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坂道上
比漆还黑,存放长久的漆,放出的光——能照出人影的光,也没它黑。高昂的头颅,直挺的脊背,左右甩动的长尾,四只交替的蹄子,都是一般黑。它仿佛刚从昨夜的星辰间飞下来,刚落到地上,还没被日光照射。
马走在队列前头,由人牵着。崎岖险峻的小道越升越高。真是一匹神骏,跟在马后的人,胜利者与失败者,谁瞥一眼,都会打心底里暗暗赞叹。人群中的百里奚,刚刚做了晋军俘虏的虞国大夫,这会儿正盯着它。
晋国此次借道南下,吞并虢国,返回途中又将虞国灭了。在位已有二十二年的晋侯不顾老迈,也披挂出征了。
晋侯、荀息和里克乘着车。车有时贴着左边崖壁,有时贴着右边崖壁。拉车的两匹马若隐若现。嘚嘚的马蹄声,辚辚的车轮声,杂沓的脚步声,向高处飘。
“荀息大夫,多亏你的好主意!”站在车左边的晋侯两手紧握着车前的横木。
“两件宝贝,君上当初可真舍不得,今天都物归原主了!”山路艰难,执辔的荀息一刻不停地注视路面。“璧还是那么水灵、那么圆润。马呢,不也是好好的——”他拉了拉缰绳,瞅了一眼前面那匹漆黑的马。“也没瘦,也没肥,也没损失一根毫毛。”
晋侯和里克都将目光投向那匹马。
青石地面辗出辙印。在什么时候,是谁开凿了这道青石槽?此刻走得匆忙,没人想这个问题。有人说是在隆冬打进钎子,浇上水,让结出的冰撑破巨大的石头。也有传说是用火,用山北池里的盐,使之碎裂的。这么窄的只容一辆车的逼仄山道,怎能通过穆王的八匹神骏呢?
“虞公真贪婪,听说当年,还向他的弟弟要过一块玉?”站在车右边的里克,把脸扭向左边。
“虞叔开始不想给,后来害怕,只得出让。”荀息回答,“不知那是一块怎样的玉,想来没有君上的璧好。”他把头转向晋侯,又转向里克。“不料虞公还不满足,再向虞叔索要一把剑。”
“那可是把好剑!”昨天上午,里克将它献给晋侯。此刻晋侯脑子里浮现出那件珍物。青碧玉柄打磨得光亮,顶部镌出虎头。剑身不用青铜,而用钢铁铸出,寒光凛冽,使人双眼发凉。走出虞国府库,晋侯与里克站在日光里,摩挲了好一会儿。“贪得无厌,落到如此下场。”里克斩钉截铁地说。
“虞叔这下可不干了,起来讨伐他的哥哥,为此虞公还出逃了一阵子。”
咯噔一下,车轴擦上青石槽边,溅出火星,车上三个人都晃了一下。
“君子爱财,要取之有道。”晋侯声音低沉,甚至有点儿沙哑。“虞公愚蠢昏聩,为了眼前蝇头小利,忘掉国家,这不是一个国君应该做的。”他踌躇满志,“一个国君,胸中得装着整个国家。在他手上,国家要越来越强大。”闭紧嘴巴,思索了一下,晋侯才又开口:“这个‘道’是什么呢?”他忽然陷入沉思,但没有等待右边两个臣子回答的意思。
荀息分开双臂,将两条缰绳撇了撇:“君上,这个虞公不值得杀,依臣之见,不如留着,将虞人迁往别处就是了。”
“荀息大夫说得有理!”里克附和。
春末夏初,虞国都城,到处弥漫着槐米的清香,让人很放松。
山上比山下冷一些。好在这是午后,又在灭了虢、虞两国之后。晋侯、荀息和里克的脸上充溢着胜利的喜悦,不觉得身上冷。战斗进行得如此顺利,特别是灭虞,不费吹灰之力。有些士兵甚至会失望,这哪里算打仗,没杀几个敌人,自己身上也没带一点儿伤,都不好意思说上了战场。
走在道上的虞公,却觉得冷极了。一夜之间,他憔悴了。虽然笄还插着,但发却松松散散。灰白的乱发让人瞧了黯然神伤。百里奚侧过脸,看到君上目光呆滞无神。一阵寒风吹过,牙齿嘚嘚地哆嗦。虞公有些累了,他哪里走过这样难走的路。虞公望着百里奚,似乎想求得一些谅解、一些安慰。
“没听宫之奇的劝谏,悔之晚矣!”虞公对百里奚叹息道:“那时,你怎么不发言!”
三年前,荀息手牵着马,怀揣着璧,来向虞国借道,讨伐南面的虢国。多少年来,虢、虞互通音信,共同提防着虎视眈眈的晋。虞公手捧带着荀息体温的璧,反复掂量,他又拍了拍那马,马抬起左前蹄,又缓缓地放下,好像等待回答。虞公眼里放光答道:“好,好,我们将助晋国一臂之力,给晋国打前阵如何?”“荀息大夫,容再等等,我们商议商议。”一脸严肃的宫之奇突然发话。“这个——”荀息干咳一声。“什么?宫大夫,就这么定了!”虞公呵斥道。仿佛正在兴头儿上,有人却要夺走到手的宝贝。虞公转向荀息,似乎有些歉意。
当年夏天,虞国军队加入里克、荀息率领的晋军,朝虢国宗庙所在的下阳进发。
百里奚经常看到,晴好天气里,虞公让人牵出那马,在日光下亲自为它梳洗。马的皮毛黑油油的,仿佛随时要滴下一滴油来。百里奚心中升起的,与其说是忧虑,不如说是恐惧。马好像一件不祥之物、一个咒语。
三年后,荀息又来,这次他要借道伐虢。宫之奇急了:“虢是虞的屏障,虢要亡了,虞也就跟着灭亡了。晋一而再再而三地侵害我国的利益……”他方正的脸膛带着气,一阵黑,一阵红,语重心长道:“唇亡齿寒,说的就是虞、虢两国的关系!”
“晋与我们是同一宗族,岂会加害我们?”虞公不慌不忙,“再说,我的祭品丰盛、清洁,神会庇护我。”“要说关系,我们能比得过桓叔、庄伯吗?他们与晋侯还没出五服,都是晋国的公族,晋侯还不是把他们一网打尽了吗?祭品不算数,真正能够散发香气的是德行。神灵保佑谁是依据德行,而不是看祭品。”宫之奇越来越怒了,旁边的百里奚看使眼色不行,索性拉住他的袖子。
“井伯今天不帮我说话,反而阻止,这是为什么?”从殿上退下来,宫之奇问。
“嗐,我听说在愚蠢的人面前,说半天好话,好似把珠玉撒到地上。桀杀关龙逢,纣杀比干,都是因为他们硬谏。”百里奚一边走,一边斜过身子回答。
到了家里,宫之奇还不能平静,他对儿子说:“虞国将要灭亡了,我看过不了今年腊祭。君上贪图晋国的贿赂,将虢国送入虎口。这是在毁灭自己,他却不知道。晋灭虢后,回来时一定会将虞顺手占有。灾祸眼看就要降临到头上,我们不得不离开。”
“宫之奇这个人虽能硬谏,但不会拼上命。”前面车上,三个人的话一直没停下。荀息对晋侯说:“宫之奇和虞公自小一块儿长大,亲昵惯了,虞公不听他的。”
一条绿色小蛇,从虞公眼前,倏地窜入草丛中。“君上不听宫之奇的,难道会听我的话吗?”百里奚也注意到了小蛇惊慌逃走。“我当日没有硬谏,就是要留待今日,能够陪伴君上。”
宫之奇带领族人出了虞都。有人说他们去了遥远的曹国,也有人说他们只不过到了虞国的西部边境。还有人说,走前宫之奇还想让百里奚一同离开,百里奚回答:“你一个人走就行了,要是我也相随,那你的罪过可就大了。”
走在虞坂道上的虞公低头问百里奚:“当时为何不劝谏?”百里奚平静地说:“我想有朝一日,等您患难之际,能陪伴君上。”
仅仅三个月,虞就亡了。
山道向西转了个大弯。百里奚回头,从岭的空缺处,看到故国之都。一座不大的城,坐落在山坡前。垛口稀疏,不见一个兵的身影在垛口间穿梭。吊桥平展于池上,任人出入。平时,白天,桥后城门边,有兵守卫;到了夜晚,桥就会吊起。城门大开,城楼此刻显得那么低,好像根本起不了防御作用。置于山前的一座城,长久伫立,来自山上的雨水冲垮不了,但如今它陷落了。朝廷、宗庙社稷、仓廪、府库,一切都完好。虞人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没来得及抵抗,也没有激起晋军的愤怒,城因此得以保全。城里城外,此刻静悄悄的。
百里奚走出客舍——城中一个小点。正是在那里,虞公热情地招待了晋侯、荀息和里克。还有哪个国家像虞国这样愚蠢到极点,前一刻,还在那里为朋友献上肉食与羹;后一刻,朋友忽然翻脸,变成敌人,不费一兵一卒,轻易就将一座坚固的城收入囊中了。
城,是傅说故乡的人民筑的。北有大山,南有大河,世世代代,当地人民居住于天险之地。
坚固又能怎样?它完好地留着,仿佛就是为了归于晋国。城里、城外没被带走的人,很快就会有新的主人了。那些建筑间会出现新的面孔,街巷也将熙攘起来。鸡鸣狗吠,一如从前。
百里奚回过神来,城的影子已模糊而不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