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岸本能武太的《社会学》与章太炎
1902年2月章太炎第二次东渡日本,待了三个月。其间,主要从事一些革命活动,为此征求孙中山和梁启超的同意,4月跟冯自由等人一同于东京发起了“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但章太炎东渡的目的,不限于革命活动,他也关心学术活动,比如在梁启超的推荐下,阅读姉崎正治(Anesaki, Masaharu, 1873—1949,日本宗教学家)的著作。(2)他也接触到另外一个日本宗教学者、社会学者,也教授印度哲学的岸本能武太的社会学著作。
岸本能武太于京都同志社英文学校(现为同志社大学)毕业后,就去美国哈佛大学留学。在他留学之间,凑巧1893年在芝加哥召开世界博览会(World's Columbian Exposition)(3)的同时,也开了一个世界宗教大会,所谓世界十大宗教都参加,讨论了各个宗教如何互相理解的问题。(4)日本代表团有基督教、神道教的,而日本的佛教界人士参加最多,包括任临济宗圆觉寺管长的禅僧释宗演(Shaku, Sōen, 1860—1919,以铃木大拙[Suzuki, Daisetsu, 1870—1966]的老师知名)。在这次会议上,年仅29岁的印度教知名哲学家、社会活动家维韦卡南达(Vivekananda, Swam, 1863—1902,法号“辨喜”)作演讲,敦促印度人在精神上的自觉,阐述相对于西方物质文明的印度(东洋)精神文化的优越性,令罗曼·罗兰(Rolland, Romain)与托尔斯泰(Tolstoy, Ru-Lev Nikolayevich)也为之倾倒。维韦卡南达提倡“万教归一”论,作为“呼风唤雨的印度教徒”得到举世瞩目,释宗演听后也受到很大启发。
在会上,岸本也作了关于将来的日本宗教的发言,说尽管将来的日本宗教应该是基督教,但我们要的不是英国的,也不是美国的,而是日本的基督教,我们只要基督的基督教,要又纯粹又简单的真理,即《圣经》的精神。(5)岸本在留学之间,倾向基督教中不信仰三位一体的独神论派(Unitarian)。
跟佛教代表团一同参加该会议的平井金三(Hirai, Kinza, 1859—1916,宗教家)作了题为“The Real Position of Japanese toward Christianity”的演讲。在这场演讲中,他指出了基督教人士与受到其影响的西方人一边倡导人权、伦理,一边把非基督教国殖民地化这一事实,并严厉批评了其行动与教义的不一致。
岸本又作为社会学学者,引进了美国社会学,成为1896年成立的社会学学会会员, 1898年,岸本于东京专门学校讲述《社会学》,并在学校出版。
章太炎阅读了岸本能武太的《社会学》(东京专门学校藏版,1898年?),(6)并向国内译介了这本书。其序文撰于1902年6月,书于7月由上海广智书局(由梁启超得到华侨资本而创设)印刷,8月发行。(7)这部书可以说是岸本根据他所信奉的基督教社会主义,为社会改良企图统合社会学与社会主义所做的努力。
岸本能武太:《社会学》(东京大日本图书株式会社1900年版)
岸本能武太:《社会学》(东京专门学校藏版)
在如此活跃的社会、宗教和学术活动中,1898年,岸本跟日本社会主义者片山潜、安部矶雄(Abe, Isoo, 1865—1949)一起结成社会主义研究会,以考究社会主义原理及其在日本的适应性为目的。第一次研究会于Unitarian的集会处“惟一馆”内召开。幸德秋水也参加了该会, 1899年12月岸本跟安部矶雄等人一同对日本最初的环境公害问题——关东“足尾矿毒事件”作了实地调查。
那么,为什么章太炎翻译了岸本所讲述的《社会学》?关于这个问题,已有不少学者包括黄克武教授所做的研究。(8)大部分的研究,都提及章太炎1898年笔述《斯宾塞尔文集》之后,如章太炎在《社会学》的《自序》中提到,对斯宾塞的单纯进化论有所不满。章太炎推崇在支持斯宾塞的日本学者有贺长雄(Ariga, Nagao, 1860—1921,法学者,社会学者)后出现的岸本能武太为“实兼取斯(斯宾塞)、葛(葛通哥斯,Franklin Giddings, 1855—1931,现译为吉丁斯,美国社会学家,心理学派社会学的代表人物——笔者注)二家”而能“综合古言,尚乎中行”。(9)在此不赘。但是也可以说是这种翻译过程使章太炎开始对社会进化论进行反思,最后用佛教、道教以及有些西方哲学来抵抗它。(10)
与严复的《天演论》不同,章太炎的《社会学》翻译本没有附加原文所没有的内容,可称为意译或节译,因极为简节而不无不通之处。章太炎在自序中说道“乃料简其义,译为五万余译文集言,”(11)即只有岸本原作字数的四分之一,尽管把日语译成古汉语就会减少一半文字,但还过于简洁了。即使说是在中国出版的第一部社会学著作,有一定的价值,但从学术的角度讲,其精度不够高。那么有什么理由要重视这本书呢?
因为如上述,岸本重视社会改良、社会主义思想,特别在其《绪论》的《第八节 论索西亚利士模(Socialism)与索西奥罗齐衣(Sociology)不可混同》中提到,这一思想将对中国人接受社会学与社会主义观念产生影响。比如在该节中,岸本分析社会学与社会主义的区别所在,他认为:在其目的上,社会主义的目的“在分配财产,泯绝差等,救护佣工”,与社会学的目的“在使社会全体得具足幸福者,虽有所同,亦有所异”,不同点在于其手段上,“一欲遽达其目的,一欲先考社会全体之性质目的,而后达之”,(12)社会学者“非独研究其历史目的,而亦研究人类之能助达其目的。故共产主义已包络于社会学中”。(13)岸本不能完全超越社会进化论,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也并不准确,但是以章太炎的翻译为媒介,给人以余地可走到某种社会主义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