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六旅·罪
“我......果然还是......不想死......”
“你疯了？！”
“也许对你来说，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我还有父母，还有等着我回去的恋人......我不想死在这里......对不起......”修曼强忍着悲痛，向我一步步逼近，速度逐渐加快，直至一剑斩出。
“可恶......开什么玩笑啊......可以的话，谁不想活下来啊！”我拔出背上的剑抵挡住修曼的进攻，同时于剑擦出的火光中后退了几步，“我也有父母，也有朋友，我也不想死啊！”
“不要把你和我相提并论！”修曼咬着牙，任由泪水洒出，不断挥舞着剑向我攻来，“你是冒险者啊！早就做好死掉的准备了吧！我只是普通的卫兵而已啊！职责只限于守护城市治安！根本没有死的觉悟！”
修曼毕竟是接受过正规训练的卫兵，剑术比我这种三脚猫功夫要强上不少，一番进攻下来防不胜防，转眼间我的身上就多了几道不深不浅的剑痕。
“一样啊......”我咬着牙，忍受着刻骨铭心的疼痛。
“诶？”修曼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但我并没有趁机进攻。
“所以说......我和你是一样的啊......本来以为只是一场毫无性命之忧的冒险，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我哀嚎了起来，“疼死了啦！！！”
修曼呆呆地看着我。
没错，疼，痛彻心扉的疼，深入骨髓的疼。从小到大所经历过的所有疼痛总和都不及其千分之一。
尖锐的剑锋划破肌肤，刺入血肉，像是割离了身体的一部分。向来只受过被荆棘刺伤级别的疼痛的我，简直痛得要发疯了！
“我也只是普通人而已啊！”
没错，如果没有陈言，我恐怕这辈子都会待在海潮村，成为碌碌无为的凡人，虽然平淡普通，却也幸福无忧。
没错，如果没有塞琳，我恐怕此生都不会遇到什么曲折，现在也是在村口晒着太阳，打着酱油。
没错，如果没有阿卡莱特，我根本不会产生自己拥有魔法天赋的妄想，此刻大概还在挥舞着锄头与渔网吧。
但是，从孩提开始，我就一直向往着冒险的生活，无论是书中勇者和伙伴们闯荡世界的故事，还是名扬天下的大冒险家的历险记，都让我深深着迷，如痴如醉。
我的内心，曾有一种东西在燃烧。
因为我知道，我向往的并非平淡无奇的生活，我向往的是欢笑与刺激并存的冒险。
但是，这个向往于现在被打破了。
冒险，根本没有书中描写的那么美好，因为我们都不是勇者一样的主人公，默默无闻的冒险家每天都在与死亡搏斗，每天都筋疲力竭、歇斯底里。
“人与人之间，是无法相互理解的啊！”
修曼悲哀而绝望地看着我，再一次挥舞剑刃，寒光飞舞在血肉充斥的饲场中，沉重而深黑。
我已经完全丧失了进攻的欲望，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反击的能力，只能拼命地抵挡着，不让自己的要害被击中。
是啊，人类，是多么自私而肮脏的生物。嘴上说着仁义道德，到生死关头却抛弃一切也要活下去，这就是我啊......
死亡是沉重的。勇者的故事中，总有一些无足轻重的人会死去，每当我看到这些人死去，只会一笑而过，然而，从死者的角度来看，死亡，已经是他们拼尽全力得到的结果。
修曼的攻势减弱了。
衰弱，枯竭，此乃生命的规律。
不断失血的修曼，即使红着眼，挥舞着利剑，手却也越来越使不上劲，浑身越来越无力，最终连挥舞剑的力气也消失殆尽，只能拄着卷刃发钝的剑苦笑着望着遍体鳞伤的我。
在那一刻，我的心底竟生出了肮脏的庆幸，庆幸是他先用尽了力气而非我先倒下，庆幸最终的胜利竟落在了我这个弱者的手中。
厌恶，厌恶自己，厌恶悲哀的自己。
“看来，这就是我的命运啊......”修曼自嘲地笑着，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痛觉一样，倒在了地上，但还没有死去，依然顽强地呼吸着。
“真是......残酷而美丽......来吧，杀死他，你就是胜者......”邪神在我耳边低语。
“滚开......”我浑身剧烈颤抖着，紧握着剑，低吼了一声。
我从没杀过人，也没有杀人的勇气和觉悟。
沉默蔓延开来，洗刷了血腥的气味，缠绕在身上。
“唉，真是可惜......你已经失去了最后的机会......”邪神摇头叹惋着，“三分钟时限已到！”
“什么？！”我绝望地望向饲场入口，在骨头相撞似的的清脆金属链条声中，牢门缓缓拉起，血红的兽眼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可恶，完全忘了时间限制这回事啊......
不过......全灭么，这样的结局似乎也不错......至少不用背负心底那份无法自拔的罪恶感啊......
人狼血口大张，紧紧盯着修曼鲜红淋漓的血肉垂涎欲滴，原始的兽欲催动着它去饱腹狂食。
至少，最后再让我挣扎一下吧。如果连挣扎也做不到，便不能算作是人了。
“给我滚开！”我横着剑挡在修曼身前，与低吼着的野兽对峙。
然而我的威吓并没有起到作用，人狼矫健如风地狂奔而来，扫出腥风血雨的利爪。
曾在它手下吃过亏的我自然不会去硬扛，轻巧地弯腰低下身子避开攻击，然后一剑划过人狼的侧腹，带出一线血花。
得手的欣喜还没有完全散开，便被撕裂的痛楚冲散。
受到伤害的人狼毫不在乎地将我一爪拍飞，砸在了碎裂的墙壁上，顿时鲜红的血液从我口中咳出。
全身都如撕裂般疼痛，无力。
刚才那一击虽然并没有贯穿我的身体，但那恐怖的冲击力似乎粉碎了我的内脏。
鲜血不断涌出，生命衰弱，视野布满血红，死亡正踩着头骨的落声慢慢走来。
然而，这并非结束，因为，痛苦远远不止如此。
“不......不要过来......”修曼绝望透顶地看着人狼一步步逼近自己，恶臭的涎水滴落在他的左肩上，腾起丝丝热气。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切就发生在我眼前，然而我根本无力阻止。
锋利的血牙，绝望的哀嚎，猩红的食宴，四溅的血肉......
无法忍受的我，在反胃感与罪恶感中呕吐了，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以及空洞的哀鸣。
“绝望，痛苦，多么美妙的语言......”邪神依然无形地伏在我身上低语，“现在，我给你一个拯救他的机会......接受我赐予的力量，你就能战胜人狼，帮助他......如何？”
“力量......”血泪从眼眶溢出，我失魂落魄地呢喃着。
“没错，力量......我将赐予你<眷属>的力量......”
我是多么的弱小，如果拥有力量的话，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要，力量......”
“咿嘻嘻嘻，如你所愿......我将赐予你<人狼之心>，让你如人狼般强大与恐怖！”
心脏狂跳，某种怪异的变化正在我体内诞生，狂暴的猩红之力从剧烈搏动的心脏延伸而出，奔跑在每一寸经脉、每一寸血肉上，吞噬所见的一切，并赋予所见的一切。
罪恶的温暖包围了全身，我的伤痛竟转瞬全无，伤口也完好如初。这正是人狼的......<快速重生>......
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来吧，全身心地感受这无上的邪恶力量......接受它，成为它......”
“我可不会让你得逞......”我睁着猩红如兽的眼睛，低吼道。
没错，我绝不能成为人狼一样的怪物，那样的话，失去了理智何谈挽回这一切？
即使体内狂暴的力量不断横冲直撞着，我竭尽全力去忍受、抵抗，试图驯服它而非被它同化。
“哦？有意思......”邪神饶有兴趣地笑了笑，“但你又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清空心神，我握着剑再次站了起来，虽然双腿似乎因为人狼力量的影响变得有些畸形，但不要紧。
双腿一瞬间爆发出远超人类的速度，我如同闪电般射向人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剑刺入其心脏。
“吼噢噢噢噢噢噢！”人狼暴怒地停止了进食，将利爪刺入我的胸膛，张着血盆大口狂吼着。
“给我，去死啊啊啊啊啊啊！”我控制着体内狂暴的力量，令其集中于左手，顿时整条左臂毛发猛长，急剧变异，化作了肌肉健硕的狼手，前端的利爪寒芒闪烁。
我将利爪一把刺入人狼的脖颈，将其首级整个撕裂了下来。
恶臭的鲜血狂乱飞溅，如泉喷涌，人狼的无首尸体顿时轰然倒地，彻底失去了生命迹象。
结束了一切后，我无力地跪在地上，再次呕吐了出来，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呕吐的了，只有毫无意义的胆汁。
耳边依然徘徊着虚弱的呻吟。
我扭头看去，血肉模糊的修曼正精神恍惚地躺在那里，嘴巴一张一合，除了无意义的呻吟以外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我连忙凑过去，握住他还残余的右手，用干涩沙哑的声音说：“修曼，你撑住！我马上带你去找医生！”
他的眼珠晃动了一下，但没有看向我：“不......好痛......杀......”
我没能从他断断续续的话语中理解出他的意思，正想将他背起，却被他那只右手以回光返照般的怪力死死抓住了。
“杀，杀了我......”
他哀求的目光刺痛着我，搅动着胃中的罪恶感。
“我、我做不到......对不起......”我双手捂着脸，咬着牙抽泣着。
“杀......了......我......”
“做不到啊！”
“求......求......你......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最后，看着修曼痛不欲生地哭诉，我一边流着泪，一边举起了剑，这样，结束一切......
然而，还没等我将剑刺入他的心脏，他便停止了呼吸，只有那双惨白的眼睛，刻骨铭心地，死死地，盯着我。
阴沉着脸，混杂着泪水，我缓缓放下了剑......
可恶......
我......甚至连让他痛快地死去......都没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