇师伯也在，这回免不了要挨骂的。”
忽然里面传来严厉的声音：“是慧心在外面么？为何还不进来！”慧心吓得一颤身，冲纳兰花做个鬼脸儿，才怯怯地走进堂内。
慈遇老和尚正闭着双目“咚咚咚”敲着木鱼。片刻，才缓缓睁开眼睛，问对坐的一个年轻和尚道：“念穹，你说早课迟到该做何罚？”
念穹恭敬回道：“请师伯饶恕了慧心小师弟，他年纪还太小，何况进寺又没多久......”
慈遇遂站了起来，走近慧心身旁，庄重的神情让谁看了都会感到畏惧，他道：“慧心，本寺乃修行之所，并非玩乐之地。国有国法，寺有寺规。不过，念你年岁尚小，你说出个理由来，为师会酌情处置。说-----因何事误了早课诵经的时辰？”
慧心犹豫半天，终于开口道：“师伯，是这样的，前些天我上后山锄坡，在半山腰碰见一只小山羊羔跪在地上。它后腿被棘刺扎破了不能走动，就被羊群丢弃了，我瞧着它可怜就把它偷偷带回寺里来抚养......可今天一早我发现它不见了！我正着急找它呢！”
“所以你早课才迟到了，对么？”慈遇大师仍一脸严肃道，“我寺乃出家人修行之地，怎能容你喂养牲畜。若本寺僧人都像你这般任性那还成何体统？”
慧心忙辩解道：“我也是在行善事嘛！就是怕师父师兄们不理解，我才一直瞒着你们......”说到这里，念穹和尚笑了：“我的小师弟，你怎么就傻傻到这般可爱！其实寺里上下都知道你在偷偷摸摸养羊呢。”
“咳咳！”慈遇大师重咳几声。大家一时陷入沉默。
这时，只听纳兰花说道：“慧心，我想有个人应该最清楚小山羊的去向。”“噢？是谁呢？”慧心忙问。
“我仔细回想之前在寺门外那个叫念庸的胖和尚为什么要说谎-----既然寺中都已知道了你养小山羊的事，他却说不知道；而且他的行为也很可疑，我们在宝塔下遇见的念融和尚说自己早就把寺门外打扫过了，他却还在那里拿个扫帚装模作样。我想，其实他站在寺门外手拿扫帚并不是为了扫地，而是为了驱赶那只小山羊。因为小山羊孤弱无助，必然对抚育它的慧心百般依赖，不可能自己无故跑丢；况且它在本寺也住了些日子，既被驱逐出门，定然是要返回来。正因如此，念庸才会手持扫帚站在门外以吓唬小山羊不敢再靠近寺院。”
念穹听了道：“无凭无据，这只是施主的臆想而已。”
纳兰花笑道：“大师若能将那个胖和尚叫来对质，我想就会得到答案的。”慈遇便向念穹使了个眼色，令他唤来念庸，他便去了。
不一会工夫，便再次见到了念庸和尚。他胖乎乎的身子一颤一颤的，斗鸡似的两只眼盯着慧心大声嚷道：“慧心，你这个小不点儿！竟敢跑来向师父告我的状，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师兄，你误会了，我才没有......”
“哼！你那小山羊是被我撵走的又怎样！告诉你，我种的一盆水仙花今早上被那小东西糟蹋了，我一气之下就把它赶出寺院了，你还能怪谁呢？”念庸和尚已完全没了方才在寺门外那副憨厚的模样，小小的慧心被吓得不敢作声。
念穹却玩笑道：“我看是慧心那只小山羊把念庸师兄的水仙花误当成了草料吧！”
对此慈遇大师也感到为难。纳兰花于是建言道：“各位师傅，我想还是请由寺内住持对这事做个评判最为妥善。”慈遇答应了。
本寺住持慈缘法师正在禅房内打坐。慈遇带着他们拜见过，又将此事原委向住持叙说一遍。
慈缘法师只静静坐着，并不言语。纳兰花、慧心等人面面相觑，念庸性子急躁，催道：“住持大师，快请您给个公论哪！”
慈缘品一口茶，缓缓说道：“慧心收养山羊，念庸驱走山羊，原是为羊吃了花儿。”顿一顿，又和颜悦色道，“为师常教导僧众-----出家人应时时心怀善念，而使我欣慰的是慧心做到了......”话到这儿，慧心赧然一笑。
念庸不满道：“大师，我不明白我有什么错......”慈缘望向他温和地道：“念庸，为师并没有说你哪里做得不对，为师明白你把小山羊驱走是有原因的。为师十分理解，所以，对你也要奖励......”
念庸乐了，忙道：“大师，您快说奖励我什么？”慈缘笑眯眯道：“养花最能陶冶人的情操，既然你喜欢，为师也喜欢，那你就帮为师也栽植几盆花卉如何？”
“啊？！”念庸对这个‘奖励’感到意外又困惑，但也无可奈何。
慈缘又望向慧心，面色严肃道：“至于慧心，违反本寺规章，虽念你年幼且心地纯净善良，但也要接受责罚-----”慧心撇撇嘴，住持话锋一转，“责罚你将小山羊喂养长大，直至这一生灵终老。”他阖上双目，“阿弥陀佛，也算是为本寺积一善缘吧。”
立于一旁的慈遇大师说道：“此事到此为止。念庸，为师要你帮慧心把那只小山羊羔重新接纳回本寺好生照看，你可愿意？”念庸虽是心里很不情愿，却仍作一礼，回道：“是，师父，徒儿记住了。”
小和尚慧心如愿以偿，终于可以永远和小山羊做伴了。
事情得以圆满结束，此时已是正午时分。纳兰花回到后院僧房，同伴们才都刚刚睡醒。他把这个有趣的故事说给了大家听。
浅雪便道：“昨晚我就奇怪嘛，寺庙里怎么会有山羊呢！”小鱼籽打趣道：“小和尚犯寺规养山羊，住持大师倒看得开-----奖励犯规的，惩罚守规的。”
靖南却道：“想想住持大师是何等修为，他老人家所达到的境界叫咱这等凡夫俗子一辈子也莫所能及。”纳兰花笑叹道：“这一回算是咱们一路上经历过的最暖心的事儿了。”
离开时，小和尚慧心与纳兰花和他的同伴们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