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偕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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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分钗断带

第二天早晨,吴兴祚按着母亲正常作息的点去问安,一进门便看见妻子穿着鸭卵青色卷草暗花纹的衣裙正服侍母亲梳头。

“今天怎么来得早?”母亲从镜子前回过头来。

“我今天起得早,母亲。”吴兴祚想等妻子转过身来,他便点一下头,算是打招呼。女孩子背对着他纹丝不动。

“你等一下。”母亲转回身。

女孩继续为母亲梳头,式样简单的发髻需要梳理那么久?太专心!

“我去打水,母亲。”妻子终于放下梳子,垂着眼从他身边过。

吴兴祚看一眼她,女孩携着清晨的气息,润泽的肌肤仿佛能掐出水来。吴兴祚与母亲闲话,妻子进进出出端来洗脸和漱口的水,吴兴祚看她数眼,女孩始终低眉,一心一意做事。

母亲要开始洗漱,吴兴祚从母亲房里退出来,他在堂屋里站定,看中堂字画。“曾三颜四,禹寸陶分”,郑板桥的对联,他的手书,该换换了,两年前的字看着有些稚嫩,他的书法最得先生赞赏。对联的内容也该换掉,看久了,没有新意,他打算自己写一副。中堂画是民间常见的“齐眉介寿”图,他寻思着要画一幅有意境的,他的画也好。中堂匾额“椿树长荣”,还行,主要是一时都换掉,他怕母亲不乐意。

堂屋连着东西两房各两间屋,母亲住东房,妻子住西房。北方的堂屋与南方的在构建上略有不同。南方的厅堂后面有室,东西两房的门与室相通。北方的不甚讲究,房门直接开向堂屋。妻子从东房里端水出来,目不斜视径直出去。活生生的一个人,她怎么看不见?他在靠近西房的椅子上坐下。须臾,妻子空着手从院子里回来,打他身边过,进西房,把门关上。仍是没看见他!他琢磨着妻子一会儿该从西房里出来,再次打他眼前过。他坐了良久,西房里悄无动静。“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做妇人的不该勤谨治家吗?他悻悻走回前院,小康人家居然用两个仆人,使妇人养成“妆成祗是熏香坐”的怠惰!“惜阴书屋”,这几个字也该换掉,他走入书房。

吴兴祚自此每天三顿饭都回内院里同家人一起吃,饭后他亦不急着回前院,他陪着母亲说会儿话,在后院花树间走一走,看看梁上的燕窝。陶星沅饭后难道不散步吗?久坐不利于健康!陶星沅,“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扬帆远航,心胸开阔,好名字!晚饭后,他盘亘良久,在月色下走回前院,不由得想妻子名字里亦有一个“星”字,“星月皎洁,明河在天”,他抬头看一回河汉。

他在前院里来回踱步,寻思他的祖父何以盖了这么大的房子,前后两院,后院5间正房、6间厢房,前院4间门房,两院之间隔着一道墙。四个女人住在后面那么宽绰的院子里,不害怕吗?吴兴祚慢慢踱回自己的书房,他的书房在前院,紧邻着院门,两间平顶门房打通,窗户开向街道,他喜欢看街面上的世间百态。街市太嘈杂,不利于读书,他琢磨着要搬到后院的厢房里,闲暇时他可以透过窗子望一眼后院里的花树。他忘了前院也有花树。“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他入睡前想的是这一句。

女孩子每天的衫裙都不一样,艾绿、湖蓝、烟粉、鹅黄、象牙色,都是暗花面料滚上边配同色系的百褶裙,通体没什么刺绣,清清爽爽。她身上的气息亦清爽,贾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没错!他是泥做的骨肉,他开始每三天洗一次澡,怕自己浊臭逼人。他在浴间听见陈妈在外面跟蒋妈嘀咕说这个祖宗三天洗一次,那个祖宗也三天洗一次,那个祖宗每天还要烧热水净身。好在太太轻省些,五天一洗,否则她每天不要干别的,光烧水就够忙的了。吴兴祚笑笑,他忽地想起那卖酒的女儿身上衣裳数天不变,即便是盛夏时亦然。

一周后吃午饭时,吴兴祚发现妻子不在,他心里奇怪。到了晚饭时,妻子仍旧不在,他不免狐疑。偏偏陈妈来问前后门要不要现在落锁,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锁门。他们是孤儿寡妇的家庭,母亲怕惹闲言碎语,一向天黑就紧闭门户。“不用等少奶奶,她今晚赶不回来。”

青年女子,夜不归宿!母亲难道不管教吗?他看向母亲。

“星沅去长春了,明天回来。”

去长春?去长春做什么?“她一个人在外面过夜安全吗?”他憋了一会儿问。

“星沅住在从前的同学家里。”

第二天晚饭时他终于见到妻子,他看了妻子几回,女孩子气定神闲,自顾自出神。

他和妻子间不说话,不是他不想,他没那么小气!可是做妻子的见了丈夫连声问候的话都没有,叫他如何开口。晨昏定省时,她也不肯看他一眼!他想着等两人开始说话了,他便搬回卧房里睡,现在不免太唐突。等他考取了庚款留学,他也许会带陶星沅一道去美国,看她态度!嗯,留学,他该跟母亲谈谈了。他拿着本书正寻思间,蒋妈走来说奶奶让少爷去她屋里。

吴兴祚走过去,还没进屋,就听见母亲说,“车票买好了吗?”

“嗯,买好了,下午的。”

车票?做什么?他没看见妻子出门,应该是从后门出去的。他们这样的人家,不过两进院子,居然设后门,不怕财气泄漏吗!

“兴祚,你来。”母亲示意他上前,“你们夫妻不合,不如早做打算,别耽误了各自的韶光。这里有一份休书,你签了字,从此你们二人各走各路。”

吴兴祚心里轰的一声,愣了半响,确是他的母亲,一向说话言简意赅。

“兴祚!”母亲唤他。

吴兴祚从母亲手里接过休书,“立书人吴兴祚,系奉天省洮昌道怀德县人,”谁他妈的替他立书了!“凭媒娉定陶氏为妻,岂期结缘不合,二心不同,难归一意。”立书这厮无端揣测,一派胡言!“故立此休书,此后各自婚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立约人:吴兴祚年月日:”吴兴祚看一眼妻子,女孩垂着头没表情。吴兴祚看那休书文从字顺、笔迹秀丽,猜是妻子手书。怪不得端午节那天她们说话遮遮掩掩,这才半个月,她们居然闹出这种事来!堂堂男子被妻子休掉!他气不打一处来。

“签字吧,兴祚。”

她们连墨都先替他研好了!吴兴祚提笔在“立约人”处落下自己的名字,他按完手印后,妻子走上来从吴母手里接下休书,吴兴祚再看一眼妻子,之后的半天一直到晚上睡下,他一句话也没说。

吴兴祚气愤母亲自作主张替他休了妻子,连他的想法都不问一声,不知道她是谁的妈!他从书房的窗子里看着妻子离去,只提着一个简单的行李箱,窈窕的身影渐行渐远,吴兴祚心里五味杂陈。妻子从不来前院找他,当他不存在,他从前庆幸她不来纠缠自己,两人间轻省了很多。现在他恨妻子的骄傲!