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香椿案
济南知府王廉的衙门口格外冷清,竟不见一个看守的差役。纳兰花叩门数下,良久,没有一丝动静。
“公子,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浅雪细声问。“哦,这儿的王大人算是我的故交吧。”他说着又加重力道拍了几下。
这时,门开了一道缝,只见一衙役探出上半个身子,喝道:“干什么的?!”纳兰花拱手道:“这位小哥,我是京城来的纳兰花,与你们王大人曾有过交情。今日途经此地,特来拜望,劳烦你通报一声......”
那衙役稍显迟疑,瞟一眼他身后的女子,才道:“你们且先等着吧!”说罢门“砰”地闭上了。
只不过片刻,便见一个体态清瘦,着一身简服的老者神采奕奕迎将出来,一眼瞅见纳兰花,边捋着花白的长须边道:“是小兰子啊,不在宫里陪皇上读书,跑来我这里作甚?”
纳兰花施礼道:“王大人,我本要回开封探亲,恰好路过了这儿,便想来看望看望您老人家。”
老头儿听罢不禁开怀大笑:“老朽为官四十余载,如今同朝中人能想起我这个糟老头儿的还真没几个!”
这王廉已年过六旬,混迹官场四十年间,从京师到地方,从巡抚到知府,人家做官是越做越大,他倒古怪,越做越小。想来多半是为官两袖清风,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罢了。
老头儿请两位客人进了门,即向差役吩咐道:“镇东哪,你下去帮衬着萍儿准备饭菜吧。”转又对纳兰花道,“我说小兰子啊,再过几个时辰天也就黑了,你若不嫌弃,在我这窝里留宿一晚,明早再行赶路,你看如何啊?”
纳兰花正有此意,忙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三人一齐入了堂内,待纳兰花和浅雪坐定,老头儿亲手提一粗瓷白茶壶搁在桌上,方坐下来,道:“二位喝点儿白水解解乏,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可招待的,你们也将就一回罢。”
纳兰花打量着简陋的厅堂,问道:“王大人,您府上怎么这般冷清?”
“我是个穷官儿,养不起人哟!”老头儿苦笑道,“连家小带仆从不过几人罢了,余人都给遣散回乡了。”
说话间,饭菜已端上了桌。纳兰花一瞅,只有一盘炒青菜、一盆稀饭玉米糊和几个黄面馒头,十分的寒酸。
才吃了两口,老头儿大概觉着两位客人没甚胃口,便亲身进厨房端了一小箩的糖酥煎饼来,自个儿捡了一块儿塞进嘴里,边说道:“小兰子,这可是咱济南独有的炸食,你俩也尝尝......”
纳兰花便拿了两块儿,递给浅雪一块儿。咬一口,竟有些松软,显然是上一顿剩下的没能吃完,自然不如新炸的那样脆口。
见这老头子直勾勾望着自己,像是要听听他对这道济南特色小吃的评价,便勉强笑道:“嗯......很甜呢。”
老头儿呵呵一笑:“都别客气,喜欢吃就多吃些啊!”
这时听门外有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一位面容憔悴的妇人在丫鬟的搀扶下跨进门来,她疲惫的眼神望向桌旁:“家里来客了?我咋都不知道哪......”
老头便放下筷子道:“夫人哪,你大病刚见好些,就别再乱走动了,我已经吩咐人给你房里送去饭了。”又招呼丫鬟,“萍儿,赶快把夫人扶进房里去。”妇人还要张口说些什么,却只好咽下。
眼见她主仆离开,老头儿一脸落寞神情,不住地摇头叹息。
纳兰花不明所以,也不便多问,便说及宫中旧事。
饭毕,老头儿要上西厢房探视夫人,纳兰花也跟了去,浅雪先行被安排在对面的厢房歇息。
两人一进门,便见外间方桌上的饭菜丝毫未动,朝里一看,萍儿正弯着腰劝说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夫人。
“夫人还是什么都不肯吃么?”老头儿摆手让丫鬟退出去,自己静静静坐在她床边,半晌无语。妇人察觉到丈夫在身边,便挣扎着要起身,边说:“老爷,有件事我还得跟你商量......”
老头儿忙握住她手,温和地说:“我已经说过了,你只管耐心养病,其他事儿就别再操心了。”
纳兰花环视整间屋子,仅有的几件桌椅床柜也都十分老旧,再找不出像样的家私。不禁感慨:王大人身为一方父母官果然清廉,家中清贫如洗,寻常百姓家也不过如此。他注意到,妇人被丈夫紧紧握住的右手腕的银质镯子怕是她身上最贵重的饰物了。
“若老爷还不肯答应我......”妇人一张口便又“咳咳”不止,直呛得满脸潮红。老头儿只低声说一句:“夫人哪,家丑怎能外扬啊?”
纳兰花听不明白,便安慰道:“倘若夫人放宽心,好生调养,相信不日便会康复。”又坐了一歇,才告退回房。
临时安排他俩住下的东厢房是间套房,里间的床上睡着浅雪,纳兰花则在外间炕上躺着歇息。
睡到半夜,纳兰花隐约听见里屋传来窸窣声响,便问:“浅雪,你还没睡吗?”只听她抱怨说:“公子,这间屋顶在滴水呢。”
纳兰花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了木窗,外头果然“唏啦啦”地下着雨,又见对面厢房的灯还亮着,心想:夜深了,怎么夫人还没睡下?
伴着雨滴打在窗上“嗒嗒”的声响,这一醒,他再不能睡稳,直到雨渐渐停了,才慢慢沉入梦中。
清早,纳兰花被一阵时断时续的哭声惊醒,迷糊中睁开眼,见浅雪正坐在自己旁边,似乎精神不大好,她咕哝着:“是谁在吵呀,昨晚上我都没睡好......”
他俩走出屋子,哭声正是从对面夫人的房里传出的。
“快来人哪......夫人她......不行啦......”萍儿惊恐地喊叫着。“发生了什么事?”纳兰花感觉不妙,忙冲进屋内,见王夫人躺在床上已没了气息。浅雪随后跟进来,见状尖叫一声,忙退后几步险些跌倒。
不一会儿,宿在正房的王大人听见动静也急忙赶进来,见此情形便扑在床边嚎啕痛哭起来,放声道:“夫人哪,你终究没能挺过风寒这一劫啊......你怎么忍心离我而去啊......夫人哪......”
浅雪因为害怕,便退向外头扒着门框往里瞧。纳兰花的目光移向桌上的餐盘,见已用过大半,不觉皱起眉头。
萍儿立在一边垂着头啜泣不止。纳兰花想了想,便引她走出屋子,悄悄问道:“萍儿,王大人怎么没跟夫人睡一个房间?”
萍儿答:“因为这些天我们夫人生了病,老爷才跟夫人分房睡的。”
“你就睡在夫人隔壁的房间,昨晚可有察觉到异常声响?”
“嗯,夫人这几天患病在身,一直睡不安稳,常常半夜里下床走动,有时还自己跟自己说话......”
“昨天半夜下雨时我亲眼所见夫人的房间还一直亮着灯,你知道吗?”
“是这样,昨晚我正睡着,听见夫人唤我,她叫我把桌上的饭菜拿回厨房热一热,我照着做了,之后我送了进去就回房睡了。”
“你没见有其他人进夫人房间吗?”
“没有吧,怎么可能......府上的人那会儿都睡下了,谁会大半夜进夫人的房间呢!?”
“这府上都住有哪些人?”
“西厢房、耳房是夫人和我住,老爷在正房睡,后院住着两个男役镇东跟靖南,还有前堂的师爷,他是我家夫人的舅舅。”
“你常服侍夫人,那她待下人们如何?”
“我家夫人是个软心肠,待咱们最宽厚了,从没见她责骂过谁,要是哪个犯了错,夫人最多就说叨上两句,往后便绝口不再提;不过,我们都惧怕老爷,他跟夫人相反,凡事都很严苛,有一回,师爷没留心做差了账目,夫人念着是她舅舅,就帮着遮掩下来。谁知还是被老爷给发现了,还对夫人好一顿光火呢!为这事儿师爷差点儿被扫地出门,看他以后做事还敢不留神儿!”
“王大人跟夫人平日里关系如何?”
“这怎么说呢,过日子嘛,偶尔拌个嘴总是有的。但据我所见,其实老爷还是很关心夫人的。”
老头儿独自在屋里自责一阵,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踉跄着走出来,萍儿忙扶他进了正堂坐着。
纳兰花回想起昨晚王大人所言:夫人染病至今,已有所好转。既然如此,那是什么原因导致王夫人病情加剧以致身亡的呢?他重又来到西厢房,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为自己的疑虑佐证。
进到里间,见到地面上鞋子的泥印清晰可见,绕着床柱脚,发现有几片泛黄的椿树籽。蹲下来看,残叶上都粘着些泥渣,应是昨夜下雨的缘故,人们进进出出带进来的。
再将床上躺着的王夫人一看,“手腕上的镯子不见了!”他失声叫道,“昨晚上还亲眼所见夫人右手腕上戴了一只银镯子......怎么会?”瞟一眼桌上的残羹剩饭,回想着萍儿的话,他走出屋子。
庭院里种有一棵粗壮挺拔的香椿树,昨夜的风让成片散落的香椿籽布满庭院的犄角旮旯。
“咦?浅雪人呢?!”纳兰花突然想起有好一会没见着同伴了。他试着去找她,还好整个府衙不算大,几步走到后院。
一排破败的瓦房后面栽有成片的红莲,因昨夜的一场雨,连地表都被浸染成了红色。
对面黑糊糊的墙壁上有一处不起眼的旧木门。他不自觉地跳下高高的石阶走了过去,小木门竟很容易就被打开了,外面是一大片椿树林地。
他好奇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听背后有人喊:“喂!那位公子,不要呆在那儿,赶快上来吧!”回头一看,是一个差役模样的人站在石阶上冲他这边不停地挥手。
纳兰花这才踩着泥泞的红莲地返回,一手抓住那人的手臂跳上石阶。
“在下名叫靖南,”差役说道,“公子如有事尽管吩咐,但千万别一个人来这里,若是让老爷知道了会责怪我的。”
靖南带他离开,又说道:“那扇后门是被封死的,老爷不许旁人轻易打开,府上也从没人会到那儿走动。”
纳兰花不经意抬起脚,却发现自己的鞋底粘有泥渣和几片椿树籽。
来到前庭,老头儿正在吩咐下人置办丧事。刚好浅雪也在,她直叫道:“公子,你去哪儿啦?害我好找呀!”纳兰花笑了笑:“原来你在这儿玩哪,我也正找你呢。”
这时老头儿走了过来,说:“我说小兰子呐,以我府上这境况你能留下来我很欣慰。可你别只顾四处瞎溜达,我这儿人手也不够,你好歹帮忙打打下手也行啊......”
“这老头子怎么这样呀!”浅雪急忙拉起纳兰花便走,“公子,别管他们了,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他要我们替他干活呢......”
纳兰花便对老头儿道:“王大人,恕我直言,我认为您夫人今早突然离世或许跟一个人有着脱不开的干系,方才我一直在查找线索......”
老头儿听了一惊,随即郑重道:“小兰子,你要尊重逝者啊,不可信口胡说!”
一旁师爷冷笑道:“小鬼,若真如你所说,在找什么线索,那这儿就是衙门,我吩咐一声差役不就成了么!况且昨晚上是我巡夜,并没见着有贼人进来哪!”
话音刚落,便见差役镇东自前门快步走来,报道:“老爷!老爷!小少爷回来了......”
接着便见一个与纳兰花年纪相仿的少年拖着步子走过来,他面色蜡黄,身子单薄,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样子。
“儿啊,你回来晚了,”老头儿招呼他,一只手颤巍巍指向西厢房,“快去看看吧,你娘刚过世......”
少年并不进那间房,只是怔在原地,蓦地“扑通”跪在老头儿跟前,流涕不止。
府上众人也都围过来,纳兰花绕过少年身后,看了一眼,心下便全明白了。
“怎么......这......”老头儿正要扶儿子起身,纳兰花却拦下他道:“王大人,恐怕您还蒙在鼓里......其实您儿子早就知道了......”
“什么?你这话什么意思?”老头儿吃惊地问,又看向儿子,“我儿,你究竟怎么回事啊?”
此刻少年已低下头,不敢再看父亲一眼。
“王大人,还是让我替他说吧。”纳兰花叹息一声,不紧不慢说道,“之前我在夫人房中所见桌上的饭菜已用过大半,便使我起了疑心。试想,夫人在大病之中本就有心事郁结在心中,并没有什么胃口。可今早一看,饭菜竟被几乎用完,因此我怀疑应是有人进过西厢房,那饭菜显然不是病中人所用,而是那位不速之客代为食用,而且此人与夫人相熟。”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我注意过府上所有人的鞋子,只有这位小少爷和那个叫做靖南的差役鞋底上有红色泥渣。可这是哪里的泥土呢?方才我误入了后院,发现那儿有一片红莲园子,由于下过雨的缘故,泥土被浸成了红色,因此凡走过那儿的人脚底下都会不可避免的粘上红色泥渣。当然我也发现园子后有一扇唯一通往院外的木门,并可以被轻易打开,可靖南告诉我说,那道门从未打开过,也从没人去过那儿,他在撒谎。我推想,正是靖南趁昨天雨夜偷着为小少爷开了后门而使其溜进来的,少爷从泥泞的后院悄悄进了母亲的房间,却不敢从正门进,大概是因为有师爷在前庭巡夜的缘故。”
在场众人一时皆目瞪口呆。纳兰花继续说道:“我在夫人房内发现床柱下的椿树籽粘带的泥渣恰好是红色的,而不似前院的褐色泥土,前后院均落有椿树籽,但粘着的土质颜色不同。夫人房内的红色泥渣与后院的红莲地刚好吻合正是印证了这一点。”
萍儿插话道:“可我昨晚上给夫人热菜并没见着小少爷呀。”
“当时少爷躲在夫人的床帐后面,而夫人让你热的饭菜也正是给他吃的。”纳兰花解释道,“如你所说,你们夫人确实是个软心肠啊!”
他看向老头儿:“所以,王大人,昨夜潜入您府上的不速之客正是您的儿子。”
“小兰子,那你说我儿子半夜里偷着回来是为什么?”
“王大人,也许您还不晓得您夫人的银镯子已经不见了,那可是她生前身上最贵重的东西。您何不问问小少爷自个儿,便什么都会明白的,而且,只有他知道夫人真正的死因!”
老头儿愣了一愣,怒指着儿子道:“逆子!是你夺了你娘亲的镯子是不是?!是你生生把她给气死的是不是?!”
“爹爹,是孩儿不孝......孩儿给您请罪......”
老头儿长叹一声:“家门不幸哪!我一生为官光明磊落,竟会生出你这等逆子......我......我......”接着他“咚”一声瘫倒在地,众人急忙去扶......
王廉夫妇老来得子,十分疼爱。尤其母亲对唯一的儿子更是视若珍宝,倍加呵护。王大人既是个清官,不愿见儿子被宠溺坏了,便狠下心把他送到远亲家抚养。而王夫人在生前也多次恳求丈夫让儿子回家,王大人执意不允。不曾想年幼的少爷因长久在外无人管束,越发骄纵任性,才致今日闯下祸来。
待老头儿醒来,面色仍是极度苍白,毫无一丝血色,精神也因此衰弱许多。
纳兰花默默坐在床沿,半晌才道:“王大人,我该向您告辞了。您的清廉晚辈敬佩不已,今日所见更叫晚辈悲痛万分......”
“小兰子,你是个好孩子......”老头儿叨叨着,又唤来门外的差役,“靖南,你进来。”
“老爷......”靖南惶恐地立在床边等待王大人的发落。
“少爷纵意妄为,连你也瞒着我。我这儿穷,养不起太多下人,当初遣人回乡,却留下你,我正是看重你人品正直诚恳。如今你却伙同那畜生一齐来诓我......”老头儿越说越感觉无力。
纳兰花忙道:“王大人,靖南未必知道少爷会对夫人做出那伤天害理之事,他也是顾及少爷是您儿子,才尽到做下人的职责。”
“罢了,靖南,我这府里也不留你了,”老头儿望着纳兰花,“小兰子,你要是愿意,就让他今后跟着你吧。”
纳兰花略一想:“嗯,也好。”便站起身对靖南道,“靖南大哥,你可愿意跟我回开封吗?”
靖南一听忙跪在地上:“多谢纳兰公子肯收留小的,小的愿追随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