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远处，牛车骨碌碌、慢悠悠的走来，老旧木轴转动的吱呀声与山涧的鸟叫声，交相辉映，相互配合，谱写出清晨独有的山间乐曲。
忽的，板车高低起伏荡了一下捎带着板车上的农夫前后摇摆，老黄牛倒是不急不躁，依旧勤勤恳恳，埋头拉车。
小道是通往猪脚镇的唯一一条土道，由于附近许多村名都要到猪头镇做生意，积石在震后很快被去往猪头镇的行人清理干净留下点点碎石，梅老大一行人尸体也都不翼而飞，只剩下地下血迹斑斑，渗入日渐干涸的泥土中。
老黄牛悠闲的路过，车轱辘吱悠悠的经过，在前方几米处停下，赶牛车的老头转过身来望了眼蹲在地上手指搓了搓去的女子，有几分好奇，道：“闺女，你是不要去猪脚镇啊？用不用老汉我捎你一程？”
女子拍了拍手上的土，撑一把伞站起来微眯了眯眼，脸庞在伞的阴影中看不真切，轻柔的声音传来，不太真切：“对的，麻烦老伯了。”
老黄牛甩了甩尾巴再次上路，老头和女子分坐板车两头，老头手持赶牛鞭、春风满面，女子手持雨伞、眸光璀璨，车堆满瓜果时蔬，果香悠然。
一夜风餐露宿，施心无功而返，梅老大做人时身强体壮，为鬼时魄壮魂强，连身死地都迷惑不了他，施心需要回城重新修整，在入夜间再次抓鬼。
山间多苍翠，暖风吹拂，阳光和煦，牛车晃晃悠悠经过，惊起一片鸟儿，这时这人间仿佛徒留一片静谧，施心打破了这静谧：“老伯，您赶这么早进城去卖菜啊？”
老头憨憨一笑，满脸质朴，答道：“对，今年收成好，我去镇里赶个早集，这会儿去，应该中午就能回家了。”
施心问道：“看来您是经常走这条道了？”
“嗯，老汉我自己中了点瓜果蔬菜，也养了点鸡鸭牲畜，这菜长成了，牲畜长大了，就去城里卖，一年怎么也得走他个几十趟吧。”
施心点了点头，梅老大曾经说过，他们一行人经常在这一带抢劫，既然这老汉老走这条道，那这老汉可能知道什么事情，给她提供一些线索，于是便顺着话头往下问：“您经常走这条道，有没有遇见过山匪打劫的？”
老头沉思了一会儿，道：“这山匪打劫倒是没遇到过，老汉我从小就走这条路，一向很安全的。”
施心默然，若有所思：“可是我听人说这附近有一伙很是厉害的山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坏的很呢！他们老大叫……叫什么……”
“哪有的事，小姑娘不是听别人吓唬你吧？老汉我走这条道几十年了，从来没见过什么山匪，再说这山匪打劫呀也打劫不到咱身上不是？”老头打断了施心的话，神情有些莫测。
“哦，可能是我听错了。”施心答道。
看这老头情形他应该是知道一些情况的，想必是这梅老大在这一带应该有不少人知道的，但听这老头话语却是维护梅老大这这伙土匪的，想套话的话应该也再问不出什么了。施心也没打算为难这老头，便住嘴不提，打算进城之后再详细打探。
老头看了施心一眼，继续说道：“莫不说这没有这土匪挡道，就是有这土匪抢劫，对我们这些穷人来说也比这官兵挡道好啊。”
施心有些疑惑：“哦？这是何解？”
老头叹了口气，接着道：“这年头，官不是官，匪不是匪，像老汉我这样的哪位遇见了官大爷不是绕道走，要是不小心被官大爷碰上了，拿你点瓜果时蔬、飞禽走兽是好的，如果看你不顺眼给抓了走，那可就有苦受了，拉去做苦力，拉去顶罪，拉去当兵，可真正儿是回不来了，土匪抢的是富，那官兵劫的却是穷啊！”
施心暗叹，这几百年过去了，换了个朝代，人间还是如此，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便没再说话。
不一会儿，老头高昂的歌声响起，带有几分调笑，在大山里显得异常的空旷：“春风满面烟火气，两鬓苍苍赴城里。卖瓜所得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粮。一朝得见绿衣裳，万事皆空从头起。问我老汉何所愿，人间快活似神仙。”
施心桀然一笑：“当神仙有什么好，多无聊。”不吃饭，享受不了美食的乐趣；不喝水，感受不了甘甜泉水的沁人心脾；无喜无悲，活那么多年，孑然一身，活脱脱一个空空道人。
老头满脸乐呵：“听闺女这话音是见过神仙啊！”
施心道：“没，老伯。我怎么可能见过神仙，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为鬼这么多年，施心没见过神仙，身边的鬼使倒是见过不少，阎罗王还时不时到天上开个会。听众鬼说那些神仙神气的很，不吃饭不喝水，想得到什么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做神仙全靠一股仙气儿撑着，而这仙气在天庭也是随处可取。“那岂不是很无聊？”施心道，众鬼“嘘”了一声，眼神似乎在告诉施心：“你这个不知好歹投不了胎的恶鬼，居然还嫌做神仙无聊？”
老头道：“神仙快不快活我不知道，老头我今天把菜卖完了就最快活了。”说完“驾！！！”的一声抽了那老牛一鞭子：“二牛啊，赶快点，咱中午早卖完菜早出城。”
老黄牛甩了甩尾巴，很不服气的样子，依旧我行我素，走的慢慢悠悠，老头呵呵一笑，道：“唉，越来越懒啦。那咱天黑之前赶回去成不成？”
老黄牛“哞”了一声，似在回答老头的话，施心莞尔，这老黄牛快成精了。
清晨，猪脚镇的气息焕然一新，水车声、叫卖声、磨刀声、汤水烧开的咕嘟声声声入耳，摆摊的、吃饭的、逛街的、讨价还价的翩翩入画，端的是一幅生机勃勃、生气盎然。
施心向老伯道了谢，寻一家客栈吃了早饭后便开始补眠，待再醒来时已接近黄昏，肚子又开始饿得咕咕叫，便下楼下大堂点了餐。人间的食物到底是要比鬼间的食物和蔼可亲，稍微找一家差不多点的店就比那鬼界妖异镇的食物不知道好吃了多少倍，施心吃的津津有味。
一道黑漆漆的目光传来，施心注意到了，刻意把目光收了回来。
店老板可能觉得这黑漆漆目光的主人实在影响店面形象，便亲自出门推搡着赶人：“去去去，小叫花子，该哪儿待着哪儿待着去。”
那黑漆漆目光的红色身影并没有理会，如没听到一般径自又向前挪了几步，不停的向大堂里张望。店老板邪了门儿了，“咦”了一声，再往外推了推，那身影一脸懵懂，眼睛盯着店老板，眼神却似乎穿过了他直直的射向屋内。
店老板不知为何被盯得有些发毛，但又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跟一个孩子过于计较，便向大堂内招了招手，店小二应召而来。只见店老板对店小二低语几句，店小二进了厨房，不一会儿跑了出来，手里多揣了一个包裹。
店老板接过包裹塞到红色身影怀里，耐心说道：“给，这是几个烧饼，就给小兄弟你了，你要是饿了你就吃。但本店庙小，就不请你进去了，城南有个将军庙，你要是累了的话就到那里休息，那里有很多像你这样的小兄弟。”
然而，无动于衷，红色身影听不懂店老板的话也没想听店老板的话，只是一个劲儿的向里张望，纸包从怀里掉了下来，烧饼破锣锣滚了一地。
店老板很生气：嗬！小家伙，软的不吃想吃硬的是吧？成！成全你。于是一个脚心窝，红色身影摔倒在地。
还待再踹，店内一个低沉女声响起：“店老板，让他进来吧。”
店老板有些迟疑，但看施心一身行头，觉得此人并不好惹，回复道：“姑娘，你是不知道，这附近很多这样的小乞丐，要是我今天放他进去了，明天就会有两个、后天就会有三个这样的小乞丐来店里捣乱，我这往后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这一路走来来，镇里的乞丐着实有些多，不止是像店门口这样的小乞丐，还有好多的老弱病残混迹于大街小巷沿街乞讨，一般的店家也没有像这个店家这样的好心，如果有乞丐来店门口直接一顿打就把这些乞丐清理走了。
施心没打算让店老板为难，取出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他吃饭的钱我出了。”
店老板的表情有些为难。
施心道：“不够？”
“够是够了，只是这……”店老板看了下满大堂的客人，这小乞丐全身脏兮兮的，施心不嫌弃，这满大堂的客人可不会不嫌弃。
这时，施心旁边的一彪形大汉站了起来，端的是一副风流倜傥、潇洒俊逸姿态，道：“俺无妨，你不用顾忌俺，俺也是这风里来雨里去的粗人，别说是门外的小兄弟了，便是那腌臜的疯婆子，只要他付了钱，俺也没有阻止他进来的道理，大家伙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众人点头称是，寥寥几个想要反对的，看到大堂内的情形也都止了话，大堂内人声鼎沸。
“这位大哥说的是！”
“就让门口那小兄弟进来吧，我不嫌弃他。”
“是是是！吃饭嘛，大家都一样，没有说付了钱不让人吃饭的道理。”
店老板面色一喜，看了看施心，赶紧迎向门外的身影，门外的身影依旧是懵懂的表情，但似乎明白了施心让他进去，面色微微带着欣喜，漆黑的眼睛泛起点点星光。
店伙计很是热情，上了满满当当一桌菜，顺带拿了一条湿毛巾，施心示意，小不点像揣摩新奇事物一般用毛巾擦了脸，又擦了手，后又像献宝一般将毛巾交回施心手里。
施心手拿毛巾，哭笑不得，毛巾脏兮兮的，看这小不点的意思是让施心也擦擦手？施心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需要，后又向店伙计招了招手，店伙计又拿来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
小不点依言又乖乖的擦了一遍，这次倒是没往施心手里放，怯怯的将毛巾放在了桌子一角，小心翼翼的盯着施心瞧。施心也不是那不好意思的人，也望向那少年，只见星剑的眉，漆黑的眸，挺拔的鼻梁，温润的唇，皮肤如雪，端的是一个俊俏的少年。
旁边的大哥也注意到了，声音中带有几分欣喜：“呀！好个俊俏的少年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呢！”
众人看来，齐齐称是！
“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和这姑娘是姐弟俩呢！”
“对对对！你看他俩长得多像。”
“像吗？”施心暗道，望向那少年。是挺像的，全都脸色苍白，对别人说的话全都置若罔闻，全都活脱脱的神色疏离、眸光冷淡，还真像一家人养出来的。于是，施心觉得自己需要有点人气儿，便眯了眯眼，对众人抱拳道：“见笑了，见笑了。”
众人哈哈一笑，道：“姑娘快认了这个好弟弟吧。”
“……”一只鬼，认个人弟弟，然后带着人弟弟去抓鬼，开玩笑呢？施心决定吃完这顿饭，就和这小不点分道扬镳。
众人见这小姑娘不答话，想这小姑娘可能有难言之隐，想想自己也不可能真把这个男孩带回家，便都住了嘴。施心没在意，小不点听不懂，众人一看浑然没有在意的两人，自觉没意思，便开始低头吃饭。
施心眯眯眼，对小不点僵硬的一笑，小不点喜不自胜，眼睛月牙弯弯，也对着施心勾起了嘴角。对，是勾起了嘴角，像个小大人一般，施心一摸心脏，感觉百年不跳的鬼心要跳一跳，当然依旧是死寂一片。
施心道：“吃！”
小不点神情专注，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像是理解了施心的话，眉眼舒开，堪堪从怀里拿出几个馒头，那馒头是施心昨天买给他的，他居然一直没吃全都揣在了怀里。经过一天，馒头都已经发冷发旧了，小不点也不管，直往嘴里塞。
施心摆了摆手，道：“不是让你吃这个，是让你吃桌子上的菜。”说罢，又指了指桌上的菜，示意小不点吃。
小不点手里拿着馒头眼神有些困惑，看了看施心，吃力道：“你……你……得……”
施心也困惑了，他会说话？他说了个啥？于是十分好奇的指了指自己。
小不点点了点头。
“我……我给？”
小不点思考了一下，又点了点头，单道了个“的”字。
施心明白了，小不点的意思是馒头是施心给的。对啊，馒头是昨天施心给的，所以……施心还在思考，小不点又开始往嘴里塞馒头，施心连忙把馒头抢了出来，说道：“馒头是我给的，桌子上的菜也是我给的，你吃菜，好吃。”说罢，又指了指桌上的菜。
小不点点了点头，似乎是听懂了，正襟危坐，有学有样的拿起了筷子，只是拿筷子的姿势有些怪异，像初学拿筷子的婴儿，握了一整个拳头。
施心拿起筷子做了个正确的示范，道：“这样。”小不点依言跟着学，只是姿势依然怪异，再试着夹了菜，果然，菜是端端的夹起来了，又在半路掉下来了。
施心用尽了鬼生最大的耐心，决心亲自矫正一下小不点的用筷习惯，毕竟，文明用餐，是施心最后坚守的习惯，于是手心向小不点探去。
骤然间，施心脸色一变，这小孩手背冰凉，体内毫无生气，竟非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