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字句校勘
《文心雕龙》原文字句的校勘是“龙学”研究中的基础工程,也是正确解释文义的必要前提。古谚曰:“书三写,鱼成鲁,虚成虎。”(4)《文心雕龙》在长期的流传钞刻过程中,出现许多脱误衍入之病,“别风淮雨”,时或有之,这给后人的阅读研究造成了很大的不便。明代曹学佺在为梅庆生写的《文心雕龙序》中,就不无感慨地说:“《雕龙》苦无善本,漶漫不可读。”(5)虽然明清两代学者于《文心雕龙》字句校勘用力甚勤,但还不免疏漏,未厌人心。拿颇为流行的黄叔琳校本来说,尽管黄序谓“兼用众本比对”,以“正其句字”,可是只要将黄校本与唐写本《文心雕龙》残卷(以下简称唐写本)一对照,就会发现黄本的字句错误仍然相当严重,它亦急需加以订正。而第一个对黄本进行全面订正的正是范注。通常,人们只强调范注在典故训释方面的贡献,忽略它在文字校勘上的成绩。其实,范注对《文心雕龙》字句的校勘十分重视,全书除正文夹校外,尚有二百九十七条注涉及校字。范注通过如此大量的字句校勘,对《文心雕龙》原文进行了有效的勘误订正、疏通清理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使今本《文心雕龙》通畅可读。
(一)范注校字的方法
校勘的基本方法主要有对校、本校、他校和理校四种。陈垣说:“昔人所用校书之法不一,今校《元典章》所用者四端:一为对校法。即以同书之祖本或别本对读,遇不同之处,则注于其旁。刘向《别录》所谓‘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者’,即此法也。此法最简便,最稳当,纯属机械法。其主旨在校异同,不校是非,故其短处在不负责任,虽祖本或别本有讹,亦照式录之;而其长处则在不参己见,得此校本,可知祖本或别本之本来面目。故凡校一书,必须先用对校法,然后再用其他校法。二为本校法。本校法者,以本书前后互证,而抉摘其异同,则知其中之缪误。吴缜之《新唐书纠缪》,汪辉祖之《元史本证》,即用此法。此法于未得祖本或别本以前,最宜用之。三为他校法。他校法者,以他书校本书。凡其书有采自前人者,可以前人之书校之,有为后人所引用者,可以后人之书校之,其史料有为同时之书所并载者,可以同时之书校之。此等校法,范围较广,用力较劳,而有时非此不能证明其讹误。丁国钧之《晋书校文》,岑刻之《旧唐书校勘记》,皆此法也。四为理校法。段玉裁曰:‘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讹不漏之难,定其是非之难。’所谓理校法也。遇无古本可据,或数本互异,而无所适从之时,则须用此法。此法须通识为之,否则卤莽灭裂,以不误为误,而纠纷愈甚矣。故最高妙者此法,最危险者亦此法。”(6)范注在校雠《文心雕龙》字句时,运用这四种方法来匡正错误、疏通本文,其所校字句不乏“揆之本文而协,验之他卷而通”(7)者。
1.对校法
对校法是指用同书的其他版本来互相对校的校勘方法。范注用来对校的主要文本是今人赵万里、孙蜀丞所校的唐写本。我们知道,唐写本是现存最早而又最具权威性的一个本子,是《文心雕龙》字句校勘的最重要的资料。范注充分利用唐写本这一当时刚发现不久的珍贵的校勘资料,订正了底本(即黄本)中的许多错误。
首先,范注用唐写本来校对底本的误字。以《宗经》为例,列表如下(8):
表1 《宗经》范注据唐写本校对底本示例表
其次,范注用唐写本来删补底本的衍文和脱文。《诠赋》“刘向云明不歌而颂”,范注:“唐写本‘刘向’上有‘故’字,是;‘云’字衍,应删。”此注依唐写本对原句进行了删补,王利器《校证》据唐写本将这句话校改为“故刘向明不歌而颂”。《征圣》:“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范注:“唐写本作‘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赵君万里曰:案唐本是也,黄本依杨校,‘政’上补‘子’字,‘必宗于经’句上,补‘稚圭劝学’四字,臆说非是。”范老主张据唐写本删去杨慎所补五字,后人如刘永济、王利器均从范说。还有,《颂赞》:“风雅序人,事兼变正;颂主告神,义必纯美。”范注据唐写本补入两“故”字:“此文宜从唐写本作‘风雅序人,故事兼变正;颂主告神,故义必纯美’。”(9)
复次,范注用唐写本来纠正底本的倒置错简之病。例如《征圣》“变通会适”,“会适”唐写本作“适会”。范注:“作‘适会’是。《易·下系辞》‘唯变所适’,韩康伯注曰:‘变动贵于适时,趣舍存乎其会也。’”又如《铭箴》:“故铭者,名也。观器必也正名,审用贵乎盛德。”范注:“唐写本作‘铭者,名也,观器必名焉。正名审用,贵乎慎德。’”(10)底本盖缘《论语·子路》“必也正名乎”,将原文“必名焉”误作“必也正名”,又在“名”下加逗,遂成如此错简之病。刘永济、杨明照等人都认为当依唐写本,以“正名审用”为句。
2.他校法
他校法是用他书校本书的校勘方法。他书的范围很广,有内容相近的同类书,有数书同记一事的,有本书引用他书或他书引用本书的。范注对《史传》和《指瑕》两段话的校勘就是典型的他校法。《史传》曰:
故本纪以述皇王,列传以总侯伯,八书以铺政体,十表以谱年爵,虽殊古式,而得事序焉。
范注:“《史记》本纪十二,世家三十,列传七十,书八,表十,共一百三十篇。本篇不言世家,恐有脱误。疑当据班彪《史记论》作‘本纪以述帝王,(《史记》首列《五帝本纪》,《三皇本纪》,司马贞补撰。)世家以总公侯,(《自序》谓三十辐,共一毂,此总字所取义。)列传以录卿士’,文始完具。”(11)《史记》中列传所记内容与伯侯无涉,原文“列传以总侯伯”,语不可通,显然有脱误。范注据史书所载校补原文,于义甚合,后来注家一般都引范说解释这段话。又,《指瑕》:
古来文才,异世争驱,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陈思之文,群才之俊也;而《武帝诔》云,尊灵永蛰;《明帝颂》云,圣体浮轻。浮轻有似于胡蝶,永蛰颇疑于昆虫,施之尊极,岂其当乎?
范注:“《金楼子·立言篇》下引彦和此文,自‘管仲有言’至‘不其嗤乎’,兹依《金楼子》校之。”(12)《金楼子》为梁代萧绎所撰,它是现存文献中与《文心雕龙》有直接关系的最早典籍。为便览计,将范校几条列表如下:
表2 范注据《金楼子》校对底本示例表
②表中《义证》指詹锳义证:《文心雕龙义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下同。
范注用以他校的文献,除了一般史籍外,主要是孙蜀丞所校的《太平御览》。《御览》共引《文心雕龙》四十余条,九千八百余字,且多与唐写本相符,这就弥补了唐写本残卷的不足,为范注校字提供了又一重要的资料。如《史传》:“古者左史记事者,右史记言者。”《御览》引文无后两“者”字,范注据此曰:“‘记事者’‘记言者’二‘者’字疑衍。”(13)查王利器《校证》本已从《御览》删两“者”字,杨明照《拾遗》亦谓:“两‘者’字当据《御览》删。”(14)又如《诏策》:“暨明帝崇学,雅诏间出。安和政弛,礼阁鲜才。”《御览》引文“明帝”作“明章”,“安和”作“和安”,范注分别据《御览》对底本误字和倒置进行乙正:“《御览》‘帝’作‘章’,是也。‘安和’当作‘和安’。”
3.本校法
本校法是用本书校本书的校勘方法,即根据本书上下文义、相同相近的句式和相同的词语等,校勘本书的字句错误。兹举几例如下:
《诏策》“《周礼》曰师氏诏王为轻命”,范注引卢文弨、孙诒让诸说,并加案曰:“此句与上‘《诗》云有命自天,明命为重也’对文,当依梅本作‘《周礼》曰师氏诏王,明诏为轻也’。‘轻’字下‘命’字衍文,当删。”(15)
《体性》“仲宣躁锐”,范注:“案《程器篇》:‘仲宣轻脆以躁竞。’此‘锐’疑是‘竞’字之误。《魏志·杜袭传》:‘(王)粲性躁竞。’此彦和所本。”同篇“文辞繁诡”,范云:“‘文辞’当作‘文体’,与上句‘才性’相对成文”。
《定势》“力止囊陵”,“囊”,王惟俭本作“寿”,范谓:“作‘寿陵’是。本书《杂文篇》:‘可谓寿陵匍匐,非复邯郸之步。’正作寿陵不误。”(16)
以上所校,均为后来《文心雕龙》研究者所首肯。看来本校法确实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好方法。
4.理校法
理校法又叫推理校勘法。校勘者可以以字义音韵、语法结构、历史制度等为理由来订正字句错误。范注也常用这种方法来校字。
《祝盟》“既总硕儒之仪,亦参方士之术”,范注:“‘仪’唐写本作‘义’,案当作‘议’为是。‘既总硕儒之议,亦参方士之术’,谓如武帝命诸儒及方士议封禅,公玉带上黄帝时明堂图之类。”这里用历史事实订正今本及唐写本之误,甚有见地。故《拾遗》引范注并案曰:“范说是。”
《诔碑》赞辞中有一句“颓影岂忒”,“忒”唐写本作“戢”,范注以用韵为理由,证明唐写本是。范曰:“本赞纯用缉韵,若作‘忒’则失韵。《礼记·缁衣》‘其仪不忒’,《释文》‘忒一作贰’。而‘贰’俗文又作‘貮’,与‘戢’形近,故‘戢’初误为‘貮’,继又误为‘忒’也。”《拾遗》对此句的校勘与范说完全相同。
《谐隐》“虽抃推席”,“推”黄校本曰“疑误”。“推席”不词,为误无疑。范注从词义角度校正曰:“‘推’,当是‘帷’字之误,‘抃帷席’,即所谓众坐喜笑也。”(17)后人虽然对此句的校勘也提出了一些不同意见,但仍以范校为优,所以杨明照《拾遗》、刘永济《校释》、陆侃如与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以下简称《译注》)均从范说。
(二)范注校字的特点
范注对《文心雕龙》字句的校勘,一方面是在广泛吸收前人校勘成果的基础上,进一步引典补证前说,从而使范校更有可靠性;另一方面是提出充分的理由,判断前人校勘的是与非,从而使范校更具准确性。这两方面合起来正好构成了范注校字的特点。
1.择善从优,补证前说
黄侃与陈伯弢都是范文澜的老师,范老对两位师长十分尊重,在注中特以“先生”称之。然而对两位老师的观点,范老则本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科学精神,择善而从。如《乐府》:“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朱马”,谭献校云:“沈校‘朱’改‘枚’。”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以下简称《札记》)曰:
案“朱马”为字之误。《汉书·礼乐志》云:“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歌赋。”《佞幸传》亦云:“是时上欲造乐,令司马相如等作诗颂,延年辄承意弦歌所造诗,谓之新声曲。”据此,“朱马”乃“司马”之误。(18)
范注引陈先生曰:
“朱马”或疑为“司马”之误,非是。案“朱”或是朱买臣。《汉书》本传言买臣疾歌讴道中,后召见,言《楚辞》,帝甚说之。又《艺文志》有买臣赋三篇,盖亦有歌诗,志不详耳。
两位师长所说,范注认为以陈先生说为优,故从之,补充曰:“谨案师说极精。买臣善言《楚辞》,彦和谓以骚体制歌,必有所见而云然。唐写本亦作‘朱马’,明‘朱’非误字也。”(19)
当然,范注在《文心雕龙》研究方面获益更多的无疑是黄侃及其《札记》,仅就校字来看,范注多引《札记》以为说,姑举一例以明之。《声律》:“故言语者,文章神明枢机,吐纳律吕,唇吻而已。”范引《札记》曰:“‘文章’下当脱二字。‘者’下一豆,‘神明枢机’四字一豆,‘吐纳律吕’四字一豆。”为了使师说更加完善,范又补充曰:
案“文章”下疑脱“关键”二字,“言语”,谓声音,此言声音为文章之关键,又为神明之枢机,声音通畅,则文采鲜而精神爽矣。至于律吕之吐纳,须验之唇吻,以求谐适,下赞所云“吹律胸臆,调钟唇吻”,即其义也。《神思篇》用“关键枢机”字。(20)
关于“文章”下是否有脱字,目前还有一些不同意见,然而,范注从文句的意义方面进行疏通,言之有理,并且又以《神思》并用“关键”“枢机”为证,自然更有说服力。所以,王利器《校证》曰:“案范氏说可从,今据以补正。”(21)牟世金《译注》亦曰:“译文以范说为主。”(22)
另外,范注还常引用《文心雕龙》纪昀评语(以下简称“纪评”)校字,但当纪氏校字不足为凭时,则弃而从优。《诸子》“而战伐所记者也”,纪校:“‘战伐’当作‘战国’。”“伐”系误字,范校:“黄云:案冯本‘代’系校增。铃木云:嘉靖本、梅本作‘代’。”按纪校作“国”,于义虽通,但他既未提出版本依据,又未列出《文心雕龙》本证,故范氏弃而不从,而另引孙诒让《札迻》校曰:“‘战伐’元本作‘战代’。(冯本、活字本并用。)案,元本是也。《铭箴》《养气》《才略》三篇,并有‘战代’之文。”(23)显然,与纪校相比,孙校为优,故范氏从之。
纪评校字多系主观臆说,其所校之字非是,自然要加以订正;即使其所校之字是正确的,亦需进一步提出证据,方能令人信服。范注在《文心雕龙》研究史上首先对纪氏校字作了补正。如《封禅》“錄图曰”,范注:“纪评曰:‘錄当作綠。’案本书《正纬篇》:‘尧造綠图,昌制丹书。’‘綠图’与‘丹书’对文,嘉靖本作綠,是。”这里把对校法和本校法结合起来,补充纪说,对后人校字影响很大,杨明照在补充纪评时,引典取证同范注如出一辙。又如,《议对》有言:“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谀辞弗剪,颇累文骨。”“谀”,范注正文夹校:“孙云:《御览》作‘腴’。”注中又引纪评曰:“‘谀’当作‘腴’。”并补充说:“士衡撰文,每失繁富,下云颇累文骨,其作‘腴’者是也。”(24)显然,范注从《御览》引文和陆机为文特点以及《文心雕龙》上下文联系三方面,为纪氏校字提供了全面的论据,遂使纪校成为定谳。
2.判是定非,确立正字
王利器说:“我们搞校勘工作的任务,不仅在求异同,而是要定是非。”(25)范注十分注意判是定非,对各本的字句是非,详加评定,以确立正字,从而大大地方便了读者。
唐写本是重要的校勘资料,然而唐写本也有字句错误,张舜徽曾考证过唐写本《说文解字》残卷,指明其中有衍字、脱字、讹体、倒文等(26)。范注在校勘中,对唐写本中的正确字句,便判曰“是”,而对其中的错误字句,则判为“误”。如《哀吊》“美才兼累”,范注:“唐写本‘美才’作‘行美’,非是。”(27)我们再以《辨骚》为例,列表如下:
表3 范注对唐写本《辨骚》判是定非示例表
《文心雕龙》版本既多,校者亦众,对前人他校,范注也尽可能地判定是非。例如《诸子》:“两汉以后,体势漫弱。”范注:“‘体势漫弱’,谭献校本改‘漫’作‘浸’,案谭改是也。”《颂赞》:“赞者,明也,助也。”范注:“谭献校云:‘案《御览》有助也二字,黄本从之,似不必有。’案谭说非。唐写本亦有‘助也’二字。下文‘并扬言以明事,嗟叹以助辞。’即承此言为说,正当补‘助也’二字。”《诏策》“及制诰严助”,黄云:“诰当作诏。”范注曰:“黄校‘诰’作‘诏’,是也。”(28)《隐秀》“非研虑之所求也”,“求”,黄校:“元作果,谢改。”范注:“案‘果’疑‘课’字坏文,本书《才略篇》‘多役才而不课学’,即与此同义。陆机《文赋》‘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则课亦有责求义,谢氏臆改非是。”(29)
以上从范注校字的方法和特点两方面,分析了范老对《文心雕龙》字句校勘的大致情况。从中可以看出范注以严谨细致的校字作风,对《文心雕龙》全书进行了全面的校雠疏证,其所校字句,大多理由充分,论证有力,深为后人赞同。从《文心雕龙》校勘史上看,范注校字,上补清人黄叔琳的疏漏,下启今人杨明照、王利器等人精审,具有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关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