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篡史案
回到家乡开封,夜幕已悄然降下。
将军府的大堂内,纳兰瀛一脸茫然望着眼前的俊美少年,半晌才怔怔道:“是小兰子回来了么?”
“阿玛,额娘。”纳兰花向父亲母亲郑重施一礼,“孩儿回家探望您二老了。”
“都长这么大了!”母亲满心欢喜走到儿子跟前,从头到脚细细端详着,“进宫那会儿才八岁,这都九年没再见上一面哪!差些叫咱认不出来了。”纳兰花也就近觑着母亲的面容,才过五十就已显出苍老之相,清晰的褶皱随着笑容的溢出而浮现在额际、眼角和面颊,但那双慈祥的目光仍会让儿子感受到一种久违的童真回忆。
“小兰子,快过来坐。”父亲招呼他道。正襟端坐的人还是那个儿时印象中不苟言笑的将军父亲,令人望一眼而生畏。
“还愣着做什么?这是你家呀!”母亲见儿子有些拘谨,便挽起他胳膊在丈夫身边一起坐下来。
纳兰花这才注意到父亲身侧立着的两个女孩子。一个是他的姐姐纳兰蕴,样貌可人,性情温婉,只是年方十九仍待字闺中,迟迟未嫁;另一个是妹妹纳兰茗,模样瞧着十分水灵,才十一岁。纳兰花入宫时她才三岁多,还不能记事。
此时这个小妹妹半掩在父亲身后,怯生生地瞧着堂上的陌生人。
纳兰瀛瞅见堂外还站着一男一女,便吩咐那二人进屋相见。只见那身形刚健的男子上前几步,拱手道:“小人靖南,见过将军大人。”
“嗯,”纳兰瀛微微点头,“来者是客。请坐吧,不必多礼。”
“打扰了,我是他朋友,”腼腆的女孩看一眼纳兰花,一张俏脸泛起红晕,她用生硬的汉文对主人说,“我叫樱谷浅雪,请多关照。”说着鞠了一躬。
纳兰瀛一愣,似乎没能听懂,便试着问:“这位姑娘......籍贯是哪里?口音倒是听着别扭......”
儿子顿觉得尴尬,提醒道:“阿玛,她来自日本......”
父亲听了面上掠过一丝不快,沉默一时,才道:“呃,天也不早了,我叫下人带你们去用点饭,再早点歇息。多吉,快先带两位客人去罢。”
“是,老爷。”家奴多吉忙应声进来,请了浅雪与靖南上客房。
纳兰瀛曾是驻防辽东的将领,在光绪二十年的那场战役中丢城数座,可恨他领下的一帮少爷兵骄懒散慢,几回遭遇战被打得七零八落,赤山屯一战又险些丧命于日兵枪下。战后虽调回河南,但当年之辱至今让他耿耿于怀。
待家人也各自散去,纳兰瀛留下儿子,直入正题:“小兰子,刚才那个东洋女子......你们......”“阿玛,她是我在路上认识的同伴,怎么啦?您觉着她不好吗?”纳兰花对父亲的问话有些不解。
纳兰瀛半是训斥的口吻对儿子道:“你可记好了,我不允许你跟东洋人扯上什么瓜葛!”“为什么?!”他望一眼父亲严厉的眼神,只好含糊道,“哦,知道了......”
末了,纳兰瀛才道:“小兰子,我给蕴儿相了个夫婿,择日就办。你姐的大事,可别缺席了。”“是,阿玛。”纳兰花告退离去。
夜深了,将军府异常安静。他心中颇感寂寥,不想立刻回房,转而拐向西跨院,朝两个同伴住下的客房走去。
绕到偏廊没走几步,便见对面隐约有人影若行若止。黑暗中看不真切,走近了才知是两人正谈论着什么。
双方廊下偶遇,相视片刻,其中一年少者近前一步问:“你是......我怎么从没见过这位公子?”从年龄及身形上看,此人比纳兰花稍大些。
“哦,我叫纳兰花,就住在隔院。”
“啊!”这人恍然大悟,忙道,“原来你就是尊夫人常提起的少公子啊!在下哈穆尔圭,是纳兰将军的部属,任副都统。方才真是失敬,失敬!”
“不妨事,”纳兰花瞥见一旁的年长者,只见他理了理手中的一叠卷稿,并塞进了衣襟里,显出倦怠的神情。
哈穆尔圭又说道:“我在贵府借住多年,竟没能见过少公子真是遗憾......”纳兰花道:“我也是今天才回的家,探望几日便走。这会儿我正要回房歇息呢,你们请便吧。”
哈穆尔圭忙套起近乎:“少公子,不如我送送你吧。”“算了,还是不麻烦你了。”纳兰花又看一眼那位默不作声的长者便走开了。
这一茬绊住了他要看望同伴们的事儿,再一想都这么晚了他们一定睡下了,于是又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次日辰时才过,纳兰花照例前去父亲的正房问安。这是他进宫前就已养成的习惯,九年过去了,他还要遵循这一常例。
堂内,父子俩叙了一歇。突然外头传来急促的呼喊声:“老爷!老爷......不好了!”只见家奴多吉“哎哟”一声跌进门来。
纳兰瀛登时怒道:“什么事慌里慌张的,起来说话!”因两膝重重磕在了地上,多吉忍着痛站起身来,瘸着腿走了两步,报道:“老爷,刚才奴才去给张老先生收拾饭盘子,看见他趴在桌案上......死了......”
“什么?!怎么会......”纳兰瀛一听大惊失色,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站起身道,“多吉,快随我去看看!”“阿玛,我也去。”纳兰花也赶忙跟上。
死者张仕邦,南阳府新野县人,咸丰五年进士。甲午战争期间,他以笔帖式随军出关迎敌,效力纳兰瀛麾下,战后便返乡做了塾师。
上年四月,纳兰瀛召他来开封,授意编著一部战争纪略,记录清军在辽东拒敌始末,谨以此史集令后人反省。张仕邦欣然应允,数月以来,他一心闭关著述,几乎从不踏出书库。
老先生一日三餐则由家奴多吉侍弄,只是他用餐时间也不规律,常常是送了来又忘了用,只得唤多吉再端给厨子热一热。来回几次,他被这老头儿折腾的疲惫不堪,那张仕邦毕竟只是个外人,又不是府上的主子。多吉虽多有抱怨,却也无可奈何。
三人急忙来到东跨院书库。整间房并不很大,近窗一侧立着书架,摆有各类文献史籍,边上放一张宽大的文案,上面齐整地堆放着几摞厚厚的文稿。
张仕邦伏在案上,头歪向里侧。纳兰花好奇地抢先绕到跟前一看,这人双目暴睁面对他,直骇得他差点叫出声来,忙退后几步,望向父亲。
纳兰瀛神色黯然,不忍再看。这时家奴多吉眼尖,一步上前从文案上捡起一张纸片,上面写有几个字。
“老爷,快看这是什么......”他双手拿给主子。纳兰花也凑上前一瞧,只见写道:老朽无能,将军之请,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奈何?
区区几字,纳兰花看得一头雾水,便问父亲:“阿玛,这是什么意思啊?他究竟要说什么?”
纳兰瀛没有回答,面上有些内疚,手中的纸片不觉掉落在地,喃喃道:“只怪我苛求于张老先生,这可如何叫我向他家小交待?”便叹息着步出门外。
被撂在一边的纳兰花捡起那张纸片看了又看,更是迷惑。他一把揪住想要溜走的多吉,问道:“多吉,你可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多吉回过头来嘿嘿一笑,才把原委说了一遍。
原来,张仕邦在著书期间,每作完一卷,须得请将军阅览。敌我一战,毕竟是我方屡屡吃败仗,至于兵败将逃的内幕又避不过。如实记述,将军却认为其中“言语不当,措辞尖锐”之处甚多,还须再加修饰。
张老先生若不肯,只会惹将军不悦;如再改,岂不有违将军要把这屈辱之史记录在册传于后世以警示子孙的初衷?
纳兰花方才看时因被吓得没看清死者容貌,才再次走近一看,不禁心中一惊:“这不是昨晚在走廊里见到的那位老者吗?”忽得记起一个细节,那会儿见他还在耐心地整理手中的文稿,说明此人还是很爱惜和重视著书这项任务的。而今早还没来得及让将军过目,居然就死了?为著书而付出的心血他甘愿轻易放弃吗?想来这其中必有蹊跷。
想到这儿,多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明摆着是张老先生对老爷的要求感到左右为难,想不开才自杀的。”
“那你说说死因是什么?”纳兰花问他。
“这......奴才怎么会知道?”多吉不自然地笑了笑,“没见他身上哪儿流血啊。”
纳兰花冷哼一声:“自杀?我看没那么简单。是不是有人将其谋害也未可知。”他看向多吉,多吉不觉一颤,哆嗦道:“啊?不会吧......”
纳兰花又俯身对死者几番观察,确实不见有伤口存在。随后一眼瞥见地板上一角搁着一笼蒸包,仅食用了两个。于是他伸出手指轻轻掰开死者下唇,口内果然含着残留的馅渣,料想或是有人在包子里下毒。
他便问多吉道:“张先生的每餐饭食可都是由你料理的?”“是......少公子。”多吉的眼睛不时在闪躲。
纳兰花随即捡起一只汤包,虽是温热的,但表皮呈极干黄之状,便道:“这笼蒸包可不是新鲜的吧!”
多吉忙回道:“少公子说的是,这笼包子是昨天午前蒸出来的。这张先生只顾写作,对饭菜可从不挑剔,能将就便将就......奴才今早又给他热了热才送来的。”
“啊?!你就是这么对待我阿玛请来的客人?”纳兰花苦笑一声,随即又想:看来行凶者是在昨天就已下了毒了。
“少公子,您要是没别的吩咐奴才这就告退。”多吉抬腿便溜。
张仕邦暴死之事很快传遍全府上下,眷属们都避在各自房里,没人肯来这儿沾着晦气。
这时将军的贴身护卫诺盖伊赶来了。他对将军忠心耿耿,虽有堂堂仪表,却患有口吃之症。他见到纳兰花十分诧异,问道:“少......少公子......你......你怎么......会在这......这里?”
“嗯,我也是随便看看。你怎么也来了?”
“卑职......奉......奉将军......之命......请......请来仵作......查验尸身......”
在经仵作一番查验后,纳兰花问:“死者可是中了毒?”“没错,正是那汤包里含有剧毒才致此人身亡的。”仵作答,并提醒道,“因天气热,应尽快把尸体安置在阴凉之所,以便减缓腐烂的时间。”
诺盖伊带仵作离开时,对纳兰花说:“少......少公子......这里可是......有......有死人......你......还是赶紧......避......避开吧......”
“哦,我无妨。”他又拿起张仕邦留下的纸片看了又看。
这时,外头有同伴们的声音:“纳兰公子,一听府上出了事,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儿!”靖南先一步走进来,浅雪也紧跟着抱怨道:“原来你在这儿呢,害得我们好找呀。”
纳兰花没有理会他俩,只管对着纸片发呆,又拿起几张文稿与之做一番对比,说道:“我看写这几个字的并不是张先生,应是行凶者刻意留下的。”
浅雪和靖南也凑过来看。他继续说道:“很明显,你看这纸片上的字歪歪斜斜极不自然,与稿卷上的笔迹对照下来确是大相径庭。张先生乃一饱学之士,再怎样也不会下笔这般难堪。对此我有两种假设:一是凶手可能并不擅长书法,即非读书之人;二是凶手可能因某种原因用左手写成,而非一般人常用的右手。”
浅雪听了一本正经连连称是,靖南则提出了疑议:“也许是凶手慌乱之中写成的呢?”
纳兰花摇摇头,十分笃定地说道:“这纸片上的几个字虽说丑了些,但横是横竖是竖,却是一笔一划写成的,不是么?我想那下毒之人正是盘算着张先生已被毒死的空当,趁机溜进来,再设下这般可笑的障眼法想掩人耳目,以造成老先生是不堪将军苛求而自杀的假象。”
晌午,将军一家正在西花厅用膳,桌上没人提张仕邦之事。
纳兰花忍不住先开了口:“阿玛,张先生突然离逝,儿子觉着这事儿真怪......”“小兰子,”还没等说完,父亲便打断了他,“这档子事儿不用你管,小孩子家掺和进来干嘛!那老先生的事既是为父之过,咱府上自会着人帮着他家里料理后事。”
他只好岔了话题:“额娘,你们给姐姐挑的夫婿究竟是怎个模样?”纳兰蕴顿时羞红了脸,瞪一眼弟弟,又立即低下头去。
“你竟不知道?”母亲笑着说,“正是你阿玛的得力干将哈穆尔圭呀。”“噢!”纳兰花想起昨晚在后廊遇上的那位白面小生,便说,“我见过他了,那个人说起来是个武将,可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倒像是一介书生。”
母亲又道:“其实呀,咱们家早就中意他了。毕竟也是追随你阿玛这么些年,又跟着出去打过仗,便觉着一起出生入死的老部下靠得住,才准他常住咱府上。不过我倒还想探探他品行到底怎样,若真合得来,那必定是要做咱家的金龟婿喽!”
纳兰花想着,张仕邦既是食用汤包中了毒,那就有必要去后厨房查验一回。他胡乱吃过,便直奔向后院。
迎面走来一人,那人一见纳兰花便快步上前搭起话:“哟,是少公子啊!真是巧,咱们又见面了。”
“嗯,是挺巧的。你叫......哈......哈什么来着?”他一时忘了此人姓名。那人满脸堆笑,道:“在下哈穆尔圭。少公子,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上后房,你忙吧。”看这位未来的姐夫对自己总是刻意讨好的样子,竟让他浑身不自在。
这会儿是下人们用午饭的时辰。后厨房里只有诺盖伊趴在大木桌上吃饭。见是纳兰花进来,忙停下筷子问道:“少......少公子......怎么......怎么来......这里了?”看他结结巴巴,纳兰花只是对他点头微微一笑。他便接着又一番狼吞虎咽。
纳兰花环顾偌大的厨房,看了看灶台上的几笼蒸包,不觉皱起眉头。再一看诺盖伊,他惊讶地叫道:“唉!诺盖伊,原来你是左撇子?”
诺盖伊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答道:“是......是啊......我......我一直......都......都用......左手......拿筷子......怎......怎么啦?”
“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结巴的?”
“我......我从小记事......的时候......就结巴了......”
就在这时,家奴多吉跑进来道:“少公子,老爷让人把张先生的尸体抬到前院的柴房安置着,还命人通知了他湖南的家眷。奴才瞧您对这事儿挺上心的,便特来给您吱一声儿。”
“好,我知道了。多吉,你来得正好,我刚要找你呢。”纳兰花指着灶台问他,“这几笼汤包可都是今早上才做好的?”多吉稍稍犹疑,回道:“是......是。”
“既然有现做的新鲜汤包,你却拿昨天剩余的给张先生食用。这可都是你想的主意?”
“少公子,多吉只不过是府中蓄养的奴才,哪有这胆量......”多吉忙解释着,“都是那杀鱼的小孩出的馊主意。今天一早我来厨房取张老先生的早饭,那小孩像是早就准备好了似的,特意递给我一笼昨天吃剩的蒸包。他说‘就这些,其它的包子一概不能动’。”
纳兰花问:“那他现在人呢?”
多吉想了想便说:“那小兔崽子这会儿没事干,准是又躲在后墙根偷懒呢。”
于是多吉引着纳兰花在整个后院兜了一圈,果然见到有一毛头小孩正蹲靠在一处墙角鬼鬼祟祟不知作甚。
多吉尖声叫道:“嗬!你小子居然藏到这儿了,赶快起来!少公子找你哪!”
这小孩约摸十岁上下,穿的破破烂烂,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是脏兮兮的。猛不丁听见一声断喝,他“嗖”地站起身,正巧从腰间滚落下来两颗白花花的银锭子。
多吉见了又是一阵乱叫:“嘿!不得了啦!臭小子前两天还穷的叮当响,这会儿怎的一夜之间咸鱼大翻身啦!真是怪事儿......”
纳兰花不禁一笑,问道:“小孩,你可有名字?”“我专管杀鱼,大伙儿都叫我小鱼籽。”小孩那一双贼溜溜的眼珠子不住地打转。他又道:“小鱼籽,我问你,是谁教你把昨天剩余的蒸包给多吉的?”
这小孩一听连忙拿双手死死捂住自个儿嘴巴,作出一副死不张口的样子,叫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
多吉立刻扁起袖子,边叫道:“嘿,不说是吧?看是拿你没法子啦!?是不是想找揍啊......”
“你且住手。我自有法子叫他开口。”纳兰花止住多吉,从衣襟里掏出一颗银锭子,晃了晃,扔给那小孩,“快说说吧......”
小孩顿时两眼生光,捧着它欢喜道:“哈哈!才两天我就得了三个银锭子喽!”又冲纳兰花笑道,“成!这买卖做得成!”
听了小鱼籽的‘供词’,纳兰花离开后院,再次来到东院书库。张仕邦的尸体已被移走,他却发现文案上堆放的几摞文稿较之前凌乱许多,像是被人刻意翻查过,便心想:难道有谁来过这里找什么东西?他想要的会是什么呢?
遂坐下来,拿起一叠叠稿子细细阅读。果然找出了异样:张仕邦至此共著完三十九卷,然而第三十七卷却不翼而飞,难道它藏有什么秘密?他便又在文案上再一搜寻,仍旧找不见......
猛然心中一惊,想起昨夜见到张老先生不动声色把一沓文稿掖进了衣襟内-----或许那一沓稿子正是失踪的三十七卷。这文案上既然被翻动过,那么一定是行凶者趁机溜进来要找那一沓稿子。如果他也没找见,则必定还在死者身上。
来不及多想,纳兰花急急奔向前院那间安置张仕邦尸体的柴房。
果不出所料,他真的从死者衣襟里找到了一叠文稿。因天气燥热,尸体慢慢呈现出变质的迹象,他顾不得异味窜鼻,快速阅览一遍,再略一思量,心下便全明白了。
纳兰花立即找来同伴们。靖南抱怨道:“公子,你老是神出鬼没的,我们苦寻你几回,也没见着你人影。”浅雪也道:“就是啊,真不知道你一整天都在忙些什么?”
纳兰花也不多做解释,将一把碎银子塞到浅雪手里,急切地说道:“浅雪,这会儿我没工夫跟你们说太多。你现在就去后院厨房找一个叫小鱼籽的杂工,叫他帮忙散布一个消息,”他附在浅雪耳边低语一阵,又嘱道,“他若不肯,拿你手上的银子保管有用。”又对靖南道,“你去找来一根绳索,随我潜藏在柴房附近。”“你到底要干嘛?!”靖南被他弄得稀里糊涂。
“守株待兔啊!”
“你让我抓兔子?我可不干!”
“不是叫你抓兔子,是叫你抓跟兔子一般狡猾的凶手-----当然得靠你这个身手好的呀!”
待府上都用过了晚饭,天色渐渐模糊。
纳兰花和靖南悄悄蹲在柴房斜对过的墙柱后面。靖南问:“你真的敢肯定凶手会来?”“我想应该会的,”他说,“我让浅雪找人散布的那个消息对行凶者来说太重要了,他不会放过今晚这个机会的。”
当周遭完全被暗夜包围,俩人又等了一歇,靖南就有些耐不住性子,刚要开口抱怨,纳兰花忙示意他噤声。
只见有一黑影贴着墙壁快步溜向柴房门口,并左右望了望,随即潜入了房内。
二人屏住呼吸静静观察着,直到房内燃起一团亮光,纳兰花抑制不住的兴奋,尽力压低声音:“走,行动!”于是他俩轻手轻脚靠近柴房。
只听“哐当”一声门被踹开,见那人一只手持灯烛,另一只手正慌乱地在尸体上摸索着,闻听一声响,忙扭过头来,样貌已被人看的清清楚楚。
纳兰花大声叫道:“果然是你,哈穆尔圭!你还真敢过来!”他晃了晃手中的一沓文稿,“哈都统,你是在找这个东西吗?我知道你曾在书库里找这稿子,却没找到。没想到吧,是我抢先你一步在这死人身上拿到它了。还有,小鱼籽故意把消息泄露给你,你竟没能察觉,那是我为你设下的套!”
此刻哈穆尔圭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石雕一般,在微弱的烛光下仍能看清他尴尬的面目。
为防狗急跳墙,纳兰花令靖南先下手用事先备好的绳索将他反绑起来。他已无力反抗,却故作不明,反问道:“少公子,我何罪之有?不知你这般对我究竟是为何?”
“好啊,哈都统,既然你不肯招供,那就由我帮你还原案情的经过吧。你且听听我说的对与不对,”纳兰花高声说道,“我昨夜回房碰巧撞见你和张仕邦老先生在走廊里谈话,其实你们所谈论的正是我手上拿的这沓稿子,因为这上面写有你不可告人的秘密:三年前,你随将军赴辽东与东洋人作战,当时将军所率的先行人马被敌方围困在赤山屯。而你作为副都统,统领着后续部队驻扎在后方,只因贪生怕死而故意拖延几日,以未能及时赶去救援,险些要将军丧命。而张仕邦当时正效命于你军中,对这一内幕自然了解。至于战事结果,还是忠勇的贴身护卫诺盖伊拼死保护,我阿玛才躲过那一劫。但对于你的表现他老人家至今还蒙在鼓里浑然不知,竟还念着你曾有辛苦救援之功,一心要将我家姐姐嫁与你便是明证。在战争过后,张先生回乡,你以为此事便可瞒过去了,却想不到年前我阿玛召来张仕邦回开封编纂行军纪略,且要求他每作完一卷便要亲自过目。而你太害怕他将这一内情写进里面,倘若一旦被将军知晓,轻则取消婚约,赶你出将军府;重则甚至军法处置。而那张仕邦果真将当初的情形如实记述,此正中你要害。如此看来,你的动机已十分明了。”
哈穆尔圭低下头一言不发。
他接着说道:“昨夜你纠缠张老先生要他替你隐瞒实情,他不肯,你便狠心下此毒手,要他永远无法开口。至于你如何使的手段-----你用两锭银子买通后厨房的小鱼籽,要他把昨天你已下过毒药的蒸包存放起来,到第二天清早交给多吉,送至张先生的书库。然而你画蛇添足自以为聪明,却犯下了一个极为幼稚的的错误-----故意留在文案上一张纸片,其中尽是埋怨将军的言语,从而使大家误以为张先生是因不堪将军苛求左右为难而自杀的。关于纸片上的字迹我判断你是用左手写的,先前我也怀疑过诺盖伊,因为他是左撇子;后来我在书库里翻阅了文稿第二十一卷第四章后,才知道你曾在一次意外坠马时摔伤了右臂,导致右手疼痛时无法用力,甚至连提笔写字都极困难,而且这一病症还时常发作。因此我便把怀疑的对象转向了你-----是你写的那张纸片对吧!”他想一想又说,“那个小鱼籽对后厨房的动向再熟悉不过了,你还需要亲口跟他对质吗?”
哈穆尔圭彻底认了,他低吼一声,双膝跪地:“卑职蒙将军大人和小姐厚爱,只怕我哈穆尔圭今生没这个福分了!”
纳兰花后将此案与家人说了,只看父亲如何发落。
为此母亲常叹息道:“难得找了这么一个女婿,谁料想又生出这档子事儿来。那咱蕴儿的婚事不得又要耽搁了?”儿子却提醒说:“想来那个曾舍命救护我阿玛的诺盖伊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嘛!”
纳兰花又在家中停留数日,才向阿玛、额娘、姐姐跟妹妹道别。又因此案牵连了小鱼籽,纳兰花瞧这小孩古灵精怪的十分有趣,兴许这一路上还能帮上什么忙呢,便答应带他同行。
由此,纳兰花、浅雪、靖南和小鱼籽四人将共同开启他们的南下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