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百合案
樱谷一家乘坐的邮轮驶入天津港已近黄昏。
下了船,一辆西式四轮马车早已等候在码头附近,周围一群衣衫褴褛的华工纷纷以惊异和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三个异国人。走在前面的中年男人着一身齐整的深灰色条纹西装,头发一丝不乱,戴一副黑边框眼镜,像个斯文的教师;两位和服女子迈着细碎的步子紧随其后。
围观的人群一时指指点点,怒目相送这三人乘车离去。
马车快速驶进城内,沿着咪哆士大道一路西行。路面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呈现一派繁华景象,尤其道路两旁中西式建筑林立,给人以深刻印象,改变了他们对中国的传统认知。
终于在一处独特的小洋楼前停下了,坐在车内的樱谷成治微微扶了扶眼镜,透过玻璃车窗隔着黑色铁栅栏,望见院中栽种的几株樱花树,在绚烂的晚霞映照下如云似锦、美轮美奂。
似乎嗅到了淡淡的花香,心中不由生出一股亲切感,这让他想起了大海隔岸的家乡北海道。
一个星期前,樱谷正在家中休假,突然收到一封外务省发来的委任函,由外务副大臣藤田正清提名,樱谷成治被正式任命为新一任的日本国驻天津领事馆总领事,责在七日内到任。
樱谷在外务省系“知华派”,为人十分低调,工作上一直不温不火。至今供职尚不满一年,晋升如此之快,他并没有感到太多意外。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他在庆应大学担任东亚历史系教授,对中国、韩国及日本三国的地缘政治做过深入研究,他发表的相关论文常常能得到日本政界的高度重视和肯定。而他的妻子百合子正是现任外务副大臣藤田的侄女,相信这一层关系仅是一部分原因,当然更多的还是他在担任大学教授期间对日清两国关系的独到见解让藤田对其刮目相看。
后来在妻子的劝说下他辞去教授之职,涉足政坛,进入了外务省工作。
他在接到委任函后当即回信藤田表示感谢,和家人收拾几日便出发了。
樱谷赴任天津之际,距日清战争(中日甲午战争1894年7月——1895年4月)结束不满三年,当前两国关系只会比战时更紧张,他不知道当地的清国官员和民众以及日本侨民将会给他带来何种压力与难题。
三人下了车,樱谷在院门口立定,观察四周,高大的围墙将整座白色的三层建筑严密包围,隔开了热闹的街区,给人十分的安全感。
樱谷转过头对妻子说道:“你看,真是个不错的地方。”“嗯,主要是靠近大海,跟家乡函馆一样呢!”百合子笑靥如花回应道。
说话间,女儿浅雪第一个跑进院里,如翩翩蝴蝶般绕着樱花树起舞,欢呼着:“哇!这就是我们的新家吗!?”
樱谷夫妇的爱情结晶浅雪小姐美丽而单纯,他刚满十八岁,却仍像个小孩子,爱玩爱闹,更爱缠着父母亲撒娇,但有时也会表现出安静的一面。
这时只听一个沙哑嘹亮的声音传来:“请允许我代表天津总领馆全体工作人员欢迎信任总领事大人的到来。”一个面貌瘦削身形矮小的光头男人朝樱谷夫妇走来。
双方互相鞠躬致意,光头男人先开口道:“阁下就是樱谷先生吧,敝人松尾明,现任领事馆副领事之职,更换总领事期间,馆内一切工作暂时由我负责。明天我们将正式交接工作,不过最近几天请容我协理您和家人的生活起居......”
樱谷满意地点点头:“松尾君,真是有劳您了。”“对于我的职责,我将尽心竭力。”松尾明回道。
立在一旁的一位身着军服的健壮男子则久久盯着樱谷身旁的女人,突然开口道:“想必这位是樱谷先生的夫人吧。”
“哦,差点儿忘了,”樱谷忙笑着说,“为你们介绍一下-----百合子。”百合子鞠躬道:“请多关照。”
“啊!百合子小姐真是人如其名、人比花美啊!”军服男子为他的赞美词汇感到得意,并希望博得她的好感。
百合子与他对视一眼,脸颊竟微微泛起红晕。
松尾明瞥他一眼,介绍道:“这位是驻馆武官----小田俊雄。”
四人又一阵寒暄,天色暗黑下来。“时间不早了,我先带诸位进屋用餐,明天再一一做详细介绍。”松尾明引他们进了大厅。
“妈妈,我早就饿了!”浅雪嘟着嘴叫道。
一楼大厅向左转,进了门便是公共用餐区。饭菜早已备好,上了桌,他们边吃边谈笑着。
忽然一名安保人员进来通报,说有人要求见新任的总领事。松尾听了满脸厌烦,正要回绝,可那人已进了大厅。
接着便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家伙吵嚷着闯进餐厅,并满面怒意地环视在座众人。
无奈,松尾只好向樱谷介绍说:“阁下,这位是大平商贸社的社长铃木信三先生。”餐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那位不速之客身上。
小田俊雄低声说道:“他可是领事馆的常客。”只见铃木的情绪非常激动,冲樱谷嚷道:“您就是新上任的总领事大人把?!”
樱谷站起身平静地说:“是的,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请问有什么事吗?”
原来,铃木先生经营的大平商贸社下属的一家制盐厂在三年前日清战争爆发后被所雇华工抢夺去大量成品盐,并毁坏全部机器,对工厂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当然这是工人们对日本老板的泄愤之举,工厂至今仍处于停产状态。
三年间,铃木先生频频上访,而总领馆照旧毫无作为。至此已更换了四任总领事,均未能拿出有效的解决方案。
由于大平商贸在日本本土具有相当实力,因此也引起了本国政府的重视。要知道此前的几任总领事皆因此事未能妥善处理,或调任,或辞职,甚至被罢免。
“铃木先生,战争期间华工有反日情绪属正常......”副领事松尾劝说道。铃木毫不客气地回道:“这我当然清楚!可你们领事馆有责任保护侨民的财产安全;我还要政府立即采取措施,给出让我满意的补偿。”
“是的,我们一直在尽力同清国政府沟通和协商......”
“哼!你们总是拿这话搪塞我!”铃木再一次气冲冲地离开了领事馆。
松尾对樱谷说道:“阁下,您也看到了。但这只是个开始,往后您还将面临更多的麻烦......”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樱谷每天忙于各种事务,甚至没有闲暇陪伴妻女;而百合子却时常带着女儿在城中游逛,流连各色美食,尤其喜爱当地特产大麻花,她们有时还会在家中尝试着亲手制作......
直到一个月后的一天,也就是5月20日上午,天津各主要报刊纷纷登出一则号外:新任日本驻天津总领事樱谷成治于今晨意外死亡。
此消息一出,全城哗然。总领馆内也处于震惊之中,副领事松尾明作为馆内临时负责人,正积极联络本国政府商讨善后事宜。消息传回日本,外务副大臣藤田正清更是坐立不安。
纳兰花离京后的第一站是天津,在拜访当地官员时也得知了此事。在他们看来,这与大清政府毫不相干,大家议论一番便罢。没想到的是,日本领事馆居然来人向天津官府提出希望他们接手此案,官员们都不乐意。最终大家一致怂恿纳兰花前往查案。
上午九点钟左右,纳兰花随人来到领事馆三楼的私人会客厅,樱谷的妻子百合子接见了他。在反复确认他的身份是代表了天津官方无误后,才同意由他调查此案。
纳兰花四下打量这间小小的会客厅,典型的西洋田园装饰风格,透过面前的一扇百叶窗便可清晰望见院墙内外的景致。
因为突如其来的凶案樱谷夫人的面色显得更加憔悴和隐晦,她不时倚着沙发掩面哭泣。
纳兰花注意到,夫人百合子气质典雅,身着米黄色和服,发髻高高盘起,光洁如玉的颈后一片绯红印记若隐若现很是妩媚。谈起丈夫的死她不愿说太多,只是重复着:“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感到很痛心......”
纳兰花劝慰几句,才询问道:“樱谷夫人,我现在可以查看案发现场了吗?”得到准许后,他被一名工作人员引至二楼。
“当时樱谷先生就躺在这个楼梯拐角。”工作人员比划着。纳兰花弯腰看了看,失望地说:“很明显地毯上新踩上有不少脚印,从早晨案发到现在不知多少人来来回回从这儿经过,很难保证线索不被人为破坏,我也很难指望在这儿能发现什么......”
工作人员也很无奈:“那有什么办法呢?领事馆的工作还要正常运行。”纳兰花问:“樱谷先生的尸体现在何处?”
工作人员手指向前方楼道,说:“樱谷先生在这二楼就有一间私人卧室,我们姑且把尸体安置在了那里。当然他在三楼也有卧室,住着妻子和女儿。”
“请说说当时发现尸体的具体情形......”
“哦,是这样,听说在今天早晨是被幸野平次郎发现的,当时天还没亮。至于详细情况嘛,我们其他人都不太清楚。”
“他是做什么的?能带我去见见他吗?”
“幸野只是个普通的领事随员,住一楼。这个人刚调来工作还不到一个月,一直是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想要见他一面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既然如此,”纳兰花只好说,“那就带我去查验尸体可否?”
“当然,请跟我来。”工作人员边走边说,“因为事发突然,我们还没来得及请法医验尸,报社的反应倒快,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全城。”
走廊尽头靠右一间便是樱谷的私人卧室。
工作人员用百合子给的钥匙打开卧室的门,说道:“自从樱谷先生的尸体被抬进来后,就再没人来过。你是第一个接手本案的人。”
卧室非常狭小,布置又极其简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张单人床。四面白色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哪怕是一幅画;桌上放着一堆凌乱的信纸,一个字也没写;钢笔插进墨水瓶里。
注意到抽屉上了锁,纳兰花问:“您能把抽屉打开吗?”“这得先征求樱谷夫人的同意。”他回答。
纳兰花点点头,开始查看尸体。由于死亡时间不长,死者平躺在床上,面容平静,就像沉沉睡去一般。尤其戴的那副眼镜给人以十分斯文的印象;他的西服上衣、裤子及衬衫都那么光洁鲜亮;脚上两只皮鞋也擦得锃亮,看得出此人生前一定很注重自身外在的形象。
他又瞥一眼鞋底,思索片刻,再轻轻翻覆尸体,并没有一处明显的伤口,更别提所谓致命伤;再拨开下唇,嗅了嗅,一股酒臭掺杂着油腻腻的味道从口内冒出,直令人作呕,于是起身问:“樱谷先生平常酗酒吗?”
“据我所知他酒量很好。”工作人员想了想说,“听说昨天他是和铃木先生一起出去的......可能回来太晚了。”
“这个铃木又是谁?”
“他是大平商社的老板,因为一些原因经常到访领事馆,大家互相都很熟,而且他三番五次和樱谷先生在夜里外出。”
工作人员站在门口始终不愿进去。纳兰花走出来说:“尸体检查完了,你可以锁上门了。”“还有哪里需要我帮忙的吗?”工作人员锁上卧室的门问道。
“请带我熟悉一下这栋楼的布局情况。”
“请跟我来吧。”工作人员开始为他做着逐层介绍。
领事馆主楼唯一的一道楼梯设在楼体中央,全楼分三层:一楼是公共区域,主要由普通工作人员工作和居住,包括公共休息大厅、办公厅、接待室及公共餐厅等,之前提到的幸野平次郎也住这一层;二楼则是由行政人员和几名重要的工作人员工作居住,有副领事松尾明、武官小田俊雄等人,以楼梯为界,东侧为生活区,西侧为办公区,而案发现场就在这一层的楼梯口处;整个三楼是总领事樱谷成治及妻女的私属领地,包括两间卧室、一间私人会客厅、一间小厨房以及一处杂物间。
如之前所提,樱谷在二楼的私人卧室正好与松尾的卧室相对,另外三个楼层均各自设有卫生间。
听完工作人员的介绍,纳兰花问:“在领事馆里居住和工作的共有多少人?”
“樱谷家三口,副领事、武官各一名,”他边想着说,“参赞、秘书、随员、安保、后勤包含马车夫在编十八人。”
下到一楼休息大厅,纳兰花对这名工作人员说:“我还得烦请您以领事馆的名义传唤那位铃木先生来一趟,我需要询问他一些情况。”“哦,乐意效劳,请稍等。”他说罢便去了。
纳兰花坐在沙发上,等待的空当里,只见一个瘦高个儿男子朝他走来。
这人目光犀利,发出尖细的嗓音:“先生,您是为了这起凶案来的吗?”“没错,我受樱谷夫人的委托调查此案,”纳兰花疑惑地望着他,“你是......”
“我叫幸野,”他一屁股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神秘地说,“或许你有什么问题需要问我。”“哦!你就是幸野平次郎!”纳兰花惊喜地说,“刚才你的同事提到了你,我正要去找你......”
“好吧,你想了解点儿什么?”
“就说说你当时发现樱谷尸体的具体情况。”
幸野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早晨,大概凌晨四点左右,我在二楼的拐角处看见樱谷先生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喝醉了,就蹲下来晃晃他身子,拍拍他脸,他还没反应,于是我伸手指探他的呼吸......才发觉他已经死了。”
“那后来呢?”
“当然是找人帮忙啊,我挨个儿敲了二楼的每一扇门,可没一个醒的,最后只有松尾先生给我开了门......然后我把樱谷先生的情况告诉了他。”
“你说松尾?是那个副领事?”
“没错,松尾先生的工作精神值得每一个人学习,他常常办公到很晚,有时会熬一个通宵。”接着幸野炫耀似的说道,“你还想知道什么?告诉你,我知道领事馆里所有人的秘密:小田俊雄爱慕百合子;松尾那糟老头儿总是想尽办法把前几任总领事弄垮台;还有铃木老板经常拉樱谷先生出去喝酒,而且每次都喝得大醉,直到很晚才会回来,为此百合子还偷偷向他叔叔藤田告状。”
“这藤田又是谁?”
“藤田正清,外务省副大臣,是樱谷的上司。”幸野说,“樱谷能当上总领事全靠他一手提拔;我还知道藤田的外号叫‘阴谋家’,我敢保证这个秘密连樱谷和松尾都不知道。”
“现在还是说说你吧,”瞧他一脸得意劲儿,纳兰花便说,“既然你是在凌晨四点发现樱谷死亡的,案发地点是二楼,而你住一楼,还没到工作时间你起那么早做什么?”
“我刚从外面回来的。”
“你一夜没睡?”
“对,我在工作。”
“你不是普通的随员吗?你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嘛,我不能告诉你,你可以猜猜看......”幸野冲纳兰花眨眨眼。“我猜-----”纳兰花盯住他,“你是间谍!”
幸野随即郑重地说道:“先生,我要告诉你,日本的领事馆可不仅仅是服务机构哪。”“你真的是潜入中国的间谍?!”纳兰花叫道,他为自己侥幸猜中感到惊讶。
“你不必惊讶,在西方各国,谁都会向别国派出专门侦查对方情报的工作人员;而你们中国人不懂世界的游戏规则,只有被国际社会淘汰......”幸野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还差一刻钟就到十一点,丢下一句“用餐时间到了,要不要一起?”便扬着脸走开了。
纳兰花又独自坐了片刻,才见那名工作人员领着一个胖男人进来。他迎上前说道:“您就是大平商贸的铃木社长吧?”“你是谁?”胖男人问。
“这位是纳兰先生,受樱谷夫人的委托来查案的,”工作人员对他说,“铃木先生,希望您能配合。”
纳兰花问:“铃木先生,今天一早樱谷先生突然死了,您知道吗?”铃木的神情顿时黯淡下来,说:“是的,我看过报纸了。樱谷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对于他的不幸,我难过的程度绝不亚于他的亲人......”
“既然他和您很亲密,那您一定很了解他喽!”
“呃,其实我对他本人的情况知道的并不多,我们认识才一个月而已。”
“樱谷先生经常和您外出喝酒,而且回来的很晚,每次还喝得烂醉,是这样吗?”
“是的,他常常向我抱怨,说自己上任总领事以来要面对各种压力......有一次甚至还说自己有了自杀的打算。”
“昨天晚上他又喝醉了,而且是你送他回领事馆的,是吗?”
“是这样,我送他进了大厅,他坚持自己上楼,不让我扶他......”
“当时在门口、院内或是大厅里有第三者看到你们吗?”
“没有,”铃木果断地答道,“那时都凌晨一点了,所有人都睡下了,街上也没有一个行人。”他想了想,又说,“看他自己爬上楼梯,我也就出来了。离开前,我在大门外朝里看了一会儿,当时二楼的一间房里亮着灯,不过很快就熄灭了。”
他们说着来到院中,经工作人员指认,铃木所说的那个亮灯的房间正是副领事松尾明的办公室。
送走了铃木信三,纳兰花在院中踱来踱去。这时一位身材挺拔的军服男子迎面走来,高声说道:“你是百合子委托来查案的侦探吧。对于樱谷先生的死我十分震惊,希望你能尽早找出杀害他的真凶。”
“是的,我自然会尽力,您是......”
“你好,”他主动同纳兰花握了手,说道,“我是这里的驻馆武官小田俊雄。”他皱眉想了想,又说:“我倒是可以提供你一些线索,因为我就住在二楼靠近楼梯的第一个房间。昨晚我睡到半夜,好像听到有争吵的声音,可具体在哪个位置我并不能判断,只怪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时间又很晚了,我才不知不觉又睡着了......很抱歉。”
纳兰花专心听着,对他说:“没关系,这条线索很重要,我已经很感谢你了。”又问,“今天一上午我都没看见那位副领事大人,我怎样才能见到他呢?”
“你是说松尾先生,自从案发后他就出去了,也不知在忙些什么......”说到这儿,小田俊雄“哎呀”一声忙说,“说到松尾先生我倒想起来一件事,在樱谷先生刚调来领事馆没几天,我曾亲眼看见他俩在松尾的办公室里不知因为什么而争执了一番,看样子挺严重的,如果不是我及时阻拦的话,恐怕他们还真会动起手呢......至于昨晚上的争吵声是不是他们两个的,我就不敢确定了。”
小田俊雄走开后,纳兰花返回三楼去见樱谷夫人。但那间会客厅里空无一人。
“咦?樱谷夫人这会儿不在啊。”他望向走廊过道,见有一间房门虚掩着,“樱谷夫人在吗?”他喊一声走了过去。
轻敲两声仍无人应答,便推开门,却见一个样貌纯净的女孩子坐在床角,披散着头发一言不发,她刚好也看向这边,两人四目相对,纳兰花立时尴尬地拉上门,心想她应该就是樱谷夫妇的女儿。
他退后两步才要转身,便撞见了百合子,“樱谷夫人,我正在找您呢......”
“真不好意思,刚才我在忙着做午饭呢。”百合子的情绪较之前似乎好了些,她面带着微笑,“我正要叫浅雪吃饭呢,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这会给您添麻烦吧。”纳兰花显得有些腼腆,随即又说,“我是想请您把樱谷先生在二楼的卧室里的抽屉打开......虽然那是您丈夫很私密的东西,但或许对我了解案情会有所帮助。”
“哦,是这样啊。”百合子稍显犹豫,才又微笑道,“我正想听一听你对这事的看法呢。不如等我们一起用过饭再下二楼,你看可以吗?”
纳兰花笑了笑:“那我就听从夫人的安排。”
屋里的女孩听见外面的谈话,开门走了出来,望一眼陌生人,独自走进了小餐厅。
百合子引纳兰花进去坐下,餐桌上已盛好了三碗日式拉面。“那我就不客气喽。”纳兰花尝了一口,百合子看着他,问:“感觉味道怎么样?”
“夫人,您做的面真的是太好吃了!这个味儿我从没尝过。”
“嗯,我们日本料理跟你们的做法不一样呢。我在面汤里加了几味海鲜辅料......”百合子又见女儿只默默坐着,不吃一口饭也不说一句话,便问她,“浅雪,你不舒服吗?”
“妈妈,我什么也吃不下......”女儿因为父亲的突然离去而一下变得沉默寡言。母亲忧心地说:“孩子,你千万别这个样子呀,就算为了妈妈,你多少吃一点呀......”
女孩的嘴角蠕动两下,突然起身进了小厨房。不一会儿端来一盘麻花放在桌上,她又找来几张油纸,夹起一根麻花递给纳兰花:“给你尝一个吧。”
“哦,谢谢。”纳兰花接过,感到有些稀奇,“这可是天津的特色小吃呀,你们也爱吃呀。”“当然啦,这还是我和妈妈一起动手做的呢......但是我爸爸可不喜欢这种油腻的东西,他更习惯吃口味清淡的家乡料理。”
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尴尬的气氛没了,转眼却见母亲百合子的神情怪怪的。纳兰花轻咬了一口,只感觉哪里不对劲。
百合子或许是顾忌女儿的情绪,便不在向纳兰花提关于丈夫的案情。沉默片刻,百合子忽然说道:“纳兰先生,不论如何,我已经决定了要在明天带女儿回到日本......”
话音未落,推门进来一个光头男人,他见了纳兰花,疑惑地问:“你是谁?”
“他是我邀请来查案的纳兰先生。”百合子起身相互做了介绍,“这位是副领事松尾先生。”
松尾明摸着光亮的脑袋上前说道:“纳兰先生,非常感谢您协助处理本案,不过我要告诉您的是,您将结束目前的工作。我已经联络了东京方面,他们会派出一组专业的侦探科前来调查,应该在今天下午晚些时候就会到达这里......”他又向百合子抱怨说,“夫人,我并不知道您已经找了人调查这件事......您为什么不知会我一声呢?!”
“很抱歉,松尾先生,我只想尽快解决我丈夫的事,”百合子解释说,“并且,我希望您能允许纳兰先生继续处理这件事。”
“可您丈夫是政府官员,他出了事本国政府理应承担相应的责任。”
“我想既然事出在天津,那么就由天津政府介入也没有什么不妥。”百合子坚持要中方官员推荐的纳兰花处理丈夫的案子,她强调说,“况且这也是我家的私事。”
“那好吧,恕我告退。”松尾无奈地转过身正要离开,“松尾先生,请留步!”纳兰花叫住他,“我能向您询问一些情况吗?”
“你说什么?!”松尾把脸扭过来,表现出了愤怒,但马上意识到樱谷夫人还在场,只好缓和了语调,“那么您想要问什么呢?”
“据幸野先生回忆说,是他在今天凌晨四点左右在二楼楼梯拐角发现樱谷先生已经死亡后,才把您从卧室叫出来帮忙的......是这样吗?”
“一点没错。”
“据铃木先生回忆,今天凌晨一点他送樱谷先生回来,并看着他上了楼,而且铃木离开前还注意到您办公室的灯刚好熄灭......”说到这儿,纳兰花故意停顿一下,观察到松尾的神色有些黯然,继续说,“从您离开办公室回到卧室,中途必定要经过楼梯口。我想结合方才的情况看,您和樱谷先生偶遇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即使没有,难到您就没听见楼下有异常动静?”
松尾吁了口气,说:“纳兰先生,我并没有想要隐瞒什么,我向来都是工作到很晚才休息的,昨晚同样如此。大概都凌晨一点多了,我出了办公室,确实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等我走到楼梯拐角,看见樱谷君正坐在地上说胡话呢。我知道他又喝醉了,我要扶他起来,但他拒绝了。几番下来,我拿他没办法,只好回卧室休息了。”
“据我所知,樱谷先生在二楼的卧室就在您的房间对面,您没有扶他进房?”
“纳兰先生,我已经说过了,当时他坚决地拒绝了我的帮助。后来我想,既然他喝得烂醉,那就让他躺在地上睡一觉也好,等天亮了自然就会清醒过来......可没想到我才睡下几个小时,幸野就把我叫出来看......发现他已经死了......这些又能说明什么呢?你不会怀疑是我杀了樱谷君吧?虽然我对他行事上的某些作风感到不满,但还不至于对他下毒手......”
“不,我只想确认一下您的说法。”纳兰花又问,“您当时没有和他发生过争吵吧?”
松尾立刻表现得极不耐烦,他冲纳兰花吼道:“我为什么要和樱谷君争吵?!我工作到那么晚也很累,我也需要休息......好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再见!”他“砰”地关上门离开了。
“纳兰先生,真对不起,松尾先生的脾气一直都很急躁。”百合子一脸歉意。
纳兰花面色如常,说:“现在我可以去查看您丈夫的抽屉了吗?”“当然可以。”百合子找出钥匙交给一名工作人员,他们再次来到二楼那间樱谷的私人卧室。
工作人员把抽屉打开,里面存放着樱谷任总领事的一个月内由外务副大臣藤田正清寄来的信件,一共有四封。
经这名工作人员口述翻译出来,纳兰花希望能从信件里获取对案情有用的信息。
信件的部分内容如下:第一封写于4月21日,“......樱谷君,我十分赞赏你的观点,当前我们与清国的战争刚结束不久,现在应该为清政府适当减压,而不是彻底将其击垮,因为我们不想见到中国政局发生任何变化,那些不可预测的因素可能会对我方造成不利的影响。正如你所说,今后日本更需要同这样一个软弱的政府打交道......”
第二封写于5月3日,“......我将为你特别介绍一个人,他叫幸野平次郎,他将以领事随员的身份在你那里工作。但是对这个人的情况你不需要了解太多,尤其是对他的行为不要有过多约束。拜托了......”
第三封写于5月8日,“......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嗜酒如命,如今远在异国他乡,就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体。还有一事,我要向你推荐大阪久神公司最新研制的药品‘米安丸’,他会对你的间歇性躁狂症起到有效的治疗作用......”
第四封写于5月17日,“......樱谷君,关于大平商社的问题,你的处理办法已经使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内阁表示很不满意,官房长官大人也对此事表达了严重关切。你更多的只是空谈,我想你更适合回到学校当教授,涉足政治根本就是个错误......”
对比第一封和第四封信,不难看出,前后两封内容里的态度反差十分明显,外务副大臣藤田对樱谷的工作由赞赏到失望,仅有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然而就在第四封信寄来后的两天里,也就是5月20日,还没等到外务省的免职书发下来,樱谷就突然死亡了。
从卧室里出来,纳兰花看了看走廊里的挂钟,已是下午十三点整。为了验证自己的推论是否正确,他决定再上三楼一趟。
此时只有女儿浅雪留在楼上,并没有见到百合子。
大约不过两刻钟,纳兰花和浅雪一起下到一楼,才见到百合子与众人都聚在大厅休息区域,也许是在等待即将到来的侦探科。
纳兰花随机同一部分人做了简短交谈。这时,副领事松尾先生走了过来,高声说道:“请问纳兰先生,到目前为止您对此案有什么重大收获吗?”
“当然,现在我要为大家揭开这件案子的谜底......”他这一句话令众人一片惊愕,唯独幸野脸上浮现出异常的兴奋,他突然“噌”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尖叫着:“哈哈!是谁!?快说是谁!说啊!”
纳兰花没有理会他,大声对众人道:“各位请听我慢慢道来,方才我询问了在场的几位同事,居然没有一人知道樱谷先生患有躁狂精神疾病。当然这是我在樱谷抽屉里的信件上得知的。”他看向百合子,说,“樱谷夫人,当我第一次见到您,就注意到了您后颈的一片红色印记,您能给我解释一下吗?”
百合子下意识地慌忙用手遮住后颈。纳兰花继续说:“没错,只有百合子一人知道这一点,她一直忍受着丈夫的虐待,而且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夫人颈上的绯红印记不是胎记,而是丈夫留下的伤痕......”
众人听罢唏嘘不已。百合子遮挡后颈的那只手不自觉滑了下来,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从藤田给樱谷的回信里看得出来,樱谷先生在上任总领事以来无法忍受来自各方的巨大压力,才时常约铃木先生外出喝酒,或许在他看来把自己灌醉就是最好的解压方式。再者,樱谷家三口的起居室在三楼,而樱谷先生又自行在二楼设一间私人卧室,这足以说明夫妻二人已经分居,他们的关系开始变淡。”纳兰花又重点强调说,“对于丈夫的长期虐待,夫人百合子曾一味地忍让,而这一次,她终于忍无可忍......”百合子退后一步,倒在沙发上。
“好了,大家可能都知道我说的凶手是谁了-----没错,杀死樱谷的人正是夫人百合子!”大厅里一片死寂,他接着说,“我对尸体检查后发现两处疑点:一是死者的鞋底非常干净,可以说一尘不染。很难想象他在出去喝了一顿酒回来后,鞋底竟一点灰尘都不沾,试想一个喝醉的人可能会细心地把自己的鞋子清洁一遍吗?而且还擦得锃亮!二是死者的嘴巴,因为喝了酒,口内有酒臭味是正常的,但奇怪的是还伴有油腻的味道,当然不是从口内散发的。据浅雪小姐说过,父亲从不吃油腻的食物,那他嘴唇上的油渍从何而来?”
纳兰花顿了一歇,又说道:“大家都以为案发第一现场是二楼的楼梯拐角处,其实三楼才是真正的行凶之处。方才在三楼,我在得到浅雪小姐的同意后,重新对樱谷夫妇的卧室以及小厨房做了检查,果然在床底下发现有两只沾有尘垢的皮鞋,又在厨房的废纸篓里找到了一团专用来包裹麻花的油纸。”
“那么现在,我要向大家介绍这个案子发生的大致过程,或许有些细节不会很精准,但也八九不离十了。”他环视众人一眼,说道,“昨晚樱谷先生和铃木先生外出喝酒一直到今天凌晨一点左右,大约就是这个时辰铃木送樱谷回来。如松尾先生所讲,他在二楼楼梯口曾碰见过樱谷坐在地上胡言乱语,在劝说他未果后自己便回了房。然而樱谷并没有一直逗留在那儿,他慢慢爬上三楼,当他醉醺醺进入卧室后,妻子也醒了。樱谷这一晚显然打算同妻子睡,因为他换上了拖鞋。后来二人不知因何事又在小厨房里发生了争执,而小田俊雄在二楼自己的卧室听到的争吵声正是来源于此。当时,樱谷的间歇性躁狂症状被刺激发作,后果是柔弱的百合子受了伤。她无法继续忍受,才被迫有了杀夫的念头。樱谷因饮酒过多,发狂时倒在地板上,百合子才有了机会从废纸篓里捡出一张油纸摁住丈夫的鼻子和嘴巴,最终樱谷因窒息死亡。百合子为了摆脱嫌疑,便想到要把尸体拖到二楼,因为三楼只有她和女儿居住。她虽然心里害怕,但头脑还算清楚,看见丈夫脚上穿的是拖鞋,她便把拖鞋取下,替他套上一双皮鞋,目的是让人们以为樱谷从未上过三楼的卧室,从而彻底与丈夫的死划清界限。可由于原先那双皮鞋是在樱谷烂醉的情况下换拖鞋是被踢到了床底下。百合子一时情急,并没有找到丈夫回来时穿的那双鞋子,只好从鞋柜里挑了一双来应付。而恰恰樱谷是个极其注重外在形象的人,他的每双鞋子在用过后都会擦得锃亮。所以她拿哪一双鞋子冒充,都会让人起疑,毕竟鞋子穿过与否,鞋底面总会有明显差别的。”
最后,纳兰花对百合子道:“夫人,您坚持由我这个中国人来调查您丈夫的案子,恐怕并不是因为您信任我,或许另有原因吧......”
确实,只有百合子心里清楚,在失手杀了丈夫后,她急忙联系了远在日本的叔叔藤田,藤田建议她要尽力阻止日本侦探科介入,应该邀请清国官员接手此案。藤田十分了解清国的官僚体制办事效率低下,根本不可能查出真相。从而瞒过所有人,再使她借口提前返回日本。
“妈妈!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女儿浅雪一下子扑进母亲怀里,呜咽着,“不是您的错,您不能丢下女儿不管......妈妈......”
“我无论遭到什么惩罚都没关系,”百合子轻抚着女儿的秀发,泪如雨下,“我最担心的是雪儿,可怜的孩子,是我害了她,她从此失去父亲和母亲,今后可该怎么办呀......”
后来,在副领事松尾的安排下,樱谷的尸体被运回日本,百合子也将被侦探科带回东京做进一步审理。
母亲临行前劝女儿不要随她回国,这让浅雪小姐悲伤之余感到为难。最终,纳兰花说服浅雪加入了他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