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愚民案
南国风光,湖泊澄净、星罗棋布,河道清澈、交织如网,果然不负水乡之名。
传闻桃花泽是一片广阔的湖泊群,方圆数百里,不计其数的湖泊大小各异,点缀于缤纷繁密的桃花林中,恍如人间梦境。
在桃花林深处有一村落,名唤桃园村,邻近有一片大湖,平滑如镜,阳光铺洒在湖面上泛着灿灿金光,偶尔几只木舟划过,荡起粼粼微波。这里的村民世世代代以渔猎为生,晨起劳作,日落而息,生活怡然安宁。因桃园村与世隔绝,遂与外界鲜有往来。
纳兰花四人意外闯进了“世外桃园”,远远望去,蔚蓝的天空下,低矮的白壁黑瓦房依水而筑,三三两两、错落有致,夹杂在粉花绿丛中。自然美景倒映水中,如诗如画,亦真亦幻。
置身桃花林,漫漫馨香沁人心脾。纳兰花不禁感叹道:“此处果真是让人心驰神往的胜境啊!”随即赋诗一首,“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引自南宋谢枋得《庆全庵桃花》)
吟罢,靖南便凑上前嚷道:“唉!今晚可别像上回那样,谁要跟我挤一块儿睡,我就一脚把他踹下床去!”
浅雪轻轻一笑,戏谑他道:“靖南大哥,你说这样煞风景的话,岂不是搅了公子吟诗的雅兴嘛。”靖南顿时脸一绷:“我是个粗人,本就不懂什么雅俗。”
眼见离村子越来越近,不时传来犬吠鸡鸣,同伴们大踏步向前,嗅着花儿的馨香,寻着泥土的气息,沿田间小路走去。而远远落在最后头的总是小鱼籽。
天边残阳夕照,几缕炊烟袅袅。淳朴的村民热情接待了外来的客人,大伙儿奔走相告,簇拥着纳兰花四人进了村长家中。
仅有三间普通瓦房而已。居中这间男女老少数十人鱼贯而入,闹哄哄地围着他们。原本狭小的屋子一时被挤得满满当当。
赵村长是个中年男子,壮硕的身躯裹着麻布衣裤,古铜色的四方脸满是胡茬并露出憨实的笑,他伸出粗壮的手臂示意来客坐下。
村长招呼一旁的老妇人说:“娘啊,赶紧多弄点儿饭来招呼客人吧。”老妇人想了想说:“我去桑树林后头那池塘逮两只野鸭子炖来吃!”
“好好好!”村长笑着答应了。
吃罢饭,村长留四人多住几日,并安排一间四面通风的草房供他们歇息。同伴们一看,只有一张大木板床盖一张薄薄草席。
靖南首先抱怨道:“这也太简陋了吧!简直像个牛棚,还不如上回在李宅呢。”浅雪说:“还好是夏天,要不然准会被冻坏的。”“大家知足吧,既来之则安之。”纳兰花说道,“四个人躺在这张床上绰绰有余。”又对小鱼籽玩笑道,“小鱼籽,他俩都嫌你脏喔!可我没那么矫情......”
小鱼籽觉着自个儿受到了羞辱,大叫道:“可我嫌弃你们仨!”又灵机一动说,“我建议咱们石头、剪刀、布,谁赢,这张床就归谁。”
纳兰花不屑道:“既然你非要争,那依我看还是比赛对诗吧,说不出下半句就睡地上。”靖南立时鼻子一哼,扁起袖子道:“要我说,想比就比摔跤,怎么样?敢不敢!”听到这儿,原本满面愁容的浅雪咯咯笑了起来。
折腾到了后半夜,四人才渐渐睡下。
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村子被轻轻唤醒。一天的劳作开始了,村民们吆喝着荡起小舟,平静的湖面喧闹起来。
纳兰花早早出了门,这会儿正独自沿着湖边散步。这时,远远的看出了异样,有几只小舟突然朝湖中心慢慢靠拢,人们“呜哩哇啦”的像在争论什么。
不一会儿,只见其中一只小舟飞快朝岸边驶来,那人边使力划桨边向岸上的人们大声喊叫。
一时,岸上已聚满了人。“死娃娃!水里捞出个死娃娃!吓死人了哟!都快快过来看哟!”村民们半是兴奋半是惊恐地嚷叫着。
纳兰花闻声也赶忙上前探个究竟。才挤到跟前,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只见围观的人群里那戴斗笠的小个子渔夫一脸神气,他对赶来看热闹的村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捞起死婴的前后经过,表情十分的夸张,还连带着手舞足蹈。
胆小的妇女和儿童看上一眼都惊叫着跑开了。
“公子!纳兰公子!”是同伴们的声音,只见浅雪、靖南和小鱼籽从人堆外围艰难地钻了进来。随即便听浅雪“啊!”的一声尖叫,忙把脸撇开不敢再看。
那死婴可怖的样貌真叫惨不忍睹,由于刚被打捞出来,小怪物浑体湿漉漉的,一条小花棉被将其包裹得严严实实,仅露出的一颗小脑袋已被湖水浸泡得惨白而又臃肿,脸蛋也完全没了人形,看一眼直叫人心里发怵。
这时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咦!这死娃子是谁家哩?!爹娘咋这么狠心哪!”不知什么时候赵村长也站在了这儿。
“村长,”纳兰花对他说,“村里竟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咱们真该把这孩儿的爹娘找出来好好说教一番,您说是吗?”
村长点了点头说:“俺村也就二十四户人家,没听说谁家娃子丢了嘛。”又叫人把接生婆找来。
这老婆婆是全村唯一一个干接生这一行当的人,她长得瘦骨嶙峋,脸上布满深陷的皱纹,一团乱糟糟的白头发从不梳洗,还总是佝偻着背,她说:“前些天我给四家接生过娃娃:周狗黑家、孙二鸡家、赵麻脸家,还有孙臭蛋家......”
同伴们听了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纳兰花便说:“这儿的村民大都目不识丁,取这类名字才算合理呢。”村长一愣,说:“名字都是爹娘给哩,俺叫赵尾毛,咋啦嘛!?”他抹一把鼻涕,一挥手,“小伙子们,跟我走。”
村长要老婆婆带路对那四家挨个儿查访,同伴们也都兴高采烈地跟了去。
村里的房屋式样大同小异,人们也都是面黄肌瘦,生活应是十分清苦。来到一处住家,隔着一片油菜地,只见房门紧闭,大家正纳闷是不是没人在家,接着便听见村长扯起嗓子喊:“周-----狗-----黑!周-----狗-----黑!周-----狗-----黑......”嘹亮的喊声响彻全村。
“村长您别喊啦!”这嗓子扯开一喊,同伴们忙捂上耳朵。
等了一会儿,才见门“咣”地打开了,走出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胡子拉碴,脸黑如炭,像是才睡醒。他见一帮人站在自个儿家门口,拿手搓一把脸,问村长:“老弟,找哥弄啥里?”
“弄啥?你说弄啥!你家小娃子哩?”村长粗嗓门儿又吼起来。
“你啥意思?”
“你说我啥意思!”
二人无故差些干起来。忽然屋里传出“哇哇哇”的婴儿哭闹声,他们才确信死婴不是这家的。
“嘿,这家娃子没丢。”村长只好带大家离开,“走吧,再去别家瞅瞅。”留下周狗黑愣在那儿不明所以。
一路上,老婆婆不停地唠叨着:那天狗黑媳妇儿生小娃子,我给他家张罗半天,他送我了三颗小油菜......”
“小伙子们,咱上孙二鸡家看看去。”村长边走边说,“这老弟是个呆傻子,都该娶媳妇儿了,自个儿还没有名字哩!他娶亲那天,我这当村长的送他家两只老母鸡,就顺口给他取个名叫‘二鸡’。”
才到孙二鸡家,便听见“咯咯嗒、咯咯嗒......”一声接一声的惨叫。只见一个样貌鄙陋的侏儒正揪住一只鸡胡乱地拍打,嘴里还念叨着:“你个‘下油锅’的,不给我老实......叫你偷吃鸡蛋......”看是这只母鸡下了蛋,自个儿又啄破吃掉了,才遭主人打骂。
同伴们看不下去了忙上前理论:“喂!干嘛打它?瞧这鸡多可怜呀!它又听不懂你说话,再打也没用呀!”
侏儒男子这才停手,疑惑地望着这几个外来人:“你们是谁?干啥哩!”
村长接过话茬:“二鸡老弟啊,你家小娃子还好好的吧?”“啥?!”孙二鸡“唰”地把鸡扔进了碎石渣垒砌的窝里,转而说道,“村长哪,这两只鸡无法无天啦,偷吃鸡蛋上瘾啦,你说咋办吧!”
“嗯......你咋这么笨呐!你就趁母鸡快要下蛋的时候蹲在窝边看住嘛!”村长不耐烦了,又说,“这会儿我来找你就是问问你,你家小娃子在家没?”
孙二鸡撇开不理,却说:“你出的主意我早就试过了-----我看住它下蛋,它就紧张,只会咯咯叫,就是下不出蛋;我一走开,它‘咕嘟’就屙出蛋了;我再一看,它就吃进肚里了......你说咋弄吧......”
乘他们说话之机,纳兰花悄悄推门进屋,便瞧见一妇人正怀抱一个熟睡的婴儿安静地半躺在床上。他只好退出来,跟村长说了。
离开这家时,老婆婆一个劲儿地夸赞孙二鸡那两口子:“二鸡媳妇儿真实在,我招呼她生下娃儿,她就送我俩鸡蛋。”她边说边笑得合不拢嘴。
来到赵麻脸家,他跟村长是同姓兄弟,一样有着高大健壮的身形,因为小时候患过天花使脸部变得坑坑洼洼。
兄弟二人随意聊了几句,村长便问:“我说六弟啊,今儿个湖里捞出个死娃娃你听说了没?”“没有啊,咋会出这种事儿哩?!”赵麻脸看起来十分惊讶,他说,“我成天都在家照看娃娃哩,连门都没出过......”
他的媳妇儿因为难产而丧命,接生婆费尽了力气才保住婴儿,如今家里只有这个大男人照顾着出生没多久的孩子。
“你家小娃子哩!也叫我这当伯伯的瞅瞅......”村长说着便要进屋去,赵麻脸急忙拦住他,说:“你进屋弄啥哩?我好不容易才给娃儿糊弄睡着了,你就别再添乱啦。这会儿我正想去打鱼哩!”
大家拗不过,只好罢了。老婆婆叹了口气说:“这麻脸家的媳妇儿怪可怜的,也是命不好,没能看一眼自个儿生下的娃娃就闭气了......我给他家接生完,麻脸还送我一个大红薯,真不赖哩!”
一进到孙臭蛋家,便见一秃头男子正对一妇人谩骂,嘴巴里吐的秽语不堪入耳。他对一帮人的来访并没有所收敛,反而大打出手,那妇人被秃头男子推搡在地,但她立刻蹦起来与丈夫对骂着扭打成一团。
“作死吧!”村长大喝道,“这两口子真是一对泼皮!”他一掌“啪”地用力拍在孙臭蛋光亮的脑袋上,训道,“小臭蛋哪,你这货就是屡教不改,咋成天让你媳妇儿陪你练武?上瘾啦!”又对纳兰花和同伴们说,“他媳妇儿三天两头来找我说理,这回不用她找我,叫我直接给撞上了。”
谁知那媳妇儿忙扑倒在村长面前大声哭喊说:“村长,俺再也不愿跟臭蛋一块过日子啦......村长,反正你也是个老光棍,你就带俺回你家吧......”“别给我瞎扯!还不嫌丢人!”村长打断了她说话,对孙臭蛋说,“小臭蛋哪,这会儿我没空给你俩处理家务。我问你,你家娃子在哪哩?叫我看看!”
孙臭蛋被刚才那一掌打蒙了,愣了半天才支吾着说:“村长......你......你说啥?”
“湖里捞出了个死娃娃,是不是你两口子打架连带娃娃一块儿扔了?”
“俺家娃子好着哩!你闲得慌别咒俺呐。”
“我看就是你家了,全村没品没德的人就属你臭蛋啦!”村长说着进了屋里。不一会儿便走了出来,对众人说道,“怪了怪了,这家小娃子也没丢哪。”
同伴们也很失望:“这几户人家的婴儿都好好的,那湖里捞出来的死婴会是谁家的呢?”
只听那老婆婆忿忿道:“孙臭蛋一家真叫抠门儿哪!他媳妇儿生娃娃那一晚,我帮着招呼了半夜,娃子平安生产,完事了,他两口子就塞给我一根蔫了的胡萝卜......抠门儿哪......太抠门儿啦!”
纳兰花思忖着,看着老婆婆离开,便对众人说道:“我忽然想起老婆婆总是提起她在给每一户人家做完接生后,人家都回赠了礼物-----周狗黑送她几棵油菜;赵麻脸送她一个红薯;孙臭蛋则送她一根胡萝卜,这几样东西都很微薄,然而只有孙二鸡送的倒很特别-----是两个鸡蛋。我想这是有特别用意的,或许那一家生下了两个小孩。村长,我确信当时在屋里我只见到一个婴儿,我觉得咱们应该再去孙二鸡家问个明白。”
众人再次来到孙二鸡家。这一回村长和他说了好一歇的话,先是一番争执,之后两人都大笑了起来。
然后村长走来乐呵呵地对纳兰花他们说道:“小伙子们,咱瞎忙活一场呐!”
“为什么呀?”同伴们齐声问。村长便语重心长地教导他们说:“在俺们村里,男娃子是家里的劳力,长大是家里的梁柱子。孙二鸡家那天确实是生了俩娃子,一个男娃,一个女娃,他家又养不起俩娃,就把女娃扔进了湖里......叫你们说说,养大一个女娃往后能干啥?”
纳兰花和同伴们一时语塞。
末了,纳兰花心想道:“世外桃园”因与世隔绝而令外界无数人心驰神往,但也正是封闭的生活环境才使得村民们变得愚昧和麻木。
纳兰花四人又在村中宿了一夜。第二天,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村子被轻轻唤醒。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村民们吆喝着荡起小舟,平静的湖面喧闹起来。昨天的死婴事件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离开桃园村的时候,村长嘱咐他们不要将此地告知外人,免得扰乱了村民们的平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